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一骑红尘妃子笑 作者:自初 文案 踏步红尘,半生情意半生灭。 杳杳归天,一生念想一生栽。 墨瞳如沫,静如水、绊如丝。踏步生生入红尘,杳杳回望归苍天。 一骑红尘,妃子回眸生百媚。望入情丝,相思绵长,一世长安三生盼。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孙可君,李白 ┃ 配角:王维,安双成 ┃ 其它:唐玄宗,杨贵妃   ☆、章前序《前生缘》   「……杀了杨玉环!」   「祸国妖妃应当立即剷除!」   「妖妃助兄杨国忠祸乱我等大唐,应视同罪、处死妖妃!」   「若皇上不愿于此地立即处置贵妃,请恕臣等替皇上治罪!」   ……   偌大荒原,冗长的护送军队。   暴动的叛军因家国兵变早已失去理智,原该是护送皇帝的御林军如今只馀这般可笑的失控模样。   皇轿之上,应该霸气威仪的皇帝却是满面惶然著急,一点办法也无。   江山,美人。   他不惜牺牲忠臣去换得美人,不惜牺牲一切去换得她……却怎麽也无法放下他的江山,他的性命。   天下美人何其之多?但他的性命和江山,却只有一个啊!   儘管外头杀声四起,秀丽人儿依旧从容,只淡然掀开车帘,踏出华轿,细瘦身躯在风中显得这样渺小。她的神情安然得可怕,绝美容颜浅淡毫无情绪,面上没有一点临死前的惊惧,彷彿这一切不过是如她所愿。   「环儿!」惊惶地望向她,皇帝神情匆乱,伸手想拉住人儿,却终究欲言又止。   他是想阻止。环儿和她如此相像,可那人已经离去,他只剩下环儿、只剩下她了──可军心若无法安定,他的性命……   闻声,她回首淡漠望了他一眼,嘴角勾起的笑靥依旧美得那样令人窒息,墨黑的眸子裡夹杂的却不知是恨是涙。   被那眼神震慑,似是明白了什麽,皇帝蓦然静下,不再言语。眼底的情绪刹时间是波涛汹涌,他眸光忽明忽暗地挣扎,最后却只馀下颓唐。   还能怪谁呢?是他硬将她从他身边抢过,是他耗尽心思将她锁进皇宫,令她对他一心只充满怨恨──   是他将她推进如此深渊,一手将她与那男子拆离,却只能眼睁睁看著她陷入这般境地……   静默垂首,皇帝望著鼓譟的御林军,默许了她动作,眸光黯淡颓败。   此刻,他窝囊得像是个废人。   手边握著素白长绫,她脚步从缓地上前将之在树枝上繫成一个圈,然后踏上树干,将下颚靠上了白色绫布。   对这世间,她早已不存任何眷恋。   她欠了太多,也负了太多……那些情,那些痛,那些伤──既然她注定要死在这裡,那麽……那些罪过,就让她用馀生淡漠来还吧……   缓缓闭上眼,她放开双脚,绫布霎时狠狠掐进她纤细脖颈,嘴角明是勾著笑,她在窒息的顷刻却终是落下一行清泪。   ──却唯有那一人,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忘……   「──沫澄!」   远远地传来一声喊叫,白衣男子驾著马,扬著尘土拼命地向著她匆促赶去,明淨目光中满是惊痛。   她模糊地眯眼望著那方,嘴角笑意更甚。   他、终是来了呢。   能在归去前再见他一眼,此生,她已足矣……   「沫澄──!」   「──呼哈!」   从床上惊然坐起,孙可君一手捂心,还大口大口地喘著气。模糊的梦境让她满头大汗,然后不禁皱起了眉。   怎麽又是这个梦?她最近似乎总时常做这个梦,却都在醒来时只剩下模糊印象。   梦境中她是不是死了?那个朝著她而来的男子又叫了她什麽?   真该死的记忆……她抚额。   「可君?」对铺的室友不安的向她喊了一句。孙可君最近是怎麽了?似乎常常惊醒啊?   她只笑著颔了颔首。「没事。」语罢,她便又躺回了床铺,准备安心睡觉去。   大概是最近赶报告赶到天昏地暗头晕想太多了吧──她默想著,然后歎口气,闭上了眼。   然而,在这一片静谧之中,学生宿舍外却是响起了一阵含笑歎息──   「太白,这回我可是成全了你,毁了天狼哪……」   温润腔调含著暧昧不明的笑意,男子一身突兀的骑士长袍,深邃的眸中仿若有繁星点点。   ☆、章回一《初相见》(1)   「还在睡……孙可君、给我起来念这一段的历史解释!」   模模糊糊中听见台上传来老迈教授的愤怒吼声,还趴在桌子上睡得舒爽的女孩刹时是几乎直接跳了起来,吓得魂魄都要四散:「又!教授呼……哈啊,唉是哪段?」   女孩──孙可君一头褐色大波浪长髮,五官精緻甜美,嘴边两个酒窝令她笑起来显得十分可爱。而她直率打哈欠的爆笑举动令在场学生都不禁笑了出来,台上老迈教授更是被气得一抖一抖,差点没下台掐她脖子。   「元旦前给我交一篇圆明园的报告上来!」老教授拍桌怒吼一声,钟声恰好响起,众人迅速起身抱著课本鸟兽散,独剩孙可君一人站在座位上发愣。   啥,圆明园?那是什麽啊,能吃吗!   「教、教授,别这样嘛,对不起啦,我知道你人最好了……」苦哈哈的扬起笑脸上前想撒娇,孙可君心裡叫苦连天。清朝历史是她最弱最讨厌的啊!要她写圆明园根本是要她去自杀……不,她当初到底干嘛选历史系!   心裡还没崩溃完,那边教授满脸受不了地撇了撇眉毛,开口又道:「元旦前不交来,你的成绩就是五十九分,听见没有?」   听见个毛!看著绰号秃驴黄的教授潇洒转身,她很没形象的直接在背后送给了他一根中指。   可恶,她和他势不两立啊!   孙可君最近一直睡得不太好,没有理由的。   她总是重複作著一个梦,醒来后却什麽也不记得,只依稀记得那个梦非常苍凉悲伤,她每每醒来,总是触到脸颊满手的泪。   她并不是个常哭的人,却总在梦中哭泣……这让她觉得古怪。   可恶啊,都是那个该死的梦才让她不小心在清史课程裡睡著啦呜呜呜──   清史课的教授姓黄,不过她们这群学生通常都叫他秃驴黄。因为那教授年纪大了,顶著一颗地中海头亮晶晶的挺醒目……嗯,反正要不是为了学分,她打死也不可能修这门课。   当初听朋友说只要有点名就可以过的,谁知道她又被盯上……又没帅哥可以看,吃亏啊。   孙可君心裡很哀怨。   无精打采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远远就看见一个熟悉人影走来。心中一把算盘登时快速精明打算起来,不到几秒,她便立时想到了个完美计画──   「韵雪──」扬起甜美笑容,她灿笑著直直往朝她走来的女子──纪韵雪奔扑过去,虽然还是计算中地被她毫不犹豫侧身闪过。   她眼前气质清灵的女孩名叫纪韵雪,是她系上同届的好朋友,更是个成绩好到挺变态的人。她每每需要求助就会毫不犹豫的抱她大腿……反正她这人不缺脸皮,厚得很。   「韵雪……你好无情。」虽然是意料之中直接被闪过,她还是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装无辜。   「这叫自保。」纪韵雪无奈反驳。   「好嘛……」拍了拍身上灰尘起身,孙可君眨著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看著她,继续放光。纪韵雪对她装可怜这招最没抵抗力,简单说就是心肠太软老被她拿来欺负……人说一物剋一物,而孙可君大抵可以算是她的剋星。   「……你要干嘛?」   「韵雪……」   纪韵雪心中一个喀登,大概知道这人又有事要求她了。「……你说,我什麽都答应……」倒退了几步,她几乎咬牙切齿才挤出这句话。可恶,这女人就专挑她弱点,她拜託她想说什麽能不能快点说啊啊啊!   纪韵雪的精神濒临崩溃。   彻底贯彻厚脸皮主义,孙可君爹声爹气地抱著对方手臂开始撒娇,存心噁心死好友:「韵雪,人家知道你对清朝的历史最好了……」   见状,纪韵雪朝天狠狠翻了个白眼:「放过我吧,能不能简单明瞭且快速的告诉我……」仰天深吸了口气,她缓缓开口,「你、要、做、什、麽?」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五字,基本上她已经快要抓狂,就差没放声尖叫怒吼。   心虚地抬眸觑了她一眼,孙可君低头装小媳妇,好像可怜兮兮的模样,「秃驴黄要我在这个元旦前拼出一篇关于圆明园的报告,不然、不然……他要把我当掉……」   「我知道你很开心有人帮你做报告。」   「对嘛,韵雪人最好了!」   想起前几日系上朋友约了她去联谊,孙可君听见她答应,便直接抱著好友开始在心裡欢呼──   太好啦,她的圣诞约会有著落了!   「一份滷味、三份鸡排、四杯饮料──可君啊,麻烦你啦!」   和寝室室友猜拳猜输,半夜九点,孙可君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换上便服准备晃到外头去买宵夜。今天运气还真背,怎麽好像什麽事都不顺心……撇撇嘴,她叹口气,想想也就乾脆当作散步算了,虽然天气很冷,她实在很不想动。   然而才闲散踏出女宿门口,眼角馀光一个快速奔进暗巷的人影令她迅速升起了戒备心。   「是谁?」也没管她身上还有一堆宵夜任务,她迈步便迅速往那人方向奔去。不会是小偷吧?还是变态?她心裡有点紧张,听说最近有内衣大盗啊,隔壁几个寝室地朋友内衣都被偷了──如果真的是那变态……那她非得亲手抓到不可!   敢偷她们女孩子的内衣?敢情是不想活了!   正义感直线上升的孙可君直接把宵夜给全忘了。   快速转进暗巷,她看见人影就在前方奔跑,从背影高瘦模样看来是个男人。她心中更加笃定了内衣大盗的猜测,开口就喊:「站住!」   不过想当然耳,怎麽可能她喊站住,对方就会真的乖乖站住?   他们一路飞驰追逐,孙可君跑得很喘,虽然她自认体力还算不错,但也逐渐有些无法支撑。   那男的到底谁啊……实在喘不过气,她只好停下支著膝盖用力喘息,却突然发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现实──   她在哪裡?这裡是哪裡?   因为刚刚跑得太急,她完全忘了要记路……死了,她可是个方向感超级糟糕的路痴啊!   回头想看看能不能摸索著慢慢找路回去,孙可君才站稳身子,随即发现了自己竟然突然无法动弹!   四肢像被钉在地面上,她只剩正常呼吸的功能,像鬼压床一样完全动也没法动。怎麽回事?她心裡开始慌张,而一阵阵异常的天旋地转的晕眩更在此时强烈袭来,她眼前昏暗灯光的景象开始模糊──要晕过去了吗?奇怪,她平时不太贫血的,为什麽这时候会突然……   「哪,玉华真君,乖乖睡去吧。」   温润如玉般的男性嗓音在她耳际周旋,像催眠曲一般,她强撑著的意识随著声音开始逐渐模糊,彷彿连那声音都恍如梦境──   「……澄,沫澄……你就取名为沫澄,可好?……」   「你只能是我的玉华……只能是我的!……」   「……君儿……莫怕、莫怕……我陪著你,生生世世……」   一道道陌生又熟悉的呢喃在她脑裡不断回响,闭上眼前,一片混吨黑暗像是要将她吞没,拉进无尽深渊──   「时空动乱,杨玉环命运之轨脱离……她的命运,就交由你去填补吧!」   ☆、章回一《初相见》(2)   全身痠痛。   意识一点一滴回复,思绪逐渐清明起来,孙可君只觉得全身上下筋骨像要散了一般,痛得她想哭爹喊娘……啊,印象中她好像狠狠地不知从哪往下坠,然后才又因为疼痛再度失去意识……她是被人绑架撕票?唉,可是他们家也没什麽钱吧……   缓缓睁开眼睛,她眨了眨眼适应光线,发现周围摆设果真不是宿舍的床。瞧著四周古色古香的摆设,她连身下躺的都是古早味浓厚的硬榻……现在是什麽情况?   □□一声,她用手支起身子,这才总算看清楚房间的原貌。   房内摆设十分简陋,四周围著木牆,屋子裡散发著淡淡竹香,连摆设都和她印象中的古代房间百分之七十五相像。   ……这裡是拍戏现场吗?孙可君混乱了。她刚刚不是在暗巷裡吗,难道真的被绑架?可是谁会住在这种奇怪的地方……   「吱呀」一声,老旧木门被打开,她瞬时凝神望过去,便见来人一袭冷蓝朴素长衫,如墨黑髮高高束起,眉眼淡漠冷清,微深的轮廓却是令人一眼便会记住的俊美容貌。年纪看上去不过弱冠,他肤色白皙,神色冷然疏离,彷彿青竹一般不沾尘世。   男子手中捧著一碗腾著热气的汤药,见她醒了,也只淡然扬了扬眉,「姑娘醒了?」缓步走到她面前,他将汤药放到一旁桌上,望著她沉默了会,似是在观察她是否身体微恙,「可有任何不适之处?」一双清冷眸子望著她,他嗓音清澈明淨,却听不出情绪。   孙可君抖了一抖。姑娘?这人说话方式怎麽活脱脱像古装剧裡面走出来的,实在太恶寒……不,就连衣服也是古装剧裡走出来的吧?看那样式是……唐代古装?   她现在是被绑到拍戏现场了吗?因为太漂亮所以被相中当女主角之类……嗯,好吧,虽然她自认自己长得绝对不难看,但这应该不可能──怎麽看都太瞎。   「还……还好,我很好。」脑袋打结一阵,孙可君思考了会,觉得还是先回答问题比较礼貌,毕竟人家应该算是在关心她。「那个,请问这裡是……」虽然很想先问问这个穿著古装的神经病帅哥是谁,但她想想还是先问清楚在哪,如果真是被绑架……也比较好逃跑。   「此是鄙人寒舍。」男子嗓调依旧淡然,「鄙人见姑娘倒在寒舍前,才唐突将姑娘带进寒舍……姑娘是遭遇何事,为何如此狼狈?」说话彬彬有礼,他走到木桌前倒了杯茶,从容坐下,目光并无向著她,话语中却浅浅带著点关心。   孙可君再愣。寒舍?她倒在人家房子前面?她更懵了。这人讲话真的是彻头彻尾的古腔古调耶……?   「唉,对不起,我是问……这裡是哪裡?我还在台湾吧?」心中惶惶升起一股不祥预感,她微微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男子,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猜测让她有点动摇──   不会吧?要真的发生那种事……那比被绑到拍戏现场还瞎耶!   「台湾?」闻言,男子蹙了蹙眉,眼裡透著不解,「此地是西蜀,姑娘是从名为……台湾的地方来的麽?」   孙可君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了。   西蜀?四川?她在四川?等等,西蜀这个称呼……还有他看起来似乎完全没听过「台湾」这名字!「对不起,再请教一下……请问今年是几年?」用力嚥了口口水,她往自己大腿用力捏了一捏──好痛!这表示她真不是在作梦!   见鬼太扯!应该不可能吧,她现在真的不是在拍戏吗?拜託千万别跟她说,现在不是西元二零一四年──   「今载是开元二十四年。」男子几不可见地再度蹙了蹙眉。她问的问题处处透著古怪,莫非是失忆了?否则怎会连年载都不知……难道是边疆逃来的奴隶?   他心中备生警戒。西蜀位于大唐边疆地带,虽说当今圣上治国盛明,几年来都相安无恙,但也难保不会有这样的事……   孙可君心裡一个喀登。   开元二十四?   ……是唐玄宗治国的盛唐年代开元二十四?   闭了闭眼,她深吸了口气,努力把眼睛眨了又眨──没有改变,景象依旧是这间古色古香的屋子,也确定不是幻觉──   她穿越了。这一刻,她总算认清事实。   从台湾穿越到中国,还一次穿越了一千三百年!   花了好几分钟来适应这晴天霹雳般的事实,孙可君呼了口气,看了看眼前男子满脸古怪神色,想是自己问的几个问题大概也雷了他,只好发挥演技露出柔弱温婉笑容:「对、对不住,奴……奴其实被爹亲……被爹亲给卖至青楼,一路逃窜至此,体力不支,才倒在郎君寒舍前……奴只顾著逃,一路惊惊惶惶不知过了几刻,才不知今夕究竟何年……」   一手轻轻遮住颜面,她说著便开始掉泪,加上满身伤痕的狼狈模样,看上去刹是楚楚可怜。   她正在打算盘。眼前这人看起来不坏,又特地救了她,也没对她怎样,大概可以信任是一个正人君子。看这打扮来看,大概这人是个书生,而且看这房子……应该家境不差。   从角落的剑看来有习武,所以这大概是正义凛然的书生……她既然穿越,这麽刚好又遇见这人,不如就先找个依靠?否则她人生地不熟,说不淮会直接活活饿死在这裡……   先托个安身之处,再来慢慢打算该如何找寻回去的方法──如此是再好不过了!她在心裡露齿灿笑。   目光微微一动,男子看著她,眼裡戒备退去了些,染上了点同情。「姑娘的爹亲……怎会如此狠心?」心念触动,他低眸望她,眼裡带著不赞同。   中标!她看人眼光果真没错,她在心裡嘿嘿直笑,「爹亲……奴爹亲嗜赌,娘亲早逝,所以才……求求郎君收留奴!若是再被爹亲带回,奴、奴恐怕……」垂首开始嘤嘤啜泣,搭著一个不成调的故事,孙可君的模样悲惨可怜,还不停向他拜託,就差没跪下来抱大腿。   那男子见她这样,心有不忍,原想拒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清清白白姑娘家如何能就这麽在这裡待下?若是传了出去,她……   「郎君!奴愿意做牛做马,但求郎君愿意收留……」她抓紧他动摇神色,忙又加把劲开口:「小女愿意为公子作奴,绝不会坏了公子名声……」   被她哀求得没有办法,他叹口气,终于还是妥协。「姑娘莫再哀求,鄙人答应便是。」轻吐了吐气,男子端起汤药,眉间透著无可奈何,「先把这汤药喝了吧。」说罢,他将碗递给她,眉眼微微歛下。   他的身份,实在不适合收留她。也许不久后他便要离开往京城去了,届时这姑娘该如何是好?剑眉微微锁起,男子思索了会,决定还是去问问附近人家……他一个独身男子收留她,会坏了姑娘名声的。   接过那碗黑糊糊的汤药,孙可君看了半晌,虽然看起来十分可怕,但基于要相信恩人,她还是选择乾脆直接的一口灌下。「咳咳咳……」喝完便不住地咳了两声,她觉得有点想吐。妈呀,这到底是什麽诡异的药啊?这味道实在精彩得……   ──精彩得让她作呕。   *唐代时女子谦称婢、妾或儿,奴为通用谦词。   *唐时「公子」一词还不普及,通常称男子为「郎君」。   ☆、章回一《初相见》(3)   「姑娘如此著急,此药缓著喝才好。」见她喝得飞快,男子有些讶然,目光一瞬露出无奈,但随即又恢复了冷淡神色。「对了,容鄙人冒昧一问……敢问,姑娘芳名?」将碗接过放到木桌上,他思考著总得知道眼前姑娘的名讳。   既是答应了要暂时收留,就得问清楚才行。虽然他大概没法收留她太久,但他看著这姑娘也著实可怜,要真成为青楼女子……此生清白可就全毁了啊。   身为一个正义凛然的正人君子,他的思考很正向,却没想是完全中了对方的套。   闻言,孙可君怔愣了会,然后才扬起了嘴角笑答:「我……唉,奴姓孙,名可君,字……字……」   皱眉苦思几秒,她原本想给自己起个帅气的字来玩玩,才想起古代似乎身份卑贱的女子没有字,大概她这样的身份有字也很诡异。然而还未开口收回话,眼前男子便蓦然开了口接话:「字就唤为沫澄,泡沫的沫、澄淨的澄,可好?」   话一出,莫说是孙可君,便连男子也是满脸讶然。他方才并无多加思考,只下意识便接了这句话……沫澄,为何他会唤她沫澄?   对脑中倏然浮现的想法感到不解,男子觉得自己唐突,有些窘迫著不知如何是好,而孙可君便又开了口:「沫澄麽……多谢郎君起名,我喜欢这个字。」她笑得真诚,是真心觉得「沫澄」念起来挺好听,看上去也挺漂亮的。   虽然不解为什麽男子会突然为自己取名,不过现下他算是自己恩公,好像算起来也不算很奇怪吧?   如此一想,她变觉得心安理得了起来。   见她并无任何多馀反应,男子稍稍鬆了口气,一时也忘了这替人起名的原意。歛起神色,他回复一贯淡漠神情,缓缓开口介绍:「鄙人姓李,名白,字太白,沫澄姑娘唤我太白即可。」   「原来是李公子。」乍听还没发现哪裡不对,孙可君笑了笑,开口又唤:「太白。」唔,太白?乍听还以为是太白粉什麽的,不过这名字怎麽听起来有点熟悉?   太白、太白……她在心裡默念几回,才越唸越发现这名字耳熟得紧。   姓李名白字太白,李白、李太白……等等,李白?   他是李白?是那个李白?   「你说你是李白?」一下子也忘了要顾形象,孙可君一下子凑近,抓住他衣领,激动得像是想掐死人。双眸瞠的老大,她心裡惊讶得不行──李白!她这是什麽狗屎运,随便穿也遇到一代大唐诗仙?   妈呀,她一直超崇拜李白啊!这根本比追星还激动!   李白被她突然激动起来的情绪吓著,愣著一下子也忘了该如何反应,只得呐呐回应:「是……是,鄙人李白,沫澄姑娘……认识鄙人?」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眼前的姑娘,可她怎麽看自己的模样像是见到皇帝?而且似乎她认识自己……他见过这位姑娘吗?   李白心裡很困惑。他倒是头一次见到有姑娘见到他这麽……激动。   岂止认识!根本熟到不能再熟,她连他身世背景出身哪裡都可以倒背如流──但她还不想被偶像当成变态。「唉,奴……奴仰慕郎君许久,素闻郎君才华洋溢、文采非凡,自然认识!」虽然明白这年代李白还没出名,她还是笑容灿烂地开口表达对偶像的崇拜。   李白的诗绝对是整个盛唐的经典啊!在后世依旧极富盛名的天才诗仙……不过好像跟她想像中的有一点落差?她印象中画裡面的李白,不都是个留著鬍鬚的胖子,还有诗风来看,应该是个豪爽霸气的人……   「多……多谢沫澄姑娘厚爱。」别过头,李白不自在地咳了声,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沫澄姑娘,男女授受不亲……可否放开鄙人?」白皙脸颊沾上一点红,他显得有些羞赧,全然不敢直视眼前姑娘的脸。   ……男女授受不亲?孙可君呆了呆。这是……   纯情版的李白?   骗谁啊,寄远十一首裡他送给老婆的情诗简直像□□文学,和现在在自己面前面红耳赤的说「男女授受不亲」的人完全像是不一样的东西啊!   ……她真的不是穿到平行时空吗?   虽然对现实挺衝击,但孙可君还是在李家宅子住了下来。   李白从橱子裡找出一件许久未曾被穿过的轻便女装给她换洗,还挺贴心地顺带给她烧好了热水。全身葬兮兮的孙可君便顺理成章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心裡惊讶这位未来的诗仙虽然没什麽表情,却意外贴心。   还有……嗯,意外好骗。   至于纯情什麽的,就有待她慢慢商榷了。   古代衣服著实繁複得让她很头痛,虽然念的是历史系,不过孙可君可从来没碰过古装这东西……折腾了半天,她才总算能出浴室,虽然腰带繫得乱七八糟,不过总归来说是紧的。   然而才踏出门外,她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烧焦味?皱了皱眉头,她脑中登时浮现今早那碗难喝得让她想吐的汤药,那团黑糊糊的浓郁东西……噁!还没噁心完,她心中浮现的一个猜测令她也顾不得那麽多,提起裙襬就往火房衝──   没猜错的话,这诗仙绝对是个厨艺白痴啊!   一进火房,她便看见李白提著汤勺在锅裡搅,诡异的味道让她很怀疑那锅是不是什麽新式的灭国生化武器。「哎哎哎你在干什麽?这东西不能这样用啊!」上前一把抢过汤勺,她也顾不得任何形象之类问题,急急忙忙便直接把掌厨权给抢了过来。   孙可君虽然挺废柴,但因为家裡因素,倒有个常人难比的优点──她的厨艺非常了得,大约是孙家三姊妹中最好的一个,凡吃过她的料理的无不流连难忘。   不过虽然了得,但她并不非常喜欢下厨……但眼下这情况,她宁是自己动手,也不想吃那锅黑暗料理啊!   「……沫澄姑娘?」愣愣望著眼前女子,李白有些傻愣,还弄不清是怎麽回事。「沫澄姑娘,这儿的事,鄙人处理便好。姑娘身上还有伤,还是先去歇息……」   「别,拜託,让我来。」打断他的话,孙可君摇摇手,满脸都是惊恐神色,「我……唉,奴自认厨艺还行,就是爹亲也曾称讚过的。」扯了扯唇角恢复温婉形象,她觉得自己颜面神经有点抽筋。   拜託,饶了她的胃,她真的不想吃黑暗料理!   闻言,李白思索了会,想是自己厨艺确实欠佳。姑娘家总是比他这书生要强得多,既然她要帮忙,便也没什麽不好……「如此甚好。」最后,他淡淡吐了句,然后便由著她展厨艺,自个儿离去了。   虽说来者是客,但她早些时候也说了能帮自己忙。不用下厨……他也轻鬆些。   好半晌,孙可君抹抹汗,才依序端了几盘菜,以及挽救成功的汤出来。   「这是什麽?」看著眼前一些未曾见过的菜色,李白惊奇地瞠大了眼,难得有了表情。   「这个?这是宫保鸡丁,这边这道是葱爆牛肉,还有清炒空心菜,汤是救回来的杂菜汤。」得意洋洋地扬了扬眉,她是从旁边一些大概准备被李白丢进汤锅裡一起煮的牛肉和鸡肉来用,恰好发现旁边还有一大把空心菜。话说这厮也挺可怕,什麽菜和肉全一起丢进去,不成黑暗料理也困难……「好啦,开动吧!」   许久没看过如此色彩丰富的菜色,李白提起筷子,才准备开动,目光微微向上,发现眼前姑娘一头颜色偏浅的长髮还滴著水珠,衣裳也穿得乱七八糟,显然是没碰过这样的服饰……莫非这姑娘来自西域?   ☆、章回一《初相见》(4)   「沫澄姑娘自西域来麽?」无奈起身,他望著她腰间绑得杂乱的腰带,想了想,没犹豫太久,决定还是自己教上一回,「这衣裳不是这样穿,这儿要这样繫……」   一时也忘了帮姑娘解腰带应该要害羞,他挺专心致志,看得孙可君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多谢太白……唉,呵呵,奴确实自西域来,见笑了。」挠挠头尴尬地笑,她开口道谢,然后看著眼前男子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子,不禁小小噗赤笑出声。   哎,这人也未免太可爱──不成,这样会让她很想欺负的!   「……对不住,失礼了。」抬袖轻咳了声,李白白皙面颊染上薄薄红晕,急急忙忙坐回位置维持面瘫。   真是……他也未免太唐突,这般私事,应当是要请女子来教的……   「无妨。」撇撇手,孙可君灿烂笑了笑,以表自己确实不介意。这诗仙纯情得很奇蹟啊,全然看不出诗裡头豪迈奔放的影子呐……嗯,大概是闷骚类型?她搔搔下巴,突然觉得挺有趣。「来来来,吃饭吧!」说著,她在他对面坐下,像是招呼客人一样的架势。   抬眸看了她一眼,虽然觉得被反客款待似乎有哪儿不太对,但李白还是依言动了筷。夹了一口她所谓的宫保鸡丁放入嘴裡,才入口,他便刹时瞪大了眼,满脸的惊喜讶异。   他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鸡肉!虽然未曾听过宫保鸡丁这菜色名字但……这位姑娘的手艺,确实了得!   「很好吃。」放下筷子,李白由衷地开口讚美,「可问沫澄姑娘,这宫保鸡丁是何处菜名麽?」一双眸子裡盈著好奇,他盯著眼前还鸡肉丁,闪闪发亮的。   ……还以为没什麽表情,想不到情绪挺多样的?孙可君愣了愣,只好乾笑答:「唉这……这是奴无意尝试出来的菜,太白喜欢便好。」   事实上宫保鸡丁根本是清朝才有的东西……她总不能这样说吧?   「姑娘好手艺。」闻言,李白对眼前姑娘又更敬佩了些,淡著神色认认真真地开口夸讚。   「过奖过奖。」被偶像称讚,孙可君也饶不住几分得瑟了几来。嘿嘿,她这人还是有点用处的!「话说,太白称呼我沫澄便好,加上姑娘多生疏。」实在听得万分不习惯,她笑笑开口改正。反正这字是他取给自己的,她总也得慢慢习惯……有时候听他唤「沫澄姑娘」,她都不知道是在叫自己呢!   「……沫澄。」想了一阵,李白有些不自在地改了口,「那麽,今后便请多多指教了。」唇角浅浅划出一个弧度,他淡然浅笑,算是终于认同了她待下。   自从爹娘撒手离世,他一直是独自一人过活。如今多了个姑娘……也还算挺热闹。   或许在他决意出西蜀前,能多个人相伴,也不错。   那是约莫生性淡泊的李白,第一次有如此想法。   孙可君的性格活泼外放又自来熟,凭著超忽常人的适应力,很快就学会了如何融入古人生活、还能三姑六婆閒话家常。   只不过,有个小小的问题──除了简单髮辫外,她对髻这东西基本全然没有基础,导致她一个堂堂二十年华少女,穿著浅色衣裳和条髮辫晃著,看上去还挺像初满十六的及笄闺女。   唐代讲究华丽,尤其女子衣服髮髻样式更是各个争艳繁华,使得李白也实在看不大下去。他祖先亦是来自西域……莫非西域女子家,未曾教过如何梳妆打理麽?   但他转念一想,沫澄姑娘家世背景这般……怕是真的未曾如寻常姑娘家一般有娘亲细心照料吧……   思及至此,他对她又不住多了几分怜悯之心。   于是清早起来练剑完,他准备回房,正好撞见梳著头单髮辫的孙可君。微微有些无奈,他将人拦下,淡淡便抛了句:「沫澄,且慢些。」这字叫得不甚顺口,他有些彆扭地敛了敛眸,欲掩去他的不自在。   虽说这字是由他取,可他未曾与女子唤得这般亲密……著实令他还有些赧啊。   「太白寻我何事?」眨眨眼睛,直接略去谦词,孙可君已在此待过几天,基本差不多对他卸了大半防心,也懒得继续装模作样。   李白其实并不多话,性子挺静,但骨子裡很有正义感,也挺容易相信人。但大约因为这行侠仗义的性格,他在这村子裡其实颇受欢迎,据闻是经常到处帮忙。   她到处搭熟打听过,村子裡的人说李白爹娘皆是早逝,他负一身文采,却捨不得离开故居去京城闯荡,于是便给馀下几个婢女几百银两离去,独自留在故乡靠著富商爹亲留下的钱财和砍柴卖字维生……大约是因为如此,他才对她特别细心吧。   摸摸鼻子,除了娘亲早逝是事实外,其他胡扯的故事还真让她有时面对李白挺心虚的。   「沫澄娘亲早逝,怕是没学过如何簪髮髻……若不嫌唐突,便让我教你些简单髮式吧?」瞥了眼那条负在她背后的髮辫,李白缓缓开口,心裡有些犹豫是否如此会令她不适。   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不过,或许因为自西域来,似乎沫澄比他遇过的女子都要豪放潇洒许多。许是因为如此……他才略觉得,家中多了一名姑娘,其实并无想像中那般不自在。   「唔?」闻言,孙可君一阵愣。这是他要教自己绑头髮的意思?她对古代这些複杂的髻确实挺感兴趣,而且那些簪子也很好看,不过……「太白似乎对女子梳妆之类琐事挺熟悉呢。」莞尔笑笑,她无意提了句,只觉得身为一介书生,似乎他懂得也太多了?   难道李白其实有特殊癖好?脑筋转了转,她想想连忙打住。哎,人就在她面前,还是别随便脑补比较好。   「……娘亲时常教我这些。」听著几分默然,李白敛了敛眸子,目光几许黯淡,「说是让我以后要替娘子亲自打理,才不生疏……」忆起过往曾经娘亲还在时的往事,他不住有些伤神起来。   只是,这西蜀终究不可能久待……他又如何不清楚呢。   见状,孙可君有些愧疚地垂了垂眼睫,「对不住,我不是故意提起你伤处的。」诚挚地启唇道歉,她微微咬唇。虽然挺可怜……不过他茸下脑袋的模样好可爱,她好想摸头啊!   ──孙可君陷入纠结的天人交战中。不成,他们俩还不够熟,要现在就露出全部真面目会吓跑诗仙的……嗯,她得忍耐!   「不打紧。」神色很快恢复原来淡然,李白默了默,接著有些赧然地微红了双颊,「……咳,太白方才那番话,并无其他意思,望沫澄莫要误解了。」才意识过来他方才的话乍听还挺暧昧,他低眸,觉得自己似乎面对她,总特别容易失态。   「嗯,不打紧。」闻言,孙可君不住地笑了。哎呀,他没道歉,她还真没想到这层面来……「太白宽心,我不会误解的。」然后是一脸瞭然地偏头,扬唇灿笑。   这纯情度实在萌到太破表!她眼前的李白真的跟史书完全搭不上样……好像小狗狗啊她的天、这也未免颠覆得太神奇。   努力维持著面上平静,她一面想著,突然好奇他那些豪放诗作,究竟是如何写出来的?   唔,来日方长麽,她定要将偶像的底细好好探个彻底,才够本!   ☆、章回一《初相见》(5)   那裡孙可君心裡打著小主意,李白并不知情,只略微尴尬地将她领著到铜镜前坐下。从房裡拿了把木梳出来,他迟疑了会,带厚茧的手才缓缓拆开她髮辫,一头如瀑长髮随即散落下来。   记得初见她时,她的髮丝还带浅……最近见著,却觉似乎越发越乌黑了,莫非是他的错觉麽?   并无顿停过久,他未再细想,只从袖口摸出一只白玉簪子,纯净无瑕,朴素却别有清灵韵味。   孙可君见了,不禁有些困惑起来:「太白,这把簪子……也是你娘亲留下麽?」觉得自己老用人家家裡婢女娘亲留下来的东西貌似不大好,怎麽想都觉得怪啊。   闻言,李白顿了顿,知她心裡想法,不禁有些失笑。「不是。这是几日前上市集偶然见到,觉得适合沫澄,便就买下了。」浅浅勾起唇角,他小心翼翼一缕缕绾起青丝,又复开口提醒道:「仔细看著,莫要分神了。」   替姑娘绾髮这事……光一次就足够令他觉得踰矩得过头,主要他是望她能好好学起,别总顶著头髮辫晃啊。   她一个好好姑娘家,纵然过往悲惨,样貌并不比人差,甚于要好上许多。若是好好打扮起来,定也不输那些千金小姐的。   「明白。」孙可君难得乖巧地笑,「所以这只簪子,是太白专送给我的麽?」眨眨眼睛,她一翦盈盈水眸透著铜镜望他,那样无辜而期盼的表情令他又不住微微红了耳根子。   「嗯。」漠著神色,他摆著张无情绪的脸不轻不重应了声,颊上红晕却出卖了他心思。   他习惯不显情绪,因为他不擅与人相处……尤其是女子。   沫澄确实要比他见过的女子都来得特别,无论是那些方面。又或许因出身西域,她的性子还要比寻常女子更果敢直断,有时鬼灵精得难以捉摸,有时又是如初见那个可怜兮兮的姑娘。   ……这令他时常不晓得该怎麽应对。   发现李白又有些害羞的表情,孙可君偷偷弯了弯唇角偷笑。到底是他特别羞涩,还是古人都是这德性?不过……嗯,想想她还是别过火好,要是惹了情债上身,她可难还呀。   决定正正经经给他梳理自己头髮,她端正神色看他细心摆弄青丝,认认真真地敛起了神色学。   初见时他透著股剑气的眉,搭著腰际那把佩剑,这气质倒是和史书挺相同。据闻李白好剑术、仙书,还有「十步杀一人」的称号,可见武功应当并不一般……嗯,改日她早些起床看他练剑好了,一定挺有趣。   反正她不急著想回现代,多得是时间慢慢晃悠。她无论哪方都是无牵无挂,就只怕大哥和两个妹妹会担心吧……   唉,如此说来,其实她也挺没心的。虽然家人间感情不坏,但她其实并不特别看重亲情或是友情那类……要是她真的此生都回不去,也许顶多黄泉路上给他们解释解释吧?   别人总说她骨子裡刻著一个敢爱敢恨的灵魂,可有时候,她却觉得自己对世事其实都并不如表面上心。也许庸碌一生,于她而言,也不过一路红尘尔尔。   或许如她这般,才最为无情吧。   「好了。」最后将青丝细细绾上,他替她簪上白玉簪,目光浅然,微盈著笑,「沫澄可学起了?」方才已经尽量将动作放得极缓,他抬眸看她,神色带著些许紧张。   「还行,大约是懂了。」见他这般反应,孙可君微微笑了笑,打趣似地开口道:「太白似乎不太喜与女子亲近啊?」暗著调侃他不擅与女子相处,她轻扬柳眉,一个样式朴素的双环髻搭著她一个现代人的样貌竟一点也不奇怪,还多了几分古典倾国韵味。   她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原来就特别勾人,如今这般模样,倒更有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味道。   李白看得不禁微微怔然,顿了数秒,才赶紧回神过来,「……沫澄莫要笑话我了。」轻歎口气,他多少也摸明白了她习性,只是无奈,「我只会这髮式,明日再请村裡大娘来教你些别的吧。」心想他似乎也总不能总是让她穿著家中旧衣裳,他私忖著改日该带她上市集晃晃,採买些新衣。   过年时节要到了,市街肯定会十分热闹吧?   「都好。」闻言,孙可君蛮不在乎地笑了一笑,然后抬手摸摸头上晶莹透澈的白玉簪子,浅歎著轻笑,「唔,太白以后定会是个好夫君哪。」细细望了望铜镜中她的倒影,她微微偏头,乐见身后男子听闻这话,又是一阵赧然。   她不禁失笑。哎呀,这诗仙骨子裡就是个纯情的小可爱嘛?   绾一头青丝如云,簪一只白玉如昔。过往千帆多少事,又有谁能料得十年春秋?   身旁传来丛丛如火烧般轰然声响,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古色古香的房内,而眼前一个看不清样貌的男子正专心替眼前一个面色苍白似雪,紧闭著双目的女子运气。   孙可君有些懵。她现在又在哪裡?还有……运气?她还以为这只有武侠小说能看见……   但乍看之下,那女子的容颜,竟与她有几分神似。   场景蓦地变换快转,眼前的女子已然清醒过来,正坐在榻上,神色也精神了许多。而此时,她正望著眼前捧著汤药的男子,表情煞是不服气的模样。   「我才不是小仙子!我有名字的!」   「那麽,我该如何称呼仙子?」   见那男子似笑非笑的问候,女子似乎气恼著更生气了些,于是愤愤然开口:「我的名字就叫!……叫……」一时著急著什麽也想不著,她看上去似乎十分窘迫,约莫是在想该胡诌个什麽名字来唬他?   「……沫澄。字就唤为沫澄,泡沫的沫,澄净的澄,可好?」   望著那男子面上模糊如曙光般微微温柔的笑,孙可君愣了愣。虽然看不清样貌,但那声音,那笑容……   ──竟与李白的样子无违和的重叠。   眼前的画面再度快速变换,她回过神来,只见一个小厮慌乱往那男子的屋子奔,嘴裡一句一句地大喊:「星君!不好了、不好了……玉华真君、被判罪下凡了!」   闻声,她见男子手中刻笔一顿,没有情绪的面庞霎时苍白下来,「此消息可真?」   「当、当然为真!再过三刻,真君便要过奈何桥了啊!」   听见这话,他毫不犹豫地立即仓皇奔出屋子,刻笔「啪」一声落地,独留木桌上只刻了一半「沫」字的翠绿玉牌……   「沫澄!」她彷彿听见梦裡,那男子椎心刺骨地呐喊。   眼前影像乍然混乱,她头痛欲裂,只依稀似乎是兵荒马乱前,有谁喊著朝她疾速奔来……   「──沫澄!」   ──是谁在唤她的名?   「……唔!」   蓦然睁开双眸,孙可君轻喘著气。硬榻令她著实睡得不甚舒适,又是一个诡异梦境将她唤醒……到底梦裡那个女子,是不是她?   而取名的那男子,又究竟是什麽人?   还有那玉牌……   从袖口中搜出一块只馀一半的碎玉,她坐起身子,歎息往将碎玉月光照。据说这块玉自出生便一直跟著她,如今看著上头不完整的刻字,竟有那麽几分像「沫澄」二字──   闭了闭眼,她回想起穿越前,耳畔那一声温润男声,似乎对她唤了「玉华真君」……   到底她来到这时代,是藏著什麽她所不知情的缘由?   ☆、章回二《古琴心》(1)   「沫澄?」   「啊,稍待我一会,马上就来!」   急急忙忙打包些随身物,临走前,孙可君又复检查了几次,才总算能安心出门。   「是带了什麽,需要整理这样久?」抬眸看了看她装得鼓鼓的包袱,李白扬扬眉,有些好奇。   「哎,到时就知道了麽。」挥挥手保持神秘,孙可君眨眨眼。唔,要说她带了一堆糕点点心,不晓得会不会又惹得他满脸无奈?   话说孙可君似乎就这麽变成了李府厨娘,也不算什麽婢女,就专替李白做饭。不过她倒不很介意,反正她吃穿过得挺舒适,偶尔还能从买菜钱坑点私房攒起。   她想李白大概也知道这事,因他每每总是会特意给她多些银两。偶尔他上山砍柴採药,她亦会一同跟著,大约是做些简单的收拾工作。   三月春日来到,李白起了兴,说去成都赏桃花。她原来就想出去走走,自然乐得一同跟上。   「沫澄姊姊,能不能带我一起出去赏花呀?」那边村裡一个方满始龀的小姑娘朝她奔来,可怜兮兮地挨著她求,瘪著小嘴的无辜模样煞是惹人怜爱。   她忍俊不住,只得拍拍小姑娘的头,笑道:「等研儿大了,就能让爹娘带你去啦。」她弯身笑望她,莞尔,「不然,沫澄姊姊给你带成都的桃花回来,好不好?」   「好。」听见有花,小姑娘似乎开朗了些,总算乖乖颔首答应。   李白从城裡雇了辆马车,已然坐在裡头等她。于是她最后再笑揉了揉小姑娘的头,便赶紧同上了马车。   「对不住,可以出发了。」见她上车,李白恭恭敬敬地对前面车夫道了句。   「好勒!」   车夫喊得豪迈,一口好辨认的西川腔调,而随著一声马鸣响起,马车这才开始向前行进。   孙可君四处张望著,满眼都是新奇。这就是马车?虽然有点儿颠簸,不过倒挺好玩的呀!   「街坊邻居似乎都十分喜欢你。」看著她孩子般睁大眼眸张望的模样,李白微微探头回望了眼那儿还依依不捨的小姑娘,不禁微微勾起唇角,笑意淡然。   「唔,那是村子裡的人都很好麽。」闻言,她回头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哎,倒是村裡的小姑娘都缠著我,说太白哥哥英俊帅气,问我太白哥哥能不能晚点娶亲呢?」咧嘴笑得不怀好意,她暧昧地扬扬眉调侃,似乎挺乐。   「……咳。」有些无措于这样的话,李白抬袖轻咳了声,面颊微微染上了红。「你也莫要笑话了。」扯扯唇,他无奈侧头望她一眼,默默地歎息。   见状,她笑得更欢,觉得他的反应实在可爱极了。   村落离成都并不甚远,只是到达时已近日落。下了马车,他们给过车夫银两,便在附近觅起客栈,准备在此住下。然而才下马车未过多久,孙可君却看见市街角落处一群人不知团团围著什麽,吵吵嚷嚷的,好像十分热闹。   她觉得有点奇怪,于是碎步走近了些。「太白,那裡发生什麽事了?」踮起脚尖努力张望,她虽个子不算矮,可也越不过人牆探望,只好转向身旁比她要高上了许多的李白求救。   「……看不太清楚。」李白拧了拧眉,「进去看看?」侧头徵询她意见,他看著眼前几乎密不可分的人牆,思索了会,乾脆便直接捉起她手腕往裡头钻。   耳畔传来一些围观群众的不满声音,孙可君被挤得不太舒服,实在无暇管他怎麽突然大胆起来抓自己的手……然而当视野清明,她才终于看见眼前一个葬兮兮的少年缩在角落,几个高大壮丁全围著他拳打脚踢。   「臭小子,竟敢偷拿爷的包子?」她看见壮丁旁边一个留著山羊鬚的男子盘著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浑身都是肥肉,「在他拿出银两前,给我打!」   闻言,那群男子打得更凶,所有拳头全发洩在少年身上,个个吼得凶,彷彿真的想把人给打死似的。   然而牆边那少年却仅是缩著身子,不言不语不动,葬兮兮的脸庞上看不清神情。   怎麽会有这种事?再怎麽说,一群人围著一个孩子打也太……愤怒于周遭围观群众的冷漠,孙可君才想衝出去大骂,身旁那男子却比她更早动了手:   「且慢。」神色漠然,李白走出人群,明淨嗓音拔高了些音调。他颀长身影在群众中格外突出,一下子围观的百姓全襟了声,「银两我替他给,且放了这孩子吧。」从腰间锦囊掏出了几两银子,他看著肥胖男子,剑眉微蹙。   见状,那男子愣了愣,随即又是忿然摇摇头,「那可不成,这兔崽子不知偷了多少东西,没送上衙门已是对他纵容,要是放了他,搞不好他又继续当贼……」   「铿」地一声,眨眼间,李白腰际的佩剑不知是何时被抽出。单手持剑,他神色漠然依旧,手中刀光却离男子脖颈不过馀几吋距离,「那麽,我赔阁下双倍银两,成不成?」眸光冷若霜冰,他依旧维持著客气语调,淡然看著眼前抖得厉害的男子,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厌恶。   虽说是盛世佳年,可这样的情况,他亦早已见过不下数十次。不外乎便是仗著人多欺负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麽?如此卑鄙行径,当真无耻!   他厌恶极那些仗著势力众大,或有钱有势便欺侮人的无赖。不过一个包子麽,有必要将一个孩子打成这副模样?   「成,成……当、当然成!」抖得连下巴赘肉都在颤抖,男子颤巍巍伸手随意一撇,「放……放开他!还、还不快住手!」惊恐地向壮丁下令,他声音颤得厉害,几乎都破了音。   见壮丁收了手,李白便施施然收剑,一手将银两交到男子手上:「有劳阁下了。」   惶然看著他,男子也不敢多留,收了钱便急急忙忙离去,彷彿逃命般仓皇。   笑望著李白,孙可君心裡讚许他果真义气凛然。回过神来,她忙站出了身子到他身旁,开口便对众人喝:「看什麽看?还不快走?」扳起张晚娘面孔,她盘著手赶人,目光狠戾。   约莫是怕了李白的剑,群众见她这副模样,一下鸟兽散,谁也不敢再留。   满意一笑,她侧眸看了李白一眼,知他不擅言辞,于是便迳自上前,弯身望著少年,唇角微微勾起和蔼笑容来:「没事了,你还好麽?」有些担忧他一身破烂狼狈模样,她缓著嗓音开口关心。   闻声,少年微微抬头,从葬乱髮丝中露出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神情木然,他看了看李白,随后才缓缓望向孙可君。   他目光认真地望著她直盯,彷彿在确认什麽似地。   那双异于常人的蓝色眼眸却是令李白不禁一怔。莫怪会被人欺侮……原来他竟是胡人麽?   虽说胡汉交流早已是寻常事,可这世道,仍旧有许多汉人以为自己身分尊贵,便瞧不起胡人……   「……多谢二位相救。」吃力地站起身,少年步履蹒跚地对两人作揖,动作显得十分迟缓。   歎口气,孙可君心裡几分心疼,见他也这样实在不是办法……「天色要暗了,你随我们进去吧。」   这唐代宵禁管得严,若是晚了些还在街上晃悠,可是会被判罪的。   闻言,少年愣了愣,有些犹豫,「我、我还是不给二位惹麻烦了……」   侧头望向李白,孙可君见他眼裡也是赞同神色,便顾不得他回答,乾脆一人一边把少年给拉进了旁边客栈。   再拖下去,他们三人都要被送进衙门啦!   ☆、章回二《古琴心》(2)   在客栈老板惊疑目光下要了两间房,孙可君向小二要了简单的伤药,便到李白房裡探望那名胡人少年。   她细细检查过少年身上的伤,所幸都只是皮肉伤而已,并无大碍。   李白拿了自己的袍子借他,让少年去好好梳洗过出来。而孙可君看著眼前约莫不过志学的少年,卸去原来葬兮兮的模样,一头浅褐色的微鬈短髮,湛蓝眼眸裡透著生涩,但肤色五官并非深邃的正统胡人模样,显然是个混血的孩子。   倒是个俊秀乾淨的少年。   「小郎君,你怎麽会自己跑来这儿?你爹娘呢?」坐在少年面前,孙可君仔细端详了下他的样貌。啧啧,小正太一枚,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呐……   「是啊,怎麽去偷拿包子?」跟著一同在榻上坐,李白微微蹙眉,虽说不忍,但偷窃毕竟是错。   「……我饿。」大概顿了好半晌,少年才终于又缓缓开了口,可怜兮兮的,「我走了许久,实在饿昏了头,又忘了身上没银两……回神过来,便已吃了包子。」垂头,他一字一句道得极缓,彷彿在斟酌著词彙。   「走了许久?」孙可君困惑,「小郎君自哪裡来?」   闻言,那少年抬眸望向她,抿抿唇,似在考量著什麽:「……营州。」   营州?这也太吓人……孙可君默默。那差不多是在今天的中国辽宁啊!   他该不会一路都用走的吧?   「你爹娘呢?」蹙了蹙剑眉,李白再问。   「……」低首,那少年抿紧唇瓣,似乎不愿意说。   李白有点儿头疼。这情况……他是不是上报衙门较好?说不准这孩子是离家出走,兴许爹娘正找得著急啊……   「小郎君来成都,可是有要事?」知他约莫不愿意提起爹娘,孙可君想想,乾脆换了个问题。   「嗯。」少年点点头,「已经找著了。」   「既是如此,那麽明日一早,我们便送你回营州……」   「扑通」一个跪下,听见这话,少年整个人几乎紧贴著地面,额头拼命往就地板磕──「僕在此恳求二位收留!」字句铿锵用力,他面著地面的神情极为认真,彷彿是早铁了心不回去。   孙可君见了也是一傻。哇,这是怎麽著……跟她一样打算赖著不走了?   「这……」李白为难地看著他。怎麽最近遇见这麽多人要他收留?他不过一个小户人家,也没法给他什麽照料……「你先起来吧。」面色有些困窘,他忙想扶他,却没想他执拗得出乎他意料。   「若恩公不答应,僕便不起。」少年丝毫未动,清澈嗓音透著坚定,「只一段时日便好,我不会久待的。」   孙可君侧头看了看他,虽然想帮忙,但也实在不好说些什麽。唔,她一个就够让他麻烦了麽……   只有一段时日是麽……李白歎口气,很没辙的再次心软了。「成,便收留你一段时日,快起来吧。」他看这少年这般狼狈,若放著不管,说不准会饿死街头,又或再被欺侮……   唉,他便当是再做一回好事吧。   见他允诺,少年这才总算起身,又是朝他深深一拜:「多谢恩公收留,僕必定做牛做马报答。」俊秀面庞上的神情十分认真,他对二人作揖,衬著小小身板,那模样却显得有些早熟。   「不必多谢。」李白将他扶起,一贯漠然的表情透出一丝无奈。「鄙人姓李,名白,字太白,你唤我太白便好。」   「奴名为孙可君,字沫澄,是太白家的……厨娘。」想了一想,孙可君怕他误会,于是笑笑开口补上句解释。   「李恩公。」少年坚持地用了敬语,随后转头望向孙可君,「……孙娘。僕能不能,唤你玉姊姊?」目光犹豫地抬眸望她,他眼裡透著期盼,和一抹她并不明白的怀念。   玉姊姊?为什麽是玉?孙可君觉得新奇,但竟也觉得有那麽几分熟悉的味道。好像她很久以前,真的曾被这麽叫过似的……   「你高兴怎麽叫就怎麽叫吧。」撇撇手,她不甚在意地随意笑笑。他开心如何唤她便如何唤吧,虽然这称呼乍听还挺怪的。   见著眼前少年执拗认真的神情,李白无奈一阵。竟用恩公来唤他,这著实让他没法习惯……「你可有名字?」似乎直至现在都还不清楚他名讳,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吐口气问。   「……双成。」闻言,少年顿了顿,半晌才缓缓答,「僕姓安,名为双成。」   双成?孙可君愣愣。这名字,她似乎哪裡曾经听过……   「那麽,我便唤你双成。」李白徐徐开口,随后缓缓起身,「时候不早,我请店家备了些菜,一同下去吃吧。」望向二人,他微微吐了口气,面色带些疲惫。   闻言,孙可君忙跟著起身,拍拍衣裙笑道:「好呀,我也著实饿了呢!」侧头望向安双成,她笑笑,「双成,一同走吧。」   安双成抬头看著她,依旧是认真木讷的神情,「是。」随后是恭恭谨谨地应了一声。   孙可君默默。她怎麽觉得,他对他俩的态度……像是一个僕人?   安双成和李白一间房,孙可君则自己一间。隔日昴时,三人收拾过行囊,便离开了客栈。   客栈离附近的桃花林并不远,但因花初盛放,前来赏花的人多得颇微壮观。   孙可君想了想,觉得人挤人实在没什麽兴致,于是侧头望向李白问:「太白,我听闻附近有座『散花楼』,景致极好,不如我们去那儿赏花?」眨眨眼,她笑笑施施然提议。其实她根本未曾见过散花楼,那是隋朝时杨秀建的楼台,只是南宋时便已因元军入侵而毁坏……   难得有此机会,她不去亲眼见见,岂不太可惜?   「散花楼?」闻言,李白愣了愣,约莫是没想过这法子,「想不到沫澄也知这地方。此议甚好,太白亦慕名许久,未曾去过呢。」微微有些嚮往地亮了眼,他附和赞同。   于是他们路上又雇了辆马车,浩浩荡荡便往传说中的散花楼去。而因那儿离市街有些远,他们约莫是接近了辰时才到。   一幢耸立于长江旁的红色楼台眺望直上,门前匾额以草楷写成的「散花楼」三字极为潇洒。   孙可君仰头望著,叹为观止。这便是传说中已然毁坏的散花楼?华丽大气,果真是隋唐的建筑,簷下斗供细緻得如同艺术品般,只可惜现代人却再也见不到……   唉,她历史系的职业病……毕竟她专长是唐史嘛。   三人前后走进楼裡,裡头现方似乎改成了酒楼,还挺为热闹。李白伸手招了店小二过来,开口便道:「劳烦阁下给我两壶酒。」   她有些讶然。她记忆中,几月来他其实并不常饮酒……不过毕竟他是酒仙麽,会不会待会兴致一来就赋了诗?她可是很期待能看见诗仙作诗的!   「哎对了,顺带再来两道招牌菜!」侧头望了眼安双成,她忙开口唤回店小二。她是不太饿,但他还在发育期,这身板已经够小了,再不多吃些会营养不良的。   「……差点忘了还未用早膳。」见状,李白有些不好意思地歉然一笑。来到这他实在太开心,竟然连早膳也给忘了……实在糊涂啊。   话说这散花楼果真名不虚传,壮阔华丽,景观极好,放眼望去便是江水滔滔不绝,衬著初春桃花,日暮云色绕得这楼台如在仙境──真为绝景!   倒是她没瞧,他还真未想到。这孩子怎会如此瘦小?看上去似乎吃得不好啊……   「多谢恩公、玉姊姊。」知她是为了自己,安双成恭谨地起身对二人作揖,一举一动都极为有礼。   ☆、章回二《古琴心》(3)   孙可君有些无奈。这孩子真是……「不会不会,你也别如此见外,我肚子也饿了麽。」   唉,这孩子怎麽这麽小心翼翼的样子……该不会是爹娘待他不好,受了什麽刺激吧?   她很快联想到现代的受虐童──但想想,比起那个,双成的感觉似乎不是惶恐小心,而是一种……习惯?   两道菜和酒一同被送上桌,孙可君笑笑提筷准备用膳,才想提醒李白不能先喝酒,会伤胃──谁知那酒才上来,他便随即倒了觥酒,仰头一口灌下,喝得好不畅快。   她微微傻眼,他这是禁酒许久很难耐麽?不对,他哪时禁酒过……但喝得这麽急,肯定会醉得很快──   几觥黄汤下肚,他面庞上已微微有了些醺然。起身到窗前探望风景,他陶醉观望许久,又是一口酒入口,随后竟突然大笑起来:「哈哈……沫澄,替我取纸笔来!」   明淨嗓音染了几分随意和恍然,他笑得快意,惹得隔桌几个客人都纷纷望了过来。   孙可君更傻眼。大笑!他竟然大笑!这绝对是她见过他表情最大的一次……不对,这厮是酒后转性了?「是,郎君。」表面上她还是得以他奴僕来掩饰自己对外身分,她让安双成别动手,恭恭敬敬地从他包袱裡搜了纸笔出来。   专注地细细磨了墨递过去,她偷偷打量了他一眼,一贯漠然冷淡的俊美容颜多上了表情,一只摺扇不知何时被他握在右手,眺望的神情似乎很陶醉。   她见他这模样,倒真有几分像那史书上的豪迈谪仙了。   李白见她递了东西过来,也不客气,接过墨笔便迅速在草纸上挥毫: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   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   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   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   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这诗写得快,他一笔呵成,下笔毫不犹豫。周遭几个文人墨客见了都不禁抚掌讚声起来,而孙可君看了看那龙凤凤舞的毛笔字──她认得这首诗!   「好诗!」一旁围观的书生也过来凑热闹。   她忙恭谨地弯了弯身,笑问:「郎君,这诗题为何?」   闻言,李白看了看周遭,又望了望外头无限春光,又是了大笑数声朗道:「哈哈哈,便题《登锦城散花楼》!」   此话一出,墨客们立刻拍手叫好,直说他文采果真了得。   孙可君实在不太明白这有哪裡好兴奋,但见他这副餍足模样,也不好泼冷水说这名字实在取得有点懒。   好吧,既然是偶像,当然什麽都好是不?   「郎君果真好文采。」她很应时地上前拍马屁。   旁边一位书生跟著拍手,「如此好诗,郎君果真才子也!」   「哎,不知才子大名为何呀?」   「过奖、过奖!」讚声愈来愈多,李白更高兴,仰头又是一口黄汤,只是醉得连脚步都开始不稳。「鄙人……鄙人李白,字太白,各位唤我太白便好!」   「原来是李才子!哎,来来来,再喝、再喝!」   看著他不断灌酒,还和一旁几个书生相谈甚欢,完全把他们两人晾在一边。孙可君抽抽嘴角,敢情这厮是喝醉才会变身成李白?……不,他本来就是李白啊。可是这情况,不会要她和双成待会扛尸吧?   见状况不对,安双成微微皱眉,忙上前劝阻,「恩公,还是莫要再喝比较好……」   「再喝!不醉不痛快!」   望著那边完全被当空气的安双成,孙可君默哀一阵,歎气,觉得自己前途渺茫。   作孽啊。   最后自然是孙可君和安双成一人一边将李白扛进了附近客栈。   李白喝得不省人事,她无奈。她一个女子也不能守在房裡照顾他,虽说她是现代人,可这古代毕竟重礼节,于是自然只得托安双成好好照料,免得他宿醉大吐之类……她可顾不到。   「双成,劳烦你了啊。」拍拍他肩膀,她笑笑,表情带些疲惫。   天晓得要扛著一个身长一米九的男人进客栈是多克难的事,何况双成身板还比她瘦弱。她这次学乖了,除非在李家大宅,否则下次肯定不再让他碰酒!   「不会。照顾恩公,是双成应该的。」认认真真地低了低头,安双成不卑不亢,没有一点不满,十分认份。   孙可君只得再次无奈。   李白醉在房裡睡得一塌糊涂,她也不敢乱跑,午膳晚膳便都在客栈内解决。一直到戌时,满城灯火黯然睡下,她披散著髮到客栈外庭吹风,她才看见李白徐徐走来。   「太白总算醒了?」侧头笑望他,她开口调侃。   「……我睡了很久麽?」望著她的眼,李白怔怔,有些懊恼地按了按还微微发疼的头。唉,似乎他今日是真的喝得太多,头还有点儿发晕……   「沫澄,怎麽穿著这般便出来?可是会著凉的。」见她只在单衣外穿了层薄衫,他微微蹙眉,解下冷蓝外袍便直接披到她身上。   孙可君微微怔然。   「多谢太白。」伸手拉紧袍子,她感歎他的细心,更感歎他这终于是完全回复了李白的模样,「睡了很久啊,都从巳时到戌时了。」随后是无奈地撇了撇唇瞧他。   他一阵尴尬。「对不住,我一有了诗兴,便想喝酒……只是每每醒来皆是被店家唤醒,便不常喝。」自觉自己醉后的记忆总是模糊,还常醉到被赶跑。他只记得自己确实是作了首诗,其馀的便没了什麽印象……「我今日可是失态了?」抬眸觑了她一眼,他有些惴惴不安。   岂止是失态,根本是超级失态──她很想这麽吐槽,但想想,还是决定不戳破他,「也……不算失态,就是……跟太白平常模样,差多了点……」眨眨眼眸,她尴尬地呵呵两声,说得很委婉。   「是麽?」闻言,李白有些好奇了起来,「是什麽模样?」   什麽模样?这是要她说是什麽模样……孙可君抚额。   「哎呀,太白要不要看看你醉时做的诗?」话锋一转,开口直接转移掉他焦点,她实在不大想说,决定还是留给他去慢慢发觉好。   闻言,他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答:「甚好。」   从袖口抽出一卷草纸,她将之摊开,属于李白猖狂豪迈的字迹一下子映入眼帘。她笑笑回眸望了他一眼,开口讚道:「太白果真好文采,不应试科举真是浪费了人才。」   她有些感歎。李白这一身傲骨,生在明皇治国……实在可怜了一代诗仙呐。   他闻之微微一赧。「哪裡,是沫澄过奖,太白学识还远远不够。」谦让地微微讪笑,接过草纸,他虽是谦逊,却对自己的诗作还甚是满意。   每每喝酒总能令他助兴作诗,今日是真的太过开心,才肆无忌惮地喝了这麽多……不过,想来他今日应是给沫澄和双成添了不少麻烦,日后还是节制点好。   望著上头狂草字迹,他于心裡默默下了如此决定。   春日夜风微凉,她将他的袍子又拉紧了些,一股清淡竹香立刻逸入鼻尖。一头及腰长髮未缚,她望了眼飘散青丝,明明以前烫染过髮,但似乎现在已经全然黑回了原来髮色,连卷度也变直了啊啊……   向前往前方凉亭走近了些,她瞥裡头摆著一架古琴,立刻起了兴:「太白,你听不听古筝呀?」回眸望他,她笑得挺灿烂。   其实她学古筝和南胡学了挺久,大约七八年,只是来了唐代鲜少看见,似乎李白家也没有,便未再碰过。唔,隔了数月未弹,不晓得是否手生了?   「沫澄懂音律麽?」闻言,李白有些惊喜地微微瞠大了眸,「若沫澄愿意,自然甚好。」   他自幼便是习武与习字,于琴棋书画是一窍不通,若非文采还行,约莫便是一介武人了。但他虽不懂琴,却也懂得欣赏几分,如今有此机会赏琴,自然甚好!      ☆、章回二《古琴心》(4)   闻言,孙可君嫣然一笑,灿烂道:「那麽沫澄便献丑了。」   踏步走到古筝前,她拂了拂上头灰尘,落坐凉亭,尝试地拨了几个音。   唐代的筝才方由胡人引进,比起现代的筝,结构和音色虽有些相差,但倒也未差别太多。   微微勾唇,她指尖触上琴弦,衬著月色正好,一曲《青花瓷》婉转道来──   清脆凄美音调在她纤纤十指下奏成一曲江南小调,轻荡音律似将人带进画中,宛若一幅烟雨散漫,濛濛缠绕江水细流。   映著夜色微凉,她一缕青丝飘扬,彷若画中伊人,顾盼回首间,如釉色渲染一瓷青花……   他一刹怔然。   许是这画太真,他那样看著她,竟一瞬觉得……   如此相望,似是隔了千年。   直至曲音末尾,她勾指落下最后一个音,随后便换来了他钦佩掌声。   「沫澄真是好琴艺。」李白钦然鼓掌,唇畔扬著讚许笑意,「不知此曲为何?太白未曾听过。」向前走近她几步,他有些好奇。这曲子极优美,但他却未曾听过……想是他见识果然短浅啊。   「唉?此曲名为《青花瓷》……是我故乡的曲子。」笑得有些尴尬,孙可君扬扬唇。虽然唐三彩就已经有了青花的雏型,但毕竟真正的青花瓷还是得从元代算起……   不过,她极喜欢这首歌,因此当初才勤练了这曲子。   倒是……她应该不会有篡改历史的嫌疑吧?   「原来是沫澄故乡的曲。」闻言,李白瞭然一笑,心裡不禁觉得她故乡的习俗风情似乎非常新奇,和他大唐几乎大相径庭。   西域如此广阔,不晓得她是来自何方?他虽知晓他李家祖先亦是自西域来,但并未曾去过……   她来的地方,似乎和他听过的,都不大一样呢。   才想再接几句话聊聊,远处悠悠传来二更钟响,霎时打断了他俩对话。微微抬眸朝月色一望,他看向她,浅浅笑道:「夜深了,是该睡了。」   「那这袍子还你……」闻言,她伸手才想拿下冷蓝长袍,却被他制止地盖了回去。   「不必了,明日再还我吧。」伸手拍拍她略显纤瘦的臂膀,他说罢便转身朝客栈后门走回,却刻意缓了步子,似是在等她。   孙可君微微愣著,随后忙快步跟上他背影。   「……谢谢。」   唇角飞扬笑意,她侧头看他,巧笑嫣然。   隔日一早,三人便再度收拾过行李,离开了客栈。   他们原来的计划是赏过花便回到村落,但至桃花林子绕了一圈,李白思索半晌,还是开了口:   「难得一趟来此,便想瞻仰瞻仰司马相如琴台和子云亭……」心裡一直繫念想往蜀中各处游历,何况难得来到成都,只赏花也未免过于可惜……「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侧头看向两人,他问。   孙可君自然立刻欣然同意,「好呀,沫澄也挺想去看看呢!」她朗声附和,笑得灿然。反正她也未曾来过中国,又是难得唐代,有得跟当然便尽量玩啦!   「玉姊姊和恩公去哪,双成便去哪。」安双成看了看两人,开口,依旧是恭恭谨谨的态度。   倒是几日下来,实在没法改正他这过于恭谨习性,大约他们两人也对他这般习惯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依旧闭口不提关于他父母和背景。一个胡人少年,明明居于营州,怎麽会独自隻身来到这儿?   孙可君百思不得其解。不成,她定要寻个机会给双成套话才行!   「不过,既是难得,能陪沫澄在市坊逛逛麽?」望往四周,她抬眸看他,敛了敛眼帘,神情有些期盼,却带些失落,「沫澄未曾逛过市街,一直嚮往能看看大唐市集……」偷偷抬了抬眼睛看他,她声音裡带著殷切期待,模样几分楚楚。   见她如此,李白以为她又忆起家乡不好的过往,不禁又是心软,忙开了口安抚:「无妨,逛逛也挺好,顺便用早膳麽。」   他每每见她那样神情总是招架不能……李白倒没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对方给吃死软肋子了。   而听她这话,安双成一如既往地没什麽表示,只是微微抬眸望她,一双黑瞳清澈如清潭,好似将一切都看得透澈,却又看似没有一点心思。   孙可君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明得就好像……好像他,其实了解她似的?   未再细想,她当作自己想太多,弯唇笑颜逐开,抬头便向李白道谢:「多谢太白!」掩不住眼底欢欣,她一手拉起安双成,雀跃便往前方坊裡一区小吃店家走,「哎,双成,走走走,你看看你这麽瘦,是该多吃些东西……」   望著前方橙色罗衣和蓝色布袍那一大一小身影,李白摇首无奈笑笑,眸光却不经意流洩一抹纵容。   顷刻,他竟久违地觉得这样景象……煞是温暖。   孙可君对唐代市街充满好奇,和《清明上河图》裡的宋代街坊不同,唐代不似宋还有些摊贩,全是些店家,但倒也有不少新奇东西。   举凡些髮钗簪花、各式罗衣薄纱……唐代的衣著髮饰十样样都十分惹眼。还有些书舖字画,更别提一些她未曾见过的小吃,倒真的挺是不亦乐乎。   但除了吃,她几乎便只是看看,并未採买。只是兴许因为带上了瘦小双成,几次她和太白被店家老板当作夫妻,他红著耳根撇清的模样倒也挺有趣。   直至总算逛得尽兴,他们三人并肩走在热闹市街上,人手一只糖葫芦,准备启程往司马相如琴台方向去──然而孙可君却突然瞥见,在不远人潮角落处,竟有一个背影,突兀地穿著一袭白色骑士长袍!   这时欧洲那儿的人根本还未过来,何况这是四川,还有这年代,怎麽可能会有这衣服……脑袋混乱地分析这究竟是什麽情况,此时那男子竟回过头来,隔著重重人群,恰恰对上了她视线!   那男子一头细碎黑色短髮,俊秀斯文,气质却萦著一股神秘。眸光深邃幽然,他扬唇勾起一个浅淡笑容,缓缓动了动口,似是说了些什麽──   她听不见他声音,却清楚看见,他唇形说的那四个字,是「玉华真君」!   「沫澄?你在看什麽……」   「别跑!」眼看那男子便要转身消失于人群中,她也顾不得李白,拔腿便往那方向追:「站住!」   她直觉,那男子一定跟她穿越有什麽关联!   「玉姊姊!」   身后传来安双成有些急切的叫唤声,她朝那骑士长袍的男子奔跑,却奇怪似乎怎麽也追不上。明明那男子走得极缓,可他们的距离似乎丝毫未有缩短,彷彿他只是人海中一缕虚幻背影……   她未注意到的异常是,她身周的人群竟也未对她的举动侧目,彷彿她并不存在。   一路追到市街末端,她转进街角,却发现竟是死路,而方才那男子已然不见踪影。怎麽会?她方才明明看见他往这裡走……   「在找我吗?」   熟悉又陌生的温润嗓音从身后传来,她赶忙回头,看见男人就在她正后方,盘手从容地笑看著她。「你是什麽时候在那裡……」她一阵错愕。怎麽可能?她跑进来时,明明并未看见他!   还有那个声音……她记得很清楚。那和她在现代失去意识时的那声温润嗓音……是一模一样的声音!   这男子,难道便是她在追的那个内衣大盗?   「这个嘛,有些说来话长。」偏了偏头,男子表情无辜地回应。抬手打了一个响指,外头吵嚷声音立时消失无踪,彷彿他们两人是被关入了隔离空间裡。   她还未吃惊完,便见男子勾唇又是浅浅神秘一笑,徐徐开口:   「那麽,玉华真君……好久不见了。」   ☆、章回二《古琴心》(5)   玉华真君?怎麽又是这个名字!   「玉华真君到底是什麽?」柳眉不解地拧起,孙可君看著眼前男子,心裡存著一大堆疑问,却也不晓该如何开口,只呐著又咄咄问了句:「你又是什麽人?」   他到底是谁?她可以确定,他绝对不是凡人。方才跑在街上,明明他一身奇装异服,却全然无人觉得奇怪,没有半个人回头。那情况就好像……   ──好像只有她能够看见他。   对比她的紧张,他却只淡然笑著,衬著一身白袍,格外的从容轻鬆,「我的名字是莫晨星,是一个……嗯,时空旅人?」微微扬扬唇,他嘴角禽著笑,却教人完全看不清他想法,「至于玉华真君,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意味深长地笑望著她,他抬了抬眉眼,那目光好似能洞悉人心。   孙可君一愣。她是猜测他口中的「玉华真君」是指自己,可他又怎麽会知道……「那麽,你就是让我穿越过来的人?」蹙眉,她听了他回答,心裡疑惑却只有更多,「时空旅人是什麽意思?你到底是什麽人,为什麽要让我过来这裡、又和『玉华真君』有什麽关系?」   连珠抱弹地丢了几个问题,一团迷雾像缠在她心头,如是坠进五里雾。玉华真君到底是什麽,为什麽会是她?这名字……是天上某个神仙?或是某个和她相像的人?   她觉得她愈想愈不解,思绪已然打结成一团。   眼前名为莫晨星的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个嘛,认真说起来,让你穿越的元凶并不是我……我顶多就是动了点手脚。」听了她的问题,莫晨星也不慌,只是又笑,彷彿早料到了她会问,「至于你过来这裡的原因……是因为历史出现偏差,那个元凶呢……要用你一次赎罪,来改正历史轨迹。」似是在思考该如何解释,他抬眸一边思索,面上依旧是那副从容神情。   「什麽意思?赎罪?」孙可君眉间皱褶更紧,愈问愈懵,「所以,让我穿越的元凶是谁?你又动了什麽手脚?」努力从他模陵两可的回答中找出关键字,她按了按太阳穴,觉得头有点疼。   这个人,恐怕绝非她所想的简单。   「元凶嘛……和『玉华真君』的问题一样,天机不可洩漏。」语调悠缓,他像是刻意要吊她胃口,一字一句从容优雅,却让她有点火大,「至于第二个问题,倒也不是什麽大事……无非就是让你提早了十年穿越过来而已。」似笑非笑地,他说得轻鬆,眼底却闪过一抹算计。   照那老头的算盘──她原来应该要在七四九那年过来递补历史空缺。   只是,他又如何会让祂趁心如意?   一双黑眸笑意幽深,恍然间,彷若似有繁星点点。   「提早穿越?」孙可君再愣。还有这种事啊?她现在到底又是跑到哪个剧本……「不对,历史怎麽会出现偏差,为什麽是我要去递补?」头晕得不行,她别无他法,只好一个一个问题的慢慢问,只盼至少能摸出一点轮廓来。   但他的意思是,她便是梦裡和他口中那个玉华真君……那麽另外那男子呢?他又是谁?和她有什麽关系?   她脑袋一阵混乱。这是什麽乱七八糟的剧情……不就是穿越,为什麽会扯得这麽複杂?   「因为这个历史,只有你能递补。」闻言,莫晨星深深望著她,眼裡意味暗晦不明,「历史偏差的问题呢……你觉得是为什麽?」抬眸一笑,他再度答非所问,只是暧昧的延长语末已经透露了答案。   孙可君愣然。「是你干的?」   莫晨星似笑非笑,扬眉,「不错,正是我做的。」   听见这话,她霎时警戒地退了一步。能够动手脚让她在那个「元凶」的眼皮底下让她提早穿过一千三百年、自称时空旅人、又亲手让历史出现偏差……他到底是谁,怎麽会有这样的能力?   「莫晨星,你到底是什麽人?」眉头紧拧,她再度开口,这回决心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他说「天机不可洩漏」,但她直觉,既然能要她「赎罪」来递补历史空缺,那麽那个「元凶」,肯定是十分不得了的人物……能够在这种人物之下做出这些事,他究竟是善是恶?   见她如惊弓之鸟般戒慎起来,莫晨星忍俊不住噗赤一笑,似乎觉得有趣。「你别担心,我对你没什麽恶意。」他莞尔失笑,「你猜得不错。你前世原来是天上玉华真君,拥有神格,只是犯了错,才被判刑下凡历劫。三生三世之过,原来你应当要再历劫一世,但这次递补历史,便能当消你一世罪过。」   施施然给了个总算全面些的解释,他不禁莞尔。嗯……这是被当成坏人了呀?   「你为什麽知道这麽多?……你是那个元凶的人?」闻言,孙可君算是弄懂了一点事情原貌,却再次不解。他的话不知为何,似乎她听来还真有一点可信……只是他到底是什麽人?难道也是天上神仙?   但既然如此,他又怎麽能做出颠覆历史的事来?照理说……这应该是非常严重的事啊!   「当然不是。」他又是一笑,否认得直接,「我只是个时空旅人……为了找寻一人而来。至于挑上你……大概一半原因,也算是替我一个兄弟帮忙吧。」摇头失笑,他歎口气,目光却遂然黯淡下来。   为了找寻那人,他不惜叛离天庭、穿梭各个时空中,只为能寻得她一点踪迹。   所以──他亦不惜所有,动乱了历史轨迹。因为,只要时空动乱浑吨,或许,他便有机会从这混乱的夹缝中寻得她一点气息……   至于他那兄弟,兴许,也不过是当初天庭裡……他一个为情嗔痴的傻子好友吧。   孙可君闻之默然。她总觉得他这些回答,有跟没有好像差不多……   「那麽,我要怎麽递补历史?」歎口气,她真心觉得跟他对话实在太伤神,完全像是被耍得团团转,决定直接挑重点来。   「时间一到,你便会晓得了。」敛起几分沧然神色,莫晨星微微勾了勾唇,「你的那些疑问……渐渐便都会有解答的。」   他想,那人大概没想到,穿越时空这等大事,其实不用他动手,她便会因为时空错乱而逐渐恢复三世记忆……只是他延长了她来到这裡的时间,增加可能性罢了。   至于这场戏最后会如何收尾,他可是很期待的呢。   「……最后一个问题。」见他已然有了去意,周遭开始逐渐有了一点方才的人群吵嚷声音,孙可君明白他要离开,忙再度开了口,「你不惜捣乱历史也要找的人……是谁?」   莫晨星微微一顿。   「是宁天下负尽她,也不愿负任何人的傻子。」   浅然一笑,他低低出声,温润嗓音却掺进沧桑哀凉,「必要之时,我会再来见你的。」   听著他离去前的那句话,他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巷口尽头,周遭立时恢复了吵闹,彷彿方才的静谧未曾存在过。孙可君怔了几秒,赶忙追了出去,「莫晨星!」   市街依旧人来人往,只是她已不见他的影子。   她顾盼一阵,最终还是只能放弃。这个名为莫晨星的男子,似乎藏了许多秘密,但不晓得下回见他得是多久了……   「沫澄!」   身侧传来李白急切的叫唤声,她回过头,望见他和安双成一前一后著急向她奔来,「沫澄,你是见了什麽人,怎麽跑得这样著急?」无奈看著她有些茫然神色,他歎口气,眉间皱褶总算舒展开来。   她微微有些尴尬。「唉,沫澄以为看见故人,但结果弄错了……」   「下回说个一声吧。」李白舒了口气,浅笑,「若是走丢就不好了。」   倒是,他还真是第一回见她那般急切的样子……是重要的故人麽?   「沫澄明白。对不住,令你们忧心了。」知道他是真担心自己,她歉然对李白笑了笑。也对,这地方可没广播啊……   「玉姊姊回来便好。」   闻声,她目光望向安双成,看著他始终木然的湛蓝眼眸,顿了半晌,心下却突然有些好奇──   双成口中的「玉」,和「玉华」……会不会也有著什麽关联?   ☆、章回三《赠别离》(1)   之后,他们三人往子云亭方向去,随后便在附近再寻了客栈过夜。   脑袋裡不断转著关于莫晨星说的话,孙可君整日都心不在焉,时常走神。   她很困惑。究竟是什麽人、要她来填补什麽历史?可,莫晨星又说了她到时会慢慢知道……   ──她想遍许多细节,却终究只是零碎。   他说的那个「兄弟」……也是神仙?或者,是和她一样获罪下凡的人?   帮助她和那个人有什麽关系……莫非,那个人也在这大唐麽?   「玉姊姊!」   一旁传来安双成的叫唤声,她回过头,看见他正望著自己,眼裡带著些许忧心,「玉姊姊,您失神好久了。」   今日自上午的失态后,他便见她一直是如此走神模样……莫非她看见什麽了吗?他有些忧心。   闻言,孙可君眨眨眼睛。糟糕,她这似乎是想得太过专心了……「对不住啊,想些事太专注了。」歉然笑笑,她四顾一阵,没见著熟悉人影,于是困惑出声:「太白呢?」   坐在客栈凳子上,酉时,外头天色已然暗了一片,唯剩这客栈依然喧嚷热闹。只是怎麽一回过神,李白就不见了人影……   「恩公去点菜了,这客栈人多,小二忙不过。」缓著开了口,安双成望著她,顿了半晌,才又复道:「恩公亦十分担心玉姊姊。」他定定地望著她,说。   孙可君怔怔然。太白麽……「劳你们费心我了。」她无奈偏了偏头,细想待会该好好去向他赔罪。   「对了,双成,你父母在营州不会担心你麽?」有些忧虑地望著他,她心裡实在不解。究竟是有怎样的父母,为何这孩子竟会如此乖巧早熟?   听见这话,安双成微微敛了敛眸,「……兴许他们仍尚未知晓我离开了吧。」嗓音极淡,他敛著神情,看上去却有那麽几分寂寥。   「怎麽可能?」孙可君柳眉微蹙,估计他跑来这儿也够久了……还没发现也未免太扯了吧?   「爹娘疼大哥二哥,极少注意过我。」轻轻启唇,他淡然带过一句,似乎仍旧不愿多说。   其实爹娘待他如何,那些都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终于寻到了她。终于此生,能够有挽回和守护的机会……   「……」她心头微微一紧。竟有这般糟糕的父母……「不打紧!现在有玉姊姊和太白陪著你了!」灿然笑开,她拍拍胸脯保证,不禁更心疼起眼前瘦弱的少年,「所以啊,双成也莫要再太过见外了。」说罢,她搭上他肩头,笑得和蔼亲暱。   安双成微微怔然。   那双蓝色眼眸依旧那样木然无波,可在听见这话时,他唇角却浅浅地泛上了笑意,一点点,由瞳仁静湖中洒下丝丝涟漪……   ──或许,他所寻的……不过便只是一个归处。   翌日一早,他们便往李白心心念念的司马相如琴台去。   收拾起心念,她孙可君决定不再纠结于莫晨星的话上。既然他说了她以后会渐渐晓得,那麽她便慢慢来,反正她不急,多的是在这裡慢慢玩的时间。   虽然实在不明白递补历史这等大事为何会降临在她身上,但──反正她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一路走进幽深林子,周遭一片悠然虫鸣,彷若是走入世外桃源。她四顾著,觉得挺稀奇,司马相如琴台便在这样的地方麽?传说他和卓文君十分相爱,当初私奔往事不只是轰动了多少人家……   「沫澄。」身畔传来李白清冷嗓音,她回神,侧头,看见他正低眸望著自己,「沫澄昨日没见找故友……十分失落麽?」小心翼翼地开口,他缓声启唇问。   「唔?」闻言,孙可君愣愣。对了,昨日用过膳,他们很早便睡下,因此没机会好好给他解释心安……「不是,只是想些事情,不注意便频频走神……对不住,让太白和双成操心了。」歉然一笑,她对他低了低首,觉得有些抱歉。   她实在给李白添了太多麻烦了呀。自穿越来她便几乎死赖著他、闹著他,时常让他帮忙她,还几次令他操心……   虽然待在他身边挺舒适安然……但或许,待是时机成熟,她也该是要自己好好去看看这天下了。   她不是丝萝,不需乔木。   即使……每每见到他回首顾盼她,总是能令她莫名就一阵安心。   「不会。」见她如以往般恢复了精神,李白舒了心,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头,几分无奈,「沫澄无事便好了。」轻声启唇,他说著,那嗓音听来竟带了几分安心。   她微微怔然。   他……也真是待她太好了啊。   步行至林子深处,一架空落琴台在她眼前缓缓由远至近。   虽是幽林,但这琴台并不荒凉,可知经常有人来瞻仰打扫,只是见著这空荡遗蹟,仍不免令人生出几分物换星移之歎。   当初司马相如,便是在此琴挑汉代四大才女卓文君……不过这历史故事再再盛名动人,也不过空留一段风流韵事了。   「太白很喜欢司马相如麽?」史书上犹记似乎李白确实来瞻仰过这儿,还吟了首同名诗,于是她抬眼,好奇地问了句。   「司马相如词赋极其壮阔富丽,是太白极为崇敬的人。」伸手触上已然空去的琴台,李白浅浅笑了笑,却有些慨然,「只是百年改朝换代,如今一望,才惊觉汉与大唐竟是真的相去甚远了。」抬头望向天际,他歎了声,约莫是惦怀起了古今来。   孙可君想了想。也是,司马相如被称作赋圣,堪称汉代卓绝,大约可以算做汉代李白了……唔,她这麽比喻似乎有些私心。   啊,她只是感慨这往事如云烟,似乎诗人是真的较为善感呐。   扬唇笑笑,她也不答话,只迳自向琴台走了几步,缓缓开口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嫋嫋,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   听她吟完诗,李白立时惊喜地回过头看她:「沫澄也知晓这首《白头吟》?」   他以为她来自西域,应当对他汉文化不甚了解。没想她更也懂得这麽多麽?   「自然,沫澄极喜欢这首诗啊。」她嫣然扬唇回应灿笑,倒也忘了有哪裡不妥。这白头吟有名的很,唸汉代史总得要背上,她若不知道,大约早被留级了。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多美的一句话,多少姑娘顾盼等待。只是又有多少人,甘愿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到最后,不都只落得一个寒心的下场麽。   「原来如此。」觉得姑娘家喜欢卓文君的诗词似乎也挺正常,李白瞭然点点头,算是釐了些困惑。   传闻当初司马相如受武帝赏识,欲纳妾冷落卓文君,才有了这首诗。   白首不相离麽……   若真能得一心人相伴此生,不过但愿此世长安罢。   若能长安,便是一贫如洗,又何所畏惧?   「哎,公子家得了圣上赏识,常常便忘了髮妻麽……不知太白将来是否也会如此冷情啊?」细想过关于白头吟的典故,她回眸笑笑调侃一句,眉梢微扬。   闻言,李白不禁莞尔。「若此生能得一心人,怎还捨得负此心?」   他是盼能入京为大唐尽心尽力、辅佐圣上……但这等负心之事,他是绝对不做的。   只是当时曾经笑侃古往轶事,很久之后,当他们再度吟起这诗,却又已是物是人非。   曾经笑问白首,又何曾得知,黑髮相忘的无奈?   ☆、章回三《赠别离》(2)   去过琴台,三人往子云亭稍歇了会,便启程返回村落。   马车上比去时要多载了一个胡人少年,一下子乡里的人全围了过来,一双双眼儿好奇地直盯著眼前棕髮蓝眼的少年看。   这地方毕竟只是西蜀一处小城,何况是这小村落……即便听闻过胡人,但却没几个人真正见过胡人是长什麽样。   「沫澄姊姊,他是成都的桃花麽?」未曾见过胡人的小姑娘亦跟著团团围了上来,大眼睛转呀转的,满满都是期盼和惊奇。   孙可君对这童言童语哭笑不得。双成长得像成都的桃花?「不是,他是双成,研儿该唤他声哥哥呢。」微微弯身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她眸子裡含著笑意。   这孩子,还真可爱得紧呐。   伸手从锦囊裡小心翼翼地轻取出了样东西,她笑笑将它别到了她髮稍,「诺,成都的桃花,沫澄姊姊可没食言呀。」扬扬眉,她勾唇轻笑。   这会小姑娘立时开心了起来,「成都的桃花!」眉眼弯成月牙弯,她小心地仰头摸了摸头上的花,好像想亲眼看看,但又捨不得拿下,「谢谢沫澄姊姊!」笑靥如花般盛放,她脸颊染著欣喜红晕,似乎十分欢喜。   她不由得几分宠溺地拍了拍小丫头。「不谢不谢。」被她纯真笑容感染,她唇角弯起,几分粲然。   衝著孙可君笑了笑,小姑娘转头望向安双成,想了一想,脱口便又问:「双成哥哥,为什麽你的眼睛是蓝色的?」好奇地凑上前去望,惹得安双成一阵呆愣。   端详片刻,她眨了眨大眼睛,却突然笑得灿烂,「唔,双成哥哥的眼睛好漂亮啊,研儿也想要蓝色的眼睛!」瞧著极新奇,她看著他的蓝色眼瞳像是上好的琉璃,眼裡满是钦羡。   听著眼前小姑娘毫无心机的话,原先还有些僵硬紧张的安双成顿时一阵赧然,双颊染了些红晕,有些不知所措,「……多谢讚美。」   他未曾被称讚过外貌……如今被这小姑娘这麽一说,他还真不晓该如何是好……   见他总算稍微舒了心,孙可君见了,总算卸下了心裡一块大石头。   思绪跳得飞快,小姑娘还想继续缠著两人玩,才发现她心心念念的太白哥哥似乎不在。「唔,沫澄姊姊可有见到太白哥哥呀?」   「太白进屋去了。研儿要找他麽?」知晓这李白虽然样子冷清,在城裡倒也挺受一些小姑娘仰慕……孙可君扬了扬眉笑。哎,好说歹说,李太白也是个帅哥嘛。   小姑娘却是波浪鼓似地摇了摇头,「不用了。」而随后竟是仰头看她,语出惊人地开了口:「倒是沫澄姊姊,你和太白哥哥什麽时候成亲呀?」   孙可君嘴角的弧度一下子抽了。「唉?」成亲?她哪时要跟李白成亲了怎麽她自己都不知道!   见她讶然,小姑娘以为她是害羞,倒煞有其事地认认真真点了点头。「村裡的人都说沫澄姊姊和太白哥哥很般配的。」说著,她都著小嘴垂眸思索一阵,半晌才凛然望著她启唇,「如果是沫澄姊姊,研儿可以让出太白哥哥!」那神情煞是认真,惹得孙可君啼笑皆非。   那边李白见孙可君和安双成久久都未进门,才出了屋子探望,便听见了小姑娘一番惊人发言。耳根微微红了一阵,他才想赶忙上前制止解释,却听得她缓缓对小姑娘开了口:   「傻研儿,沫澄姊姊只是借住这裡,没打算久待呀。」顺了顺小姑娘的髮,她略微无奈地笑了一笑。   「咦?沫澄姊姊要离开麽?为什麽!」   脚步登时顿在原地,李白听著这话,面上还是淡然,心裡却一阵空落。   原来,她竟也没打算久留在这儿麽?   微微敛了敛眸子,他吐了口气,转过身回屋子,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唤她。   他却不晓得,心头这阵闷疼是为什麽。   酉时,外头天色渐暗。   裡头孙可君正备著晚膳,李白方从外面卖换了些银两回来,还未歇下,门口便传来一阵敲打声响。   都这时辰了……谁会来这儿?心下有些困惑,然而他才开门,来人却令他不禁一阵惊喜。   「元卿!」他满脸讶然地望著眼前男子,「真是许久不见。元卿不是在河南麽?今日如何有空闲来此?」   被李白唤元卿的男子一袭布袍,约莫二十来岁,比李白要大上一些。一身净朗朴素,他下颔留著点鬍鬚,似是爽朗豪情。   「哎,过年麽,来蜀川看看桃花,顺便见见朋友啊。」闻言,他扬唇笑笑,弯弯眉眼,倒也几分欣喜高兴。   「原来如此,想必元卿路途辛劳罢?快些进来坐坐!」忙将人请进屋子裡,李白领著他到桌前坐下,午时的阴霾鬱闷一下子扫去了许多。   能见好友总是令人欣喜,他和元卿不见约莫一载馀有,如今再见,必定又能叙旧许久了。   岂不如孔夫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从一旁橱柜中搬出一壶酿酒来,他才准备好好招待好友,那边孙可君正好便端了菜出来。「唔,这位是?」困惑地望了眼眼前生面孔,她问著手一面放好了饭菜。   「此是我好友,元丹丘,是为此世一豪杰也。」唇角微微弯了弯,他开口向她介绍,随后望回友人,准备要解释她存在:「元卿,这位是……沫澄。」   实在不晓得该将她放在什麽地位,他顿了一阵,有些尴尬。   于他而言,沫澄是友。可对外来看,她是他奴婢……可一个女子若不为奴婢借住他寒舍,定会被元卿误会,届时她一个姑娘家的名声……   李白纠结。   「哈哈,太白倒是过奖,丹丘不过一介野人罢。」谦逊地略略拱了拱手,元丹丘笑了笑。目光悄悄打量了会眼前姑娘,眼中几分瞭然,「不过,原来太白已娶亲了?倒是个漂亮姑娘啊。」见他态度暧昧,他以为他是害臊,毕竟这友人的性子他也清楚,就是闷骚了些麽。   不过……没想他竟能娶得这般美娇娘。他以为他这木讷性子,约莫还得等上许久呢。   闻言,李白面色微微一红,忙开口欲解释:「元卿误会了,沫澄并非……」   「久仰丹丘郎君。奴孙可君,字沫澄,因颠沛失所,和双成暂且借住太白府上。」旁边安双成正好帮她端了汤出来,孙可君不慌不忙启唇接抢了话,倒也不意外此人身分。   元丹丘麽──号称李白至交啊,是唐代有名的隐士,能见到他,自然便也算在她意料之内了。   「那麽,二位慢聊,沫澄且去再盛碗饭来给郎君。」说罢,她回头向安双成使了个眼色。这场子毕竟非他们二人能插足,自然只能赶紧旁边凉快去。   唔,幸亏她在火房裡还留了些饭菜,不怕饿死。   见她不卑不亢将他们关系撇得乾淨,平时没什麽想法,可今日,忆起她那番话,他脸色却不免暗了一暗。   「原来不是太白的夫人啊。」望著两人离去的背影,元丹丘啧啧摇了摇头,回头,又见他几分颓唐模样,心下不禁几分讶然。「但看来,太白是对沫澄姑娘上心了?」笑眯眯地望著他,他启唇半调侃地问了句。   看著状况,即便不是夫人,也已然相去不远了麽?   李白怔怔然。……上心?   「……元卿误会了。」苦笑歎了口气,他没什麽说服力地开口撇清,心头那股闷却又重新缠回了心头,教他鬱闷难解。   上心……麽。   他未曾想过这等事。只是由初始的尴尬赧然,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和她爽朗的性子和笑容……   他对她上了心麽?他并不晓得。   但既然她无心,他就是真上了心,又有何用处?   ☆、章回三《赠别离》(3)   孙可君和安双成到后头自个儿用膳,前面两人聊得畅快,把酒言欢。酒酣耳热之际,平时少话的李白,也因酒精催化逐渐放开了身段。   「哈哈哈,原来太白还去瞻仰了司马相如琴台?」   「是啊,还去了散花楼……元卿可对太白新诗有兴趣?」   前厅散著朗朗笑声,孙可君收拾过火房,只是斜倚著窗台,漫不经心地望著茫茫夜色发呆。   「玉姊姊不喜欢这儿麽?」记起今日她的话,安双成踱到她身边,困惑地启唇问了句。他看玉姊姊和恩公处得挺好,还以为她会久留于此……   「喜欢啊。」闻言,孙可君回头看他,失笑,「只是这天下太大,我的心太小了。」轻歎了口气,她笑笑揉了揉他的头,有些感慨。   其实,终究只是她还不愿定下来。   不过或许……若有机会,兴许她仍会再回到这裡也说不定呢。   安双成听了她的话,只是似懂非懂地应了声,好像并不十分明白。   她莞尔笑笑,「好啦,时候不早,咱俩先去睡吧!」   亥时,月色光明照著窗,安双成已然睡下,前头也逐渐没了声响。   孙可君有些睡不著,想了一阵,决定到前头去收拾收拾残骸,果然便见两个醉鬼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   她无奈歎了口气,动手收拾起碗盘,决定待会再叫醒这二人。然而才端起空盘,她却见了那下头压著张草纸。   摊开一看,映著烛光,她看见属于李白的狂草字迹如此写道:   「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   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   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   相如作赋得黄金,丈夫好新多异心。   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赠白头吟。   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   兔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   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莫卷龙鬚席,从他生网丝。   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而那上头题的名,便正是「白头吟」。   她不禁扬唇笑了。是呢,她眼前这是将来大唐一代诗仙啊──他一身谪仙文采,又岂是这小小西蜀,便能够绑住他的?   天下虽大,可心是如此渺小。他俩既是有缘,还怕再不能见麽?   开元二十五年,夏。   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唐代的气候比起现代较为凉快,只是西蜀偏热。孙可君虽是逐渐习惯了这儿的天气,只是这薰风时常热得她受不了,有时在屋子裡,她便会乾脆地捋起袖子、堪拿罗裙作扇,惹得李白全然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沫、沫澄,你是姑娘家,这模样成何体统!」又羞又恼地开口训了她一句,谁让他才敲了门要寻她一同去市集,便见她罗裙都掀到了大腿上,两条洁白小腿晃呀晃的,惹得他整张脸红成一片。   俊美容颜再也维持不住冷清,他别过脸,都不知这目光该放哪了。   「哎?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讪讪笑了笑,孙可君踢了踢腿,虽然无赖,倒也乖乖把裙子给放了下来。「太白寻我何事呀?」蹦地跳下了榻,她凑到他面前,眨了眨眼,问。   都处多久了,他的脸皮还真是一点儿也没长进……撇撇嘴,她最近实在挺清閒,自双成来后,他几乎将所有工作都揽了过去,害得她都不知该做什麽,无所事事得发慌。   倒是她盘缠也存得够了……是时候该提离别了呀。   「……昨日医馆杨大夫托了我採药,要去交给他。双成在练字,见你闷得慌,便想问问要不要一同出门?」歎口气,李白勉强敛了敛神色,还有些不敢看她。这姑娘总是如此,行事总令他难以捉摸……   话说村裡有个曾中过秀才的先生自个儿开了个私塾教书,他们俩想了半晌,觉得双成毕竟该要唸些书,便将他托给了先生习字。于是这一待,安双成约莫要到申时才回来,但幸亏这字也还练得不错。   只是因为不能经常见到他们,他偶尔会小小抱怨。   「好啊!」听见有事可做,孙可君立刻点头道好,一双眼儿都亮了起来。她都快被给闷死啦,这正好能去街上看看些新奇东西呢!   见她如此兴高采烈,李白不禁些许莞尔。「那走吧,要晚了些回来,双成找不著就不好了。」   在话出口的刹那,他望著她笑得明灿的眼,突然觉得……他们这样,就好似是一家人。   其实,他多想将她留下。   只是他终究……还是捨不得留她。   一同步出屋子外,村落挨著山境,孙可君仰头,听著周遭一片的蝉鸣唧唧。   市集距离村落很近,医馆的杨大夫是个和蔼的老人家,只是据说儿女全在外头工作,总是独来独往,也常托李白採药。   「多谢你了啊,太白。」清点过李白带来的药草,杨大夫将银两递过去,感激地笑笑,「老夫这都一把老骨头了,若没你帮忙,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追了追腰际,他笑得和蔼,随后是感慨地歎了口气。   「不会,太白这是应该的。」李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他初始原来是不愿收银两的,只是杨大夫十分坚持……他也便只好收下了。   「哎,杨大夫还很年轻的,怎麽会是老骨头。」见状,孙可君凑上前,嘴甜地灿烂笑开,「兴许大夫出门去晃晃,还能迷倒万千姑娘哪!」瞧著他眨了眨眼,她看著他总会想起自己年幼时就过世的爷爷……也是像杨大夫这样和蔼的呢。   被她这麽一逗,杨大夫听了不禁呵呵失笑,佈著皱纹的眼角满是慈祥。「沫澄姑娘真是嘴甜。」伸手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他笑歎了口气,眼底带了些许怀念,「记得老夫的女儿,也是像你这样嘴甜的。」   闻言,孙可君不禁歎息。这杨大夫的子女也实在太过无情,竟就这麽把一个老人家丢在这裡寡居……   「倒是沫澄姑娘都已过双十了,没打算觅个好人家麽?」见著机会挺好,杨大夫也听闻过这个从西域逃来的姑娘一些故事,自然也几分怜悯,又是嘴甜,便格外喜爱了些,「依老夫看,太白倒是个好人选啊。」说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她身边的李白。   哎,怎麽又问这个……孙可君有点无奈。也对,古代来说,女子二十未嫁都算接近败犬了……大概刚好她和李白感情不错,年纪又相当,才被急著送作堆吧?   「太白很好啊,只是沫澄要离开这儿了。」耸耸肩,她微微笑了一笑。   「沫澄姑娘要离开这儿麽?」杨大夫讶然。   闻言,李白亦是一阵惊讶,「这麽快麽?」   他以为,她应该会在多留些时日……   「嗯,近几日便打算走了。」想著乾脆一次好好说清,孙可君望著他,深深行了个礼,「这些日子也给太白添了不少麻烦,是该出去走走了。沫澄一直很想看看这大唐中原呢!」微微笑了一笑,她坦然道,眼裡带著感激神色。   其实她又如何不会不捨呢?只是若是一辈子待在这儿……她想,她是会后悔的。   「……唉,真是可惜啊。」见情况如此,杨大夫知道事成定局,不禁歎气,摇摇头。   村子裡约莫就剩沫澄姑娘未知晓太白对她有心了……他无奈。只可惜这是郎有意,姑娘却无情,强求不得哪。   「……不会。」张了张唇,李白原想说些什麽,最后却只能呐呐。「太白也受沫澄不少照顾,互相罢了。」他微微勾了勾唇想笑,却显得有些苦涩。   兴许这西川终究太小,注定留她不下。   而他……也是时候,该要离开了啊。   ☆、章回三《赠别离》(4)   几天收拾过行囊,定下了离开的日子,整村的人都来替她送行。   孙可君擅人际关系,在现代时便几乎是整个二年级的人全和她熟悉得不行,也因此即便只待不过半馀年,她便也已几乎和村裡的人给混熟了。   「沫澄姊姊,你真的一定得走麽?」眨巴著一双汪汪大眼,小姑娘捉著她袖子,泪眼朦胧的禽著泪,好不可怜。   「是啊。」见这模样,孙可君虽然心裡心疼,但也别无他法,「唉,傻研儿,沫澄姊姊也不是不回来了麽。」歎息,她无奈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头安抚。   「那沫澄姊姊要早些回来呀。」小姑娘委屈这一张脸点点头,抽抽鼻子,硬咽著嗓音又道:「不、不然,研儿和太白哥哥会很寂寞的!」仰著小脸可怜兮兮地宣誓,她望著她,抽抽答答的几乎要掉泪。   她很喜欢沫澄姐姐,太白哥哥也一定很喜欢沫澄姐姐吧?那麽她会寂寞。太白哥哥也定会寂寞的……她脑袋瓜难过地想。   闻言,旁边李白差点噎著,只得掩著袖子轻咳了声。「……咳。」   这让他怎麽插话制止啊……望著两人,他一阵尴尬,哭笑不得。   「嗯,知道了。」装做不在意地笑笑再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孙可君点点头,只心底默默歎了口气。   她又如何不晓得李白的心思呢。   他待她那麽好,好得几乎让她一瞬就想心动留下。可他是那个史上赫赫有名的李太白呀!若因为她,而令他此生都缚在这裡……她宁要他照著史书记载的好好去遵循历史。   他应该在这大唐历史之中发光发热……而不是屈身于此。   况且,于她而言,他们也都太过年轻了。   村裡的人替她备了一桌丰盛晚膳送别,她吃饱喝足过,一一向众人道别过,最后走的杨大夫却终究忍不住把她拉了过去悄声问:   「沫澄姑娘呀,你当真对太白没意思麽?」实在看不过李白眼底的失落空茫,杨大夫毕竟算是看著他长大,终究还是不忍,「太白啊,虽说看著冷淡了些,其实对沫澄姑娘很有心的……」   「杨大夫。」开口柔柔打断,孙可君止住他继续推销李白,偏头,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唇,「杨大夫,沫澄知道太白很好。」话点得似明非白,她语带保留地笑了笑。   打住为止便好吧,否则她这倒真的像个负心女子了。   在心裡如此想,她只是再歎气。   杨大夫见她如此,以为她终究无心,大歎口气,摇摇头,他转身无奈离开了李家。   唉,这感□□,他终究还是没法插手啊。   将空碗盘收进火房裡整理,安双成只是定定望著她,不问也不闹,好似并不知晓她即将离开。   「双成呀,玉姊姊离开后,你可要乖乖听太白的话啊。」摸了摸他的头,孙可君其实有些讶异。平时双成最黏她,她还以为他会说些什麽呢……唔,真是冷情。   不过,这样也好。待在李白身边,这孩子兴许会变得厉害许多呢!比起她这样无名的女子……双成还是留在这儿,会合适些吧。   「……玉姊姊打算去哪儿?」沉静许久,安双成抬头看她,认真地问。   「不晓得。」孙可君笑笑耸耸肩,「但我大概会扮成男装吧,比较省事。」私下其实练著试过了好几次缠胸化男妆,她眨眨眼睛,摸摸下巴,笑得淘气。   怎麽来说,这古代终究是重男轻女……扮个男儿身也安全些麽。   「……」闻言,安双成只是垂首沉默。蓝色眸子裡依旧映得一片沉寂,他却似是正思索著什麽。   待到她整理完已经是酉时,然而她才踏出了火房,便见了李白在前头厅子等她。   「太白?」她微微有些诧异。她以为他已经睡下呢……毕竟唐代夜晚无聊,她印象他大多都是挺早睡的呀。   沉默望了望她,李白低垂了垂眸子,只是冷冷清清地从袖中拿出了个沉淀淀的布包,「……这些银两,你且拿去省著用吧。」捉住她的手放入钱袋,他淡然道。   「咦?」孙可君愣愣。他这是……「不用劳烦太白了,沫澄这儿也攒了些银两……」   「且收著吧。」他不容拒绝地阖上她掌心,随后缓缓抽离,只是微暖地望她,「以后看顾不见你,能趁今日多帮著,我也安心些。」浅然弯了弯唇笑,他眼底终究是不捨,只是仍维持一贯淡漠。   见他如此,她也再不好拒绝,只得呐呐收下。他这样,教她好像是抛弃小狗的主人啊……   「……那麽,双成就托给太白了。」偏了偏头,她扬唇笑得灿烂,觉得这送别的气氛实在闷人得紧。「唔,要不要来个临别的拥抱?」眨眨眼,她施施然提议,随后便满脸自然地张开了双手,像索取拥抱的孩子。   「唉?」见状,李白一愣。思绪全然跟不上她的外放,红晕一下又爬上了耳根子,他忙往后退了一步,「这、这怎麽成,男女授受不亲……」   见他这模样,孙可君不禁失笑。「在我家乡,和朋友离别或旧友相见,都会互相拥抱的。」莞尔,她笑得无害灿烂,倒也确实没说谎。   闻言,李白顿了顿,抬眸见她好似含著期待的眼,突然忆起几次她捉弄自己,似乎也亦是露出了这样的笑……「是、是麽?」赧然轻咳了声,他望著她眼裡毫无杂念的期盼,深吸口气,终究还是僵著身子,上前轻抱了抱她。   ……真是奇怪的送别习俗。   他虽然心裡腹诽,但终究还是软了心肠。   若此生再不可能相见,那麽或许,能这样抱抱她……也是好的。   李白的身上带著股浅浅清竹香,如同她初到唐代时,第一个逸入鼻尖的清雅味道。   孙可君伸手轻环著他背脊,闭了闭眼,绝著心断了自己最后一刻悬念。   真是。这样依依不捨的……真是不像她啊。   怕是男女授受不亲,他不敢抱她太久,很快便鬆手后退。一下子失去他带著暖意的温度,她怔怔然,竟有些失落。   「……对了。」轻歎口气,他望著她一贯澄澈的眼,似是忆起什麽,随后回了神,赶忙从袖中掏了块晶莹白玉,只是却是碎了一半的,「我初见你时,便觉得这玉该是要给你的……虽说恐怕没什麽用处,但你也一同拿去吧。」将白玉伸手递到她目前,他手中那玉虽然质地好,但已碎了一半,上头还印著刻痕,便没了什麽价值。   那上头的印刻似是被生生断裂截住,约莫原本有字,只是已看不出原先是刻了什麽。   这玉,听他娘亲说来,似乎从出生时便在他身上……去年初见她时,他也不明白是为何,只是第一眼便忆起了这块玉……然后便脱口唤了她「沫澄」。   兴许,这亦然是缘吧。   望著那块碎玉,孙可君怔愣一阵,双眸登时惊讶瞠了开来,「咦,太白你也有这玉?怎麽跟我的有点儿像……」   怔怔然亦由自己袖中搜出了块和那相似的白玉,她清晰记得自己穿越时除了身上衣物,什麽也没跟著带来,就除了这自出生时便带在她身上的碎玉……   咦,这碎口乍看下……好像能合成一块?   尝试地将自己的玉往他的对了一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往前一推,果真合成了一块玉──   「……那玉是什麽?上头有太白的名字……」   「沫澄想要一块麽?」   「嗯!」   「那我刻给你吧。」   「真的?谢谢太白!」   刹那浮现的对话影像在脑海盘绕,孙可君惊诧地抬眸,果真看见李白亦是怔愣讶然的神情。   他也看见了……所以并非只有她?   碎玉毫无接缝地重合,那上头正正刻著「沫澄」二字。   ──那是认明身分的玉牌,只是怎麽可能,相隔一千三百年,她和他身上竟会恰巧带著同一块玉?   而影像裡,和上回梦裡相同的场景、不同的对话、一样的人物……   这回她却清楚看见,那一袭白衣胜雪的男子……是李白!   ☆、章回三《赠别离》(5)   子时,三更钟响。   月色濛濛道来远方庙宇钟声,辗转反侧,孙可君做了几个空白的梦,难以入眠。   今日是个满月……这日子换算起来,倒是离中秋不远了。   闭了闭眼,她突然有些好奇,在一千三百年外,失去她的时空裡……他们都在做些什麽?   披上薄衫,她轻踏著脚步开门,思索著到中庭独自吹风透气,却没那裡想已站了人影。   映著月光,她看见月色下,男子披散著乌黑青丝,若有所思地仰望明月。   她轻笑上前,「太白还未睡?」   她在现代基本是个夜猫子,跟著唐人习性早睡其实适应了许久,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无法入眠……没想李白竟然也在此。   莫非和几个时辰前那个玄幻的玉有关麽?自从今日的事之后,她总觉得今夜自己一直在做梦,醒来后却又全然没有一点印象,而且茫茫如浮于天境……来到这以来,这倒是她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   「是啊。」回首望她,他淡然弯了弯唇笑。「明日便要出发,沫澄怎麽也未睡?」   那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披头散髮的模样。平时他总是将一头青丝梳得一丝不苟,一束俐落马尾,看上去好似个侠客……如今这般閒散放鬆,倒有了几分谪仙气息。   「有些难眠。」耸耸肩,孙可君不在意地笑笑,「兴许是因为这玉吧?」将揣在手裡的碎玉拿起来端详了会,她吐了口气,觉得这事实在离奇。   她和李白,明明是隔了一千三百年的人……怎麽可能会有同一个玉的碎片?且那玉光凭一半根本看不清内容,却刚好与李白给她的字相同……   ──这一切实在巧合得太过悬疑。   她说,这该不会又是莫晨星搞的鬼吧?   「我也未想到……竟会有如此巧合。」无奈地苦笑一阵,他握了握手中另一块白玉,只是歎然。   这等奇事,就是他也不晓该说些什麽了。   沉默一阵,孙可君向前往他走近几步,才开口想问他在看著什麽,却见他面前竟摆著一架古筝。「太白原来也有古琴?」她讶然望他。她似乎从未看过这琴啊!   「娘亲善音律,从前时常弹给我听……只是后来娘亲离世,这琴便摆著没用了。」伸手抚了抚已有些泛旧的古筝,他似惦怀地垂了垂眸子,随后遂然抬头看她,「沫澄……能再弹一次,那日的《青花瓷》麽?」墨黑眸子裡含著一点期盼,他望著她,嘴角浅浅泛了点笑意。   闻言,孙可君愣了愣。「……好啊。」偏头灿烂笑开,她弯了弯唇,又道:「这曲子还有词儿呢,太白可想听听?」心血来潮,她虽不算擅长唱歌,五音倒也还全……既然是离别,那麽她便难得难得,开个金口唱唱歌吧!   李白只暖了暖眉眼,唇边禽著浅淡的笑,「愿闻其详。」   她亦嫣然笑开道:「那麽,沫澄便献丑了。」   缓缓踱步上前,她拂过裙子,盘坐琴前,略别起髮丝,动指缓缓再弹起: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私藏 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   你的美一缕飘散 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   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周杰伦-《青花瓷》,词/方文山,曲/ 周杰伦)」   一面弹著琴,她唱出口的嗓音閒閒散散,像只是随意哼著。她其实听的是另一个女声版本……不过无妨,反正听著音还齐,总归是能入耳的。   丝絃如扣声声入心,却彷彿是那一日,映著月色如勾,在他心底成一幅画。   他看她看得入迷,却突然想……兴许这玉,也是缘分吧。   或许,他们终归还是会再相见。   见著她飞扬青丝,他努力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入心头,深怕忘了一点细节。   ──直至再见那日,他都想这麽好好记著。   清晨,日光微明。   难得起了个大早,孙可君细细缠上胸带、将眉眼画得利了些,套上一身深褐布袍。她将头髮高高束成髻,神清气爽地看著自己俐落髮型,勾了勾唇笑,倒像个翩翩美公子。   唔,虽然缠胸实在让她呼吸有些不适……不过不打紧,总会慢慢习惯的麽!而且男装行动实在方便得太多,不像那罗衣,飘得绑手绑脚的。   不过……嘿嘿,看来她若身为男儿身,也是能当少女杀手的嘛。   在铜镜前得意洋洋地端详了会自己新样貌,她背起行囊,趁著五更钟未响,整个村都还睡著,便轻手轻脚关门,踏出了李家。   她实在不喜欢在离去前迎接太过盛大哀伤的送行场子……所以,便就这样吧。   「玉姊姊!」   后头传来一声熟悉叫唤,在雾气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脚步一顿,诧异回头,果真见到那蓝眼少年朝著她奔了过来。   她一阵讶异。「双成?」转过身子,她惊讶地看著他,「你不是应该还在睡麽?怎麽就跑了过来……」   「玉姊姊,请带上双成一起吧。」抬头望她,安双成低首恳求,神情认真,肩头还繫了一个布包。   除了跑得有些急,他一身装束整齐,配备齐全,没有一丝著急模样……孙可君见了,立时明白过来他几日来皆没有对她挽留的原由。   敢情这孩子早早便计划好了?   她按了按头,「双成,你跟著玉姊姊没法习字学书的。太白文采好,你给他照料著,我也安心些……」   她劝告还没完,眼前安双成却是毅然摇了摇头,蓝色眼睛裡载满坚定,「玉姊姊,双成不用习字学书,只愿跟著玉姊姊。」一字一句道得缓,他说得认真,大约是早想好了所有台词。   他知道他若早些问了她能不能跟,那麽她定会提先防患,兴许会跟著恩公一起说服他。   但……他只想跟著她、也只能跟著她。   这是他此生使命。   见著他态度坚定,孙可君呐呐一阵。眼前安双成原先一头短髮已长了些,髮丝在头上扎成小髻,比起初见时那个葬兮兮的可怜模样,似乎长胖了些,个子也抽高了些……   这孩子……才几个月,竟已有些长大了啊。   感歎于青春期少年的成长速度,她知晓他这性子其实硬得很,大概就是她反对,也没法能阻止他跟,「罢了,你高兴跟来便跟著吧。」无奈地吐口气,她扬扬眉,又复对他微微笑道:「不过,记得改个称呼,要唤我『玉哥哥』呀。」想想他似乎叫著自己姐姐习惯,她拍拍他的头提醒了句,就怕会露馅。   「……是!玉哥哥。」乖巧地点点头,安双成怔怔眨了眨眼,随后竟是扬唇笑了。   她倒是真的第一次见到这孩子笑……看来是真的很开心呀?   孙可君无奈。「太白那边,你打算怎麽办?」一下子两个人不告而别……她还真怕他心脏不晓得能否承受住。   「玉……哥哥宽心,双成留字条给恩公了。」险些便要脱口唤出了惯称,安双成看著她一身俐落男装扮相,忙转了个弯改口。   「那便好。」孙可君笑笑,「那麽……启程吧!」   跨步骑上前几日买下的马,她载著双成出了城门,在漫漫山雾中,逐渐隐去了身形。   李白只独自倚在门边望著,神色一贯淡然。一头青丝未缚,他细细看著她离去背影,手边还攒著她毛笔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切勿挂念,后会有期!」   ☆、章回四《宓少卿》(1)   「来哟──新出炉的包子,包准美味!客倌且留步哟──」   「哎,老板,给咱两个包子!」笑眯眯地在店家前停下,刻意压粗了嗓子,样貌秀丽的郎君走到哪儿皆是姑娘的焦点,好不得意。   一路走往河西,数月过去,孟秋,天气微微转凉。孙可君因不识路也没什麽目标地,便在出城后要过地图,漫无目的地走,大约打算绕路晃到洛阳长安去。   幸亏她以前待过戏剧社,倒也还晓得扮演男性该注意什麽……嘿,其实享受姑娘们崇仰目光感觉也挺好的麽。   「小兄弟这是欲往何处啊?」见他们俩背著个包袱,那老板看著两人年纪轻,便不住问了句,「可是往京城应试?」   闻言,孙可君也不想,便笑了笑附和:「是啊,某与结拜弟弟正欲往京城应试……唔,老板啊,借问这附近可有酒家?」接过包子,她肚皮下实在饿得紧,于是忙又问了句。   这河西倒也挺热闹,兴许是近西域,还真是各式胡汉风光皆有……眼珠转了转,她只能无奈她实在被这市街的路绕得头晕。   「有有有,这儿绕过去便看得到了,可是咱河西最好吃的。」笑笑往街角那头指了一指,老板模样挺是得意。   「多谢指路。」她笑笑给老板礼貌地作揖。   领著安双成回头往老板指的方向走,她将其中一个包子递给他,「先吃些吧,也不知这酒家有多远,都快给饿死了。」拍了拍肚皮哀歎,她这盘缠可毕竟是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就是这路上新奇东西再多也半点买不得……呜,可真是煎熬她一个爱逛街的女人心。   「嗯。」接过包子,安双成乖巧地点点头,又复抬头望她,「玉哥哥要去京城麽?」约莫是听了她和老板说的话,他好奇地开口问。   「倒没什麽特别想去……不过洛阳长安热闹麽,去看看也不错。」咧咧嘴,她灿烂地笑笑回应。   不过她倒是真该好好想想什麽法子能赚钱了……唔,反正她全身上下就这点厨艺还了得,若没了盘缠,乾脆到酒家去寻个厨师缺额罢?   一个包子自然填不了空腹,很快便被两人给解决。转过街角,他们向街道望去,果真看见不远处一个馆子人来人往的,猜测便是那老板指的酒家了。   她立刻抓著安双成兴冲冲跑了过去。哎,午时果真人潮汹涌,要找个位置还真艰难……   「店家,给咱们上三道菜,有菜有肉便宜便好。」抢了店裡最后的空桌,她向一旁小二喊了句道。虽然唸的是历史系……不过她对这年代的食物其实没什麽研究,只好便拼著运气随便叫了。   倒是这酒家人还真多……看来她应该不用太担心品质问题。   「对不住,借问店家可还有座位?」   人声吵嚷间,她耳裡却传进一声清澈温吞嗓音,在人群中,竟显得格外悦耳透澈。   顷刻间,许多目光全聚焦了过去。   孙可君不禁跟著转过头望向柜台,便见是一名男子,一袭月牙白袍,一身的清朗出尘。那男子眉目明秀,一双眸子温润如玉,彷彿是天上仙人般不染红尘。   那白衣男子身边还站著另一名玄衣男子,年纪看上去比白衣的小些,约莫和李白同年。那玄衣男子虽也清秀俊朗,却没他身畔白衣男子那般气质出众,只是二人样貌相仿,大约是兄弟。   她默默看著两人。那衣料材质看便知道是上好的,月牙白色的袖口还有金边刺绣,大概是哪户公卿贵族……不过,那男子却全没一点架子,十分谦逊的模样。   「哎,客倌来得不巧,咱这儿客满啦!方才那两位郎君最后选了位,要不您俩併桌将就些?」见到大户来,老板忙赔著笑脸问候,深怕要惹了公子不高兴。   顺著老板的视线望过去,男子视线落在那边孙可君身上,眸中却刹然闪过一丝探究。   向老板拱手道过谢,他领著身旁弟弟踱到她面前,扬起礼貌微笑又问:「对不住,借问郎君可介意与敝人和舍弟同桌?这儿附近酒家就这麽间,又实在饿得紧……」面色有些为难,他略显无奈地望了望四周,果真已是高朋满座。   「不介意、不介意!」虽说方才偷偷观望了人家许久,但见到人突然到了自己这边来,孙可君还是小小吓了一跳。「人多热闹麽,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随意摆摆手,她压沉嗓音,面上扬著好客的笑。   见她如此,白衣男子只仍弯唇笑了笑,拱手谢道:「多谢二位,失礼了。」   如此,一下子几乎所有女客的目光全都到了四人身上。   两人纷纷在他们对面落坐,玄衣男子随即便起身斟了杯茶,递给了孙可君和安双成,「某谢过二位兄台!」笑得豪情,他和白衣男子给两人敬茶,和身畔哥哥的文雅比起,气质倒大相径庭。   被他们这麽礼貌的态度给弄得怪不好意思,孙可君挠挠头,笑笑道:「二位多礼了。两位郎君可是自京城来?」将茶一口喝下,她开口问候了句,就怕他们继续道谢。   这二人也实在太过有礼……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啊。   「郎君真是好眼力。」白衣男子温雅笑了笑,「二位呢?」启唇,他不浅不淡地回问。   「某与双成皆是自蜀川来。」她亦笑笑地回,「为增广见闻,咱俩初出蜀川,欲游历天下。不知二位欲往何处去?」动手再给前面两人斟茶,她开了话匣子,想著看是能否多认识个朋友。   「原来是志同道合。」白衣男子依旧是笑,眼裡却透著淡淡疏离,「敝人与舍弟来河西是有些事,但亦想趁此机会,四处看看。」   「甚好。」闻言,孙可君莞尔。   对方似乎感觉并不想和他们有太多交集,话也总是点到为止,连个名字也没透露……好吧,虽然是个清俊帅哥,但似乎比较难搭讪哪。   「话说……这位小郎君怎麽都不说话呀?」较好客些的玄衣男子好奇地望著前面一直静默著的安双成,觉得有些奇怪。这小郎君怎麽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莫非是哑巴?   闻言,安双成抬眸看他,微微歉然敛了敛眸子,「对不住,双成并不擅言。」说罢,他便向玄衣男子作揖道歉。   玄衣男子忙乾笑著搔了搔头,有些尴尬的模样,「不会不会,是某唐突了,哈哈!」   哎,原来不是哑巴麽。   一顿饭吃得挺安静,那白衣男子举止之间温雅从容,倒真有几分贵族气息。孙可君觉得有些无聊,只好偷偷观察起这两人。   唔,玄色衣服的弟弟性子似乎较为急躁豪迈,白衣的哥哥看似温和,但却很疏离……约莫是哪户人家的少爷吧?这两人还那麽年轻,也不大可能是什麽公卿。   她印象中,二十出头便中科举任高官的人物……她认识的也就那麽一个。   用过膳后,四人各自相散。   才出了酒家门口,安双成却是抬头看她,默默淡然道了句:「玉哥哥,那两人身分恐怕不简单。」   还兴著填饱了肚子挺惬意,孙可君怔怔看著他,讶然。「是麽?」原来他沉默时亦有在观察……她突然觉得这孩子也著实挺不简单的。   「嗯。」安双成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白衣郎君面有官相。」想了想,他又说。   「官相?」孙可君再愣。原来他还会看面相算命?   「……气质。」他默默再开口。   「噗赤」笑出声,孙可君摸了摸他的头,有些失笑。「好啦,反正不重要。咱继续望东走吧!」   说时迟哪时快,她才领著他欲往方才停马的地方走,却听得旁边巷弄裡传来争吵声。困惑往裡头一望,她看见一名男子正被几个粗汉团团围著,还可听得他们嚷嚷道:   「留下钱来!否则咱就要了你的命!」   这是光天化日下欺侮人?   再细细往裡头一望,她这一看不得了──咦,那不是方才那白衣男子麽!      ☆、章回四《宓少卿》(2)   白衣男子被几个壮汉围著,面上神情却仍是淡定。略有些困扰地拧了拧眉,他轻歎口气,随后从腰际绣带中拿了只钱袋出来,缓缓道:「敝人便只有这些了。」眉眼沉静温润,他说著,那神情彷彿他面前的不过是几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奇怪,他弟弟呢?有些困惑,孙可君皱眉,四顾一阵,却没看见那玄袍身影。难道是趁著人不在才去要胁他的?   虽想去帮忙,但她毕竟还是一介女子,也不会武功,况且他看起来倒也还挺镇静……思索了会,她决定先在一旁观望。   「玉哥哥?」见她将身子隐到了牆后探头,安双成不解。   她忙将食指摆在唇前,「嘘──」   壮汉裡看来是头头的粗矿男子见他递来钱袋,忙不迭接了过来。然而才方打开,他看著裡头内容物,却是大怒将之摔到了地上:「混帐!你当爷是乞丐麽!」一张涨成猪肝色,他紧拧著眉,双手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整个人给揪著领子提了起来。   旁边喽萝立刻附和起来:「兄弟啊,咱看你身家定是不只这些吧?」   另一名粗汉又复接话:「哎,不如把他衣服脱了吧?看这料子肯定值钱……」   那头头听了,神色立时□□起来,彷彿正打量著能从哪下手。「呵呵呵,此议甚好,给爷脱了!」   不是吧?脱了衣服?眼间那白衣男子依旧无动于衷,只是眸光冷了几分,孙可君一时心急,再也受不了地衝了出去!   「玉哥哥!」   身后传来安双成著急的叫唤声,她只是风风火火地上前一把拍掉了头头的手,挡到了男子面前阻止他们乱来,叉腰便喝:「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几个竟然欺负一个书生,还当这大唐有没有王法啊?」一时愤怒,她也忘了要压低嗓子,尖锐清明女声一下子便由她嘴裡叫了出来。   糟!她忘记要压低了!   「你是……方才的兄台?」见她来,白衣男子微微惊诧地睁大了眼。他是何时跑来这儿的?他方才并无看见他有跟著他啊?   不过……听那嗓子,他猜测得果然不错。   「这是哪裡来的小鬼啊?」满脸鄙夷地看著身形比起男性要略显瘦弱的她,壮汉头头打量了她一眼,开口藐笑道:「听这声音,怎麽好像娘们似的?」   此话一出,他身旁几个喽萝立刻跟著大笑起来,好似她一下子成了稀有动物。   她眉间皱褶更深。「住嘴。」火爆地开口低喝了声,她怒极,就差没直接砍了他的头。   可恶,早知道她便该向李白学个几招防身的。   白衣男子微微蹙了蹙眉。「兄台,这儿的事用不著担心,你还是快些离开吧。」温温吞吞地细声道了句,他的神色带著些许无奈。   真是,怎麽会把她搅和进来呢?   「不成,他们这麽多汉子围殴你一个书生,会死人的……话说郎君的弟弟呢?」紧张地盯著前面几个壮汉,孙可君护在他身前,就怕他们当真动手。   「舍弟回酒家拿东西了。」白衣男子轻声回应。   闻言,孙可君馀光瞥了瞥外头,发现没看见安双成,猜是去寻那位玄衣男子了,心下不禁稍舒了口气。   好,她就撑到救兵来!   「交头接耳够了没呀?」前面头头不耐地瞪著两人,开口喝了句。而看著眼前孙可君标致漂亮的脸,他细细端详半晌,却是突然淫靡一笑,「哟,小鬼的样子倒真像个娘们……倒还有几分姿色啊?」伸手挑起她下颔,他盘算著这小鬼兴许还能掳回去做男宠,不禁笑得更猥琐了些。   「放开你的葬手!我告诉你,很快便会有人来了!」用力挥开那粗汉的手,她觉得一阵噁心。天啊,她现在是男的耶,他们竟然连男人也调戏?   她虽然不排斥同性恋,但那不代表她喜欢被当成同性恋好麽?   「会有人来?」好似听见什麽天大笑话,一旁立时喽萝哼笑了声。   一旁粗汉也立刻得意地笑得更欢了些,「我看你是不晓得……咱老大的爹,可是这河西县尉啊?」   几个粗汉笑得洋洋得意,包含著前头的老大亦跟著得瑟起来。孙可君皱了皱眉,心头厌恶更甚。   敢情这是仗著地位欺侮人?   心头怒火更旺,她伸进布包裡准备拿武器动真格,开口才喝了句:「你……!」后头白衣男子却叹气著伸手挡住她发火,神色竟是从容依旧。   他缓步走到了她面前挡著,温吞嗓音轻轻淡淡地道:「县尉……是麽?」   粗汉以为他是怕了,几个人立刻大笑起来,「是啊,咱看你们还能往哪搬救兵?哈哈哈哈……」   白衣男子神色微微凛然。背对著她,他也不知是从袖口中拿出了什麽东西,几个粗汉见了,脸色一下子发泛白发青,全抖得不像话。   「你、你……你竟然是……」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头头颤抖指著他手上物品,吓得几乎要失禁。   「若不想被你爹亲知道,就立刻离开这裡。」嗓音微冷,白衣男子说得风轻云淡,唇角却失了笑意。   闻言,几个粗汉立刻丢下方才男子的钱袋落荒而逃,好似男子是地狱罗刹般,各个吓得魂飞魄散。   见状,孙可君惊呼了声,想看看这男子究竟是拿了什麽法宝出来,却见他已收回了袖中。「郎君方才拿了什麽呀?」一双眼睛好奇地眨了眨,她突然感觉这人似乎真的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否则怎麽刚才几个粗汉吓成那样?   真是,她本来可是要拿菜刀出来了说。   「也不是什麽稀奇东西。」唇角带回温文笑容,白衣男子看著她,倒没打算再把东西拿出来。「兄台无恙否?」低眸望她,他启唇问。   孙可君笑笑挥挥手。「没事,好的很。」   「大哥!」   一旁传来玄衣男子的呼唤声,白衣男子领著她徐徐走出巷口,便见他身后还跟著著急的安双成,「据说大哥方才被几个匪子围住了?」神色几分狐疑,他打量了他一会,看起来只是疑惑,倒不很担心。   「无事。」白衣男子只笑笑撇撇手,又复转头望向她,「兄台可是打算往东至洛阳?」唇角微弯,他开口问。   孙可君微微一愣。「是啊,洛阳热闹,兴许还能顺道去京城看看呢!」偏头笑得灿烂,她摸了摸跑到自己身边的安双成的头。唔,看来这孩子方才是急死了。   「那麽,若兄台不介意,不如便一同前去吧。」白衣男子施施然提议,「敝人与舍弟打算回洛阳,只是路上有些事,会于几个都城稍作停留。」   唔?怎麽突然就转变态度说要一起同行了,方才用膳时不是很冷淡……她有些困惑,果真一旁的玄衣男子也不解开了口:「大哥?」   眼珠子转了转,她盘算起这一路有人互相照料也是甚好,何况这二人看来身分应该很强大,也让她比较不用担心些骚扰……「好啊!」她扬开了笑脸豪迈答应下来,「某姓孙名……君,弟弟名为安双成,二位随意唤著便好。」思索自己的本名实在太女气,她弄掉了中间的字道。唔……李白起的字太秀气,她想想还是别说了。   「敝人宓少卿,舍弟夏卿。」名唤宓少卿的男子温文地笑了笑,而后是回望了眼宓夏卿,「孙郎君、安郎君,日后便请多多指教了。」   ☆、章回四《宓少卿》(3)   有礼地作了个揖,他徐徐地笑。一旁宓夏卿初始有些困惑,但很快便回了神,「二位唤我夏卿便好!」   安双成听著,亦礼貌对二人作揖,「二位亦唤我双成即可。」他出生胡人家,虽然总是被忽视的那个……但毕竟鲜少人会唤他郎君,怎麽听怎麽彆扭。   双成……是他认定唯一的名。   这对兄弟性子差别还真是大……孙可君摸了摸下巴,觉得看著挺好玩。「夏卿、少卿。」心裡猜测这大概是他们的字,她笑笑唤,随后又开口:「别叫什麽孙郎君,唤著多生疏啊,听著挺彆扭的。」耸耸肩,她实在不习惯这拗口的称法,礼貌得太过。   倒是……唉,没了太白起的字,她好像也没什麽名字能给人叫?   闻言,宓少卿想了想,确实觉得既然日后同行,这麽唤著确实也过于生疏……「孙郎君可有字?」想了会,他问。   字通常是由自己起,但也并非每个人都会给自己起字……当然,姑娘家是例外。   孙可君微微有些尴尬。「唉……没有。」挠挠头,她只好乾笑,「孙、孙某未想过要给自己起字,所以……」   结结巴巴对有些心虚,她突然有点后悔。呜啊,她果然该自己寻个帅气的字来玩的!   不过唉……要再起字,她名字这麽多,估计脑袋也会炸掉吧?   「哎?兄台的名挺好听,怎麽不起个字儿?」宓夏卿偏偏头,困惑地开口发问,「不然,我大哥文采极好的,咱就替你想个字如何?」施施然启唇提议,他望著她,弯唇笑得挺灿烂。   咦?孙可君怔怔眨眨眼。「唉?不必劳烦的,反正也不是挺重要麽。」再乾笑了数声,下意识地,她并不想接受「沫澄」以外的字。   或许……也不过是种奇怪的执著罢。   不过……文采极好?这倒令她好奇起来。宓少卿也是诗人麽?可她似乎未曾听过那个唐代诗人姓宓……   或者又是个默默无名的文人?   一面思索,她对他的好奇似乎是愈来愈深了。   「……君儿。」   温吞嗓音在两人谈话中显得突兀,一声轻唤自宓少卿口中传出,一下子三人全诧异转头望向他。他模样有些怔愣失神,彷彿那个名,不过他无意中脱口而出的幻觉。   君儿?宓夏卿汗颜。这这……他们都还和这两人甚不熟悉,直接唤这小名会不会太过亲密了些?   大哥到底在想什麽,怎麽他愈来愈搞不懂他想法了?   「君儿?」孙可君眨了眨眼。唔,好亲暱的称呼……   但她竟然不觉得奇怪或踰矩。就好似,他本来就应该这麽唤她。   「唉,是否过于唐突了?」回过神,宓少卿面色有些尴尬地微红了一红。奇怪,怎麽方才就突然出了神,还下意识叫出了这名字……他和孙君根本还不熟稔,这称呼怎麽听都实在太过踰矩。「不如,便唤兄台孙郎……」   「君儿就君儿吧,我听著也没什麽不妥。」耸耸肩,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也觉得挺有趣。这是她第一次被这麽叫呢,感觉挺新奇的呀!古代不都什麽儿什麽儿地叫麽。「且这麽听著,倒似咱一夜成了至交,也挺好不是麽?」偏头开了个玩笑,她咧嘴灿然笑开。   宓夏卿听了不禁也笑。「哈哈哈,真是好见解!不过……夏卿还是唤兄台孙郎吧,叫著习惯些。」说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下子套近乎……实在不是他作风麽。   「无妨,各位欢喜便好。」孙可君笑得更开怀了些,乍看下挺是豪情,「哎,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   听著她又重述了次午膳时的话,两兄弟忍俊不住,觉得眼前郎君实在有趣得紧。   而安双成只是静静望著,那双湛蓝眸子裡只是映著清澈,彷若是透澈一切那般清明淡静。   一路东至凉州。   几日閒散奔波,酉时,趁著夜禁未至,他们四人在路上寻了客栈住下,并先回房休息。   孙可君和安双成各独自一间房,宓少卿则和弟弟夏卿一间。而收拾过行囊,他斟了杯茶,便观望桌面沉思起来。   会主动邀孙安二人同行,其实他初始只是好奇……关于孙君的身分,以及她的凛然正气。   自第一眼看见她,他便早已猜测她应是女子,再听了那嗓子后便更加确认了些──这大唐中,虽说民风开放,女扮男装也不是什麽滔天大罪或惹人非议之事……不过,姑娘家会做这事的,不是大户千金,便是皇家贵族了。   但这孙君,看上去不过一个寻常人家出身……莫非是逃家的姑娘?可,她身旁还跟了个结拜的胡人弟弟……看那毕恭毕敬模样,约莫有可能是奴僕吧?   他对他们充满好奇。包括孙君和安双成的身分、还有她女扮男装携著奴僕出来闯荡的原因,以及她「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豪迈。他见她主动来搭救自己,倒想这更是个难得见义勇为的姑娘……思索著他们或许顺路,他便乾脆顺口问了句。   顺便满足满足他的好奇心。   但,为何他下意识会想唤她「君儿」?他过去未曾这般失态过。虽说孙君不介意,但每每唤过这名字,他竟会觉得……他和她,似乎许久以前便曾经认识。   可他确实是从未见过孙君啊?   思及至此,宓少卿不禁困惑了起来。   「大哥!」一旁传来弟弟唤他的声音,他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喝著茶便又不住出神了。   「何事?」收回目光,宓少卿微微笑了一笑,问。   「大哥,你最近似乎时常走神。」宓夏卿有些无奈地吐了口气。「明日不是要去访凉州刺史麽,你要如何瞒过那两人?」瞥著他歎气,他有些不解启唇问。说真的,他实在不明白大哥这麽做是为什麽?   他此行明明不是打算低调麽,这麽带了两个同伙,实在很难不被发现啊……   「见机行事罢。」宓少卿轻轻一笑,抬袖饮了口茶,似乎不很介意。   宓夏卿再无奈。敢情这是明日他去访刺史,要留他一人应付那两位?   唉,要说他怎麽不担心他大哥被围困之事……实际上而言,想斗过他大哥,就是奸臣小人也困难啊。   「那河西甘州县尉?」眉一挑,他想了想,又问。   这甘州县尉就各种方面看都挺找死的,竟然放任儿子到处为非作歹……还偏偏找上了他大哥。   不过看著他落荒而逃的滑稽背影,想是也知晓大祸临头了。   「让人备书过去察院了。」宓少卿从容地笑了一笑,仍旧是温文眉眼,眸中却透著一丝冷意,「这甘州赵县尉麽……早由著下面为非作歹了许久。趁此机会,正好罢了他官职。」端起杯子再浅啜了口茶,他悠悠启唇,字句道得极缓,彷彿一切不过计算之中。   宓夏卿有些胆寒。竟然这麽快,不愧是他大哥啊,果真黑得挺彻底。不过……「只罢了官职会不会太便宜他们?」摸摸下颔,他思索著扬扬眉。他大哥下手有这麽轻过麽?   「自然也把罪状送去台院了。」宓少卿启唇淡然说著,随后是思索著敛了敛眸,「这甘州刺史麽……管理下属不周,不如,连著县令别驾等一同上奏朝廷吧。」   打定主意,他饮尽最后一口茶,随后是起了身,「走吧,该是用膳时候了。」放下茶杯,他正了正衣袍,随后便慢悠悠地出了门。   宓夏卿望著那边满脸从容淡定的哥哥背影抖了一抖。这果真够绝,是一人犯错满门判责了……他大哥任这职,也真不知是幸还不幸……   唉,大概可算是大唐三生有幸,却是文武百官七世悲惨吧。      ☆、章回四《宓少卿》(4)   「哎我说,你大哥怎麽一早就不见人影啦?」   奉命带著人到街上逛逛,宓夏卿不禁在心裡暗暗叫苦。大哥也真是,竟然真把他们丢给他应付……现在他真问了,他要怎麽回答呀?   安双成被孙可君逼著留在酒家练字习书,还要让她验收进度。虽然没了先生教导,但这学问可不能荒废……况且双成这性子谨慎认真,又有挺是聪慧,说不准日后会出人头地的呢!   「唉,大哥他……去办些事。」乾笑几声,他挠挠头,只盼他别再继续追问。   唉,他这弟弟,实在难为。   虽然他并非未料到大哥会把事情全丢给他收拾……可是他真没料到他会这麽狠啊!这两人也不知是何方神圣,若是曝光了大哥的身分,也不晓会发生什麽……   他可是战战兢兢得很啊。   「哦……办事?」眉一挑,孙可君觑著他紧张直冒汗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办什麽事呀?」扬著一张无辜的脸,她欣然继续追问。   其实也不是特想知道的,只是她看宓夏卿的样子实在太好玩,便觉得不多问些就太无趣了……每个人都有隐私嘛,她急著知道干什麽呢?   反正……她迟早都打探得出来的、嘿嘿。   「办、办……就,就去书院,买些书罢……」一番话说得心虚,宓夏卿抖了一抖,心裡直直叫苦连天。他没有大哥聪明,说谎想理由这事儿、他实在办不来呀!   这谎话会不会未免说得太粗糙?孙可君失笑。「书院?」再眨了眨眼,她又问,「那为何不能带上我们?孙某也好读书的。」煞有其事地微微责备望著他,她微微蹙起柳眉,像是不解。   听了她的问题,宓夏卿抽了抽嘴角,差点没吐血。「这、这……这书,比较,比较特别麽,哈哈、哈哈……」   唇边笑容僵硬得不行,他努力扯著笑,差点没晕倒。   大哥,能不能别阴自家弟弟啊?   「特别?哪裡特别?是什麽古书异志麽?」不逼死人不甘心,孙可君睁著大眼好奇地瞧,还没逼得他口吐白沫,却听得后头传来了声音:   「夏卿、君儿。」   一袭月牙白袍,温吞嗓音缓缓从街道另一头传来,宓夏卿登时舒了口气。幸好,他总算得救了!   「……孙郎,你直接问我哥哥吧。」他整个人几乎筋疲力尽。啊啊啊拜託快放了他!   「哎,不重要。」随意地撇撇手,孙可君一改方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态度,突然便显得兴致缺缺了。「少卿啊,这凉州可有什麽特产?孙某未出个蜀川,不知这儿什麽好吃哪。」欢乐地直接抛下那边几乎吐血的宓夏卿,她在心裡嘿嘿直笑。   哈哈哈哈──目的达成、这弟弟实在太好玩了!   见状,宓夏卿有些傻愣地眨了眨眼。奇怪,他怎麽有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   「凉州特产?」闻言,宓少卿愣了愣,不禁有些失笑。怎麽这姑娘第一件想到的竟然是食物?「方才夏卿未带你去麽?」回头看向弟弟,他略责怪地对了他一眼。不是让他好好领著他们逛?   宓夏卿觉得自己这是哑巴吃黄莲。冤枉啊!他方才明明没说的!   「嘛,我方才跟夏卿相谈甚欢,就忘了这事了。」睁眼说瞎话,孙可君回眸瞥了他一眼,挺没良心地笑。   宓夏卿再吐血。什麽时候相谈甚欢的!   「那好,我带你去逛逛吧。」无奈笑笑,宓少卿莞尔。   看来……她倒是跟夏卿打好关系了。   他领著她到卖著一区小吃的地方晃,一样样给她尽责介绍,见她满目稀奇讶然的模样,他不禁便觉得好笑。   「这枣子味道好奇特呀,也是这儿出产的麽?」新奇地看了看手中结实圆润的枣子,她含了一口,问。水分虽说不多,但这味道很特别……唔,这是大漠特产麽?   「这枣子麽,是这儿的特产,只有凉州能种出这味道……」一面慢悠悠地走,宓少卿见她满手都是食物,看著后头弟弟瞠目结舌的模样,不禁更失笑。「君儿喜欢品食?」扬扬眉,他好奇地问。   「这是职业病。」孙可君义正严词地纠正他,随后吃了口刚买下来的枣子,不住地讚歎,「嗯,中原的美食果真人间美味!」   虽然太久没回去,她倒有那麽几分想念起盐水鸡和盐稣鸡这等台湾小吃来了……唔,下次借个厨房来试试好啦!这天底下才没她做不出来的食物呢。   「职业病?」宓少卿困惑地偏了偏头。那是什麽意思?这词儿他倒是头一次听说……还有,她方才说「中原的美食」……莫非她不是这大唐土生土长的汉人?   要是如此说来,她那异于常人的性子和行径,倒能多少理解了起来……蜀川近西域,莫非她是外族女子麽?   「唉,孙某爱好美食麽,略有研究。」闻言,孙可君耸肩,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哎,有些现代口语她还是改不太过来啊……「再多带些回去好了。」思索著回望了眼街坊,她看这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怕是再几刻又要宵禁了。   「哇,孙郎这还吃不够啊?」见状,宓夏卿这是真正瞠目结舌了。这郎君的胃口会不会太大,他光看著都饱了……   这孙君……各种方面来说,也都挺可怕的……   「是要拿回去给双成的。」闻言,孙可君撇撇嘴,有些鄙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一整天肯定闷坏了,我这做哥哥的,自然得好好犒赏他麽。」喜孜孜地在脑袋裡迅速给这整条街她吃过都小吃做记号,她挑了几家特好吃的,就准备带回去给双成当点心。   「君儿与双成感情甚好。」见状,宓少卿不禁笑了一笑,没再继续猜测多问。「其实,若要学字习书,宓某虽不才,倒也能帮著点。」想了想,他觉得那孩子其实天姿也还不错……若经过些学习,兴许也是一代人才哪。   「真的?」孙可君回头看他,眨眨眼,有些惊喜。她看这少卿一看便知是个学识渊博之士,若有他教导双成,自然再好不过!「那就麻烦宓先生啦!孙某在此替双成谢过了。」   见著她笑得灿烂,宓少卿只微微笑了笑,便是应承了下来。   不过,他其实突然有些好奇……她穿著丝罗衣裳时,不知是什麽模样?   开元二十五年,冬。   季节更替得快速,灵州未至,天气倒愈发寒冷起来。加上这又是大漠气候,更冷得教人发抖。   她毕竟可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这中国的气温差异也实在太大,很难适应啊。   幸亏她这身子也挺争气,从台湾到蜀川,再到这凉州,她虽不适应,倒也没病,堪称铁打。   不过……这儿会下雪麽?蜀川太热,去年冬日也没看见个雪花,太残念了。   「玉姊姊,这儿冷,您再多穿几件吧。」有些忧心望著那边只随意披了外袍的孙可君,安双成默默然。若是恩公在此,肯定又要唸上一番了……   由于缠胸实在闷人得紧,一旦无人看顾,她在自己房裡便挺惬意,乾脆在单衣外披著袍子便罢,连头也懒得梳了。   安双成在她房裡给她盯著习书,外头冷,附近也没市集可逛,一行人便留在客栈歇息,盘算午时稍暖了些再出门。   倒幸亏他脸皮没李白薄,不然大概早红透了,哪还敢待著。   「哎,反正是在房裡麽,也还好。」随意地撇撇手,她倒很閒适,只是裹著被子犯懒。   安双成无奈。她这模样,若是被那二人见了可怎麽办啊……      ☆、章回四《宓少卿》(5)   外头一阵冷风徐徐吹进,孙可君抖了一抖,想唤双成,但思索他在念书,便不刀扰他,决定自个儿起身去关了窗子。然而才近窗边,她往外头一望,竟看见似乎有什麽晶莹细碎的白缓缓飘落下来……   「双成、双成,下雪了!」瞪大眼睛,她一下子兴奋起来,像个孩子一样鬼吼鬼叫,「下雪了!」睁大眼盯著外头,她几乎要跳了起来。真是幸运,她才在心裡刀念,这回还真下了雪!   「是今年初雪……」安双成愣愣,同时讶然。玉姊姊未曾看过雪麽?怎麽看上去这麽兴奋……回头,他才想问问,那边孙可君的动作却令他吓得差点没晕,「唉,玉、玉姊姊,你在做什麽?」   一阵惶恐地看著眼前野孩子一样攀上窗台的姑娘,他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只见她回眸对自己笑道:「跳窗啊!」   她懒得再换衣服,怕被发现,又不能从正门走──这不是直接跳了比较嘛!   「玉姊姊、这样危险!而且那二位郎君……」   安双成刀刀念念的声音被她给直接抛到了脑后,冬日初雪透著凉意,她房间只在一楼,其实于她也不甚困难。跳下窗台,她兴奋地伸手接过雪花,唔,冰冰凉凉的,原来雪是长得这般模样……她活了二十年,还真是第一次看见雪。   晶莹白透的细碎雪花不断地落,她怔怔地望,好似是一幅银白色的柳絮纷飞。   真美。   但……竟有那麽几分苍凉。   伫立在客栈后院,她看得太过入神,以致于全然忘了要去注意身后的脚步声,还伴随著另一边少年匆乱的奔跑──   「……君儿?」   回头,她看见儒雅男子,迟疑而文雅地用温吞嗓音开口唤她。   ──啊,糟了。   这是她脑袋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你、你……」   那边后头宓夏卿惊惊颤颤地伸手直指著她,牙关吃吃呀呀地打了结。   他、不,她?那什麽,她胸脯前的那个不是……   「姑娘家穿得这样少,可是会著凉。」淡然解下身上袍子,宓少卿缓步向前,轻披覆住她单薄身子,也不惊讶,只无奈地微微笑了笑。   这姑娘果真是……出乎意料的冒失啊。   孙可君眨了眨眼睛,抬头看他,「你早知道了?」见他全然淡定从容的模样,她暗自思索起来。是那次不小心忘了压低嗓子麽?   宓少卿只偏头弯了弯温润眉眼,几分无奈,「初次看见你时便知道了。」   长得风华绝代的美男子他并非未曾见过,她虽性子豪迈,可那双水盈桃花眸子顾盼间,依旧带著女子的嫣然风情……说到底,这气质还是唬弄不了人。   倒是这话说回来,原来发现的似乎也只他一个……好吧,他以为夏卿亦能看出来的。   「哎,早说嘛,害我这麽辛苦干嘛。」好似也并非十分在意,孙可君耸耸肩,笑笑拉了拉他披到她身上的月牙衣袍,「多谢少卿啊。」   宓少卿虽然温和,但她看得出他是聪明过人的,和李白那呆脑筋可不一样,会发现也并非她意料之外。说不准……他连这名字也并非为真呢。   但这世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又何尝不是用了个假名呢?   「君儿喜欢雪麽?」伸手接了片细碎雪花,宓少卿想了想,忆起他方才看见她难得兴奋冒失得如同个孩子,他修长白皙手指轻触及那冰凉雪花,随后笑笑递到她面前问。   「我未曾看过雪啊。」跟著伸手接过雪,孙可君仰头望著雪花纷飞,不禁讚歎,「原来雪竟是生得这般模样,真是好看。」她勾唇轻笑。   披散著一头墨玉长髮,她身姿玉立亭亭,衬著雪白柳絮轻轻飞扬,如此看去,竟如一幅画。   微怔了怔,宓少卿听著敛起眸子,只是依旧微笑。   那裡安双成匆匆忙忙奔了过来,见著眼前已然僵化成石像的宓夏卿,和另一方气氛平静的孙宓二人,一时摸不著头绪。这又是什麽情况?……看来,他们似乎已经知晓玉姊姊是女儿身了麽?   「……玉姊姊?」他迟疑地唤了声。   闻声,孙可君回过头,「双成?」这嗓音听著闲散,她这回头,才发现了那裡宓夏卿恍若雷击的木然神情,不禁噗赤笑出声。「唔……夏卿、夏卿?」缓缓踱到他面前,她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嗯,这反应还真有趣。   「你、孙郎……不,孙、孙姑娘?」脑袋混乱地望著前一日还风姿飒爽的美郎君,这会竟成了秀丽风华的漂亮姑娘,他用力眨了眨眼。不是幻觉?「不对,大哥你早知道了?」回头望向那神色全无一点惊诧的温润男子,他更惊吓。难不成,就只有他不知晓?   宓少卿只得无奈。「是啊。」   他该说是他高估了弟弟,还是弟弟低估了他?   「噗。」见他这过分惊诧的模样,她实在忍俊不住。「嗯,外头冷,咱进去裡头好好说吧。」   莞尔弯了弯唇笑,她说罢便拎起安双成的衣领,缓步走回了客栈。   「所以……你本名并非孙君?」   四人围在宓二兄弟的房裡喝茶,这回孙可君倒也不避讳,便也懒得再扮装,只是正了正衣服将袍子还给了宓少卿。   「嗯,我名为孙可君,字沫澄。」施施然启唇回应,她喝了口热茶,冰凉指尖染了些暖意。眷恋地挲了挲杯缘,最后她乾脆捧起了杯子取暖。   「孙可君……」喃喃複诵过这名字,宓夏卿想了想。是为了避免掉女气的名字?「唉,孙姑娘为何要扮男装?」认真严肃地看著她,他著实不解。她明明样貌出众,为什麽要扮成男相?   「方便啊。」孙可君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笑,「这世道麽,作为女子很麻烦的,咱才不想走到哪都要被武候盘查呢。」撇撇嘴,她呼著热茶又是饮了一口。唔,真暖。   这麽说倒也挺不错……宓夏卿摸了摸下颔,但总觉哪裡不太对劲……   「君儿的爹娘呢?」听完,宓少卿微微蹙起秀眉问,倒又解了夏卿心裡一个困惑。姑娘家一般这时候,不都早已是待嫁闺女,甚于早已为人妻为母……如何能够这般出来闯荡?   唔……孙可君有些苦恼了。怎麽办?她该拿李白那套说法麽?可是有点麻烦……   「我没有爹娘呀。」轻轻淡淡地笑,她状似无意地提,倒营造出了一点坚毅的可怜形象。   解释多麻烦啊,这样最方便。   闻言,宓少卿的目光一下子柔软下来,连著一旁弟弟的眸子也带上了怜悯神色,「对不住……」他温吞嗓音微微歉然。   微微侧过眼,她悄悄给安双成使了个颜色。他怔愣了几刻,随后领会过来,有些可怜地开了口道:「双成离家,被人欺侮,亦是姊姊和恩公救了我……才和姊姊一同出来。」他敛了敛眸子,低低地应。   「恩公?」宓夏卿困惑。   「唔,是家乡故友,姓李名白。」简要地回应,她偏了偏头,目光开朗清明地望向宓少卿,「好啦,莫要再介意了。只是日后咱还是扮著男相,便请二位多多帮忙了。」起身给两人作了个揖,她才弯身,便被少卿给挡了下来。   「莫要担心,不过小事罢。」他温和地弯了弯唇,带著点暖人的温度。「君儿有此游历天下决心,也著实令宓某佩服。」   「是啊,姑娘家如此有魄气,难得!」   听得宓二兄弟缓著场子对她笑,孙可君只微微偏了偏头笑,亦未多说。「嗯,多谢二位了。」   凉州的雪晶莹白透,和著冷飕飕的风,吹得满城银白落雪。   她却突然想念起来,西蜀的冬日裡,那木讷彆扭的冷面男子替她密密盖上厚毯,深怕她著了凉。   明明是一双那样漠然无波的眸子……却比三月东风,还要暖人。      ☆、章回五《演如画》(1)   孟冬,冷意渐深。   未时,近延州,佛寺钟响鸣鸣,深红庄严的庙宇前铺著白色石阶,几个和尚拿著扫帚扫去落叶,和著山林树荫虫鸣,若是万籁俱寂。   「施主,今日可是来寻师父?」正扫著石阶的小和尚抬眸望向宓少卿,见是熟面孔,便欣欣然搭了话,「师父正在静心院裡静坐禅修,知道施主来了,定会十分欣喜的。」咧嘴笑开,他粲然道。   闻言,宓少卿笑笑对小和尚作揖,「那麽便劳烦小师父了。」   望著那小和尚缓步往寺院走的身影,孙可君探头望了一望。唔,这就是唐代的佛寺?   她忆起约莫是午时方用完膳时,那会宓少卿出了酒家,便对她和双成道:「此附近有座佛寺,宓某前去礼佛,怕是会费上些时间。君儿和双成若觉得无趣,便回客栈歇息吧。」   闻言,她看了双成一眼,见他无意见,便笑了笑回:「无妨,便一起去吧,我也挺喜欢参佛的。」   其实她只是好奇唐代寺院究竟生得什麽模样……虽然和现代她看过的似乎没差上多少,但相较起来似乎更庄严安静。   不过……想不到少卿竟然真是常客,连和尚都认识他了……看来他十分好佛。   宓少卿回首对他们三人笑了笑,「走吧,这儿的佛像很庄严的。」说罢,他便踏上石阶,继续缓步往寺院裡头走。   她侧头看了看宓夏卿,「少卿经常来这儿麽?」偏头,她有些困惑地问。而且似乎还经常找师父抬槓来著?   宓夏卿则耸肩笑笑,「大哥好佛,各地佛寺都有他影子。这座寺院的师父和大哥特别聊得来,便就熟稔了。」一面跟著宓少卿的脚步走,他莞尔笑道。   孙可君瞭然点点头。「原来如此。」   走进寺院大门,偌大的空间裡静谧无声,他们脱了鞋,走进裡头,一尊庄严的如来佛便耸立于面前。宓少卿虔诚地跪地参拜,三拜三叩,那模样煞是虔敬。   一旁宓夏卿亦跟著哥哥拜过,孙可君有些尴尬。糟糕,她家是道教,除了拿香她基本啥都不会啊!   她尴尬地往旁边一看。唔,果然是佛教盛行的唐代,竟然连双成也会……   「君儿未曾参拜过佛寺麽?」见她独自不安地伫立著,宓少卿想了想,「不如,你看著我参拜,跟著试试看吧?」微微笑了笑,他启唇提议道。   「多谢。」孙可君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乾笑。   她方才还说了自己喜爱参佛,这是绝对破功了啊……   宓少卿放缓著动作做了次参拜大礼给她看,她一面瞧一面学,总算拜完了三次。「对不住啊,其实家中鲜少礼佛,真是见笑了。」望著他,她赧然地笑笑挠头。   「不打紧。」闻言,宓少卿知她尴尬著什麽,也不多言,只弯了弯唇,依旧温和。   寺院静谧无声,惟剩不远处铜钟鸣响。   她默默观望了会四周。即便外头没贴上「禁止喧譁」的标示,这气氛也会让人自动安静下来……这麽待著,似乎连心也跟著静了。   「少卿啊。」   佛殿侧门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四人齐齐转过头,见是一名身穿袈裟的老僧人,慈眉善目,笑容和蔼。「贫僧真是许久未见到你了。」手持一串念珠,他笑笑道。   「静能师父。」尊敬地对老僧人合掌拜过,宓少卿微微一笑,「前些日子忙,今日才抽了空来参拜,真是对不住。」歉然弯了弯唇,他鞠躬道歉。   「哈哈哈,缘分、缘分。莫太在意,该来时便能来了。」见状,静能呵呵笑了几声,随后是将目光放到了其馀三人身上。   他自然认得宓夏卿,可当看见孙可君和安双成时,他目光却是微微透出诧然,随后是带有深意地露出笑容,「四位施主若不急著走,便随贫僧喝杯茶吧。」   静能一路和宓少卿相谈甚欢,似是许久未见的故友。三人只是在后头静静跟著,只宓夏卿偶尔会插上几句话。   「姑娘。」移至静心院,静能斟了茶给四人,侧头,他主动地对孙可君发话,笑得和蔼,「这裡可处得还习惯?」   她是穿著男装出门的,只是静能的目光却清澈如同明镜,像是一眼便将她看穿。   如同少卿,他一眼便看出她是女子……甚至似乎还看出了别的。   静能的话令她微怔了怔。兴许别人听来的「这裡」是指佛寺……可她却下意识觉得,静能话裡指的,应当是「大唐」。   「……还行啊。」回过神,孙可君偏了偏头笑,灿烂扬唇,「这裡挺舒适的,久了便惯了。」说罢,她随意地耸了耸肩。   这师父看来不简单啊……孙可君深忖。虽然也有可能是她误会,但静能师父的眼睛,实在清澈得太过……这样清静的一个修行人,或许早已看透了尘世,才能如此透澈而饱含智慧。   闻言,静能知她明白,只是又关心地笑笑,「那便好。还想少卿带了女客,原来是个特别的姑娘。」呵呵笑得和蔼,他捋了捋灰白鬍子,眼裡却藏著一点担忧。   是挺特别的……宓夏卿不知他弦外之音,心裡默默道了句。   而宓少卿只是笑,「师父果真慧眼。」他莞尔勾唇。   目光缓缓移向安双成,静能几分深思探究地看著他湛蓝眸子。而他和静能对了眼,只是顿了顿,随后微微敛下,并不答话。   这二人的来头……静能微微吐口气。唉,也终究不是他能插手的。这尘世,他不过一个旁观僧人,又能多说什麽呢?   「少卿,今日有缘,贫僧便点你一句话,你且牢记著。」神色几分凝重下来,他看著温文儒雅的男子,只是微微地歎。   「少卿愿受教。」闻言,宓少卿略行了个礼,虔敬待言。   持起佛珠,静能闭眼默唸,随后并无看向他,只是遥遥望向山巅道:「世间万物,爱恨嗔痴皆空也。少卿,切勿执念、切勿执念……阿弥陀佛。」   那话随著一阵清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霎时一阵铜钟声传来,似要带起一阵风雨。   切勿执念,否则身心俱伤。   这情字,终究只是一字执。   只是许久以后,即便记得这话,他却也再记不得该怎麽忘……   大清早,孙可君被飕飕冷风唤醒。   位于两个州县间的小城很安静,她套著衣袍,随意束了个马尾,遮掩好身形便到外头晃。还真有点冷……缩了缩身子,她觉得神智一下子被风给打得清醒了好几分。   约莫才是卯时天色初明,这小城的日出挺美,她在客栈中院观望了会,随即发现不远处有熟悉人影。   「少卿?」几分疑惑地上前,她见他眼前正摆著个简陋的画架子,墨色渲染宣纸一幅山水濛濛。宓少卿连画也带著禅意,静如清风,如同他一身的出尘清朗。   倒是他不仅博学,还擅画……看来他也算个当代才子哪。   侧眸微微瞥向她,他搁了笔,见她又是穿得单薄,不禁无奈歎了口气。「等会上街买件厚些的袍子吧,君儿总是如此,可是会染上风寒的。」眼裡带著点担忧,他关心地弯唇笑笑,似乎拿她没辙。   「唔。」孙可君搔搔头。哎呀,被发现没冬衣了……「少卿在画画?真好看。」凑过去好奇地打量他山水画作,她看著那画挺美,却觉得似乎哪裡眼熟。   奇怪……总觉得这画风,似乎她先前上唐史课,好像唸到哪个人物时见过……   「随兴几笔罢了。」谦虚笑笑,宓少卿看了眼差不多已然完成的画,想了想,望著眼前不知正沉思著什麽的姑娘,忽地心血来潮开口道:「若是君儿不介意,不如我画你吧?」      ☆、章回五《演如画》(2)   闻言,孙可君眨眨眼睛。「画我?」她伸出食指,困惑地指了指自己。画她?画她要做什麽?   宓少卿欣欣然地笑,颔首,「嗯,画你。」说著,那头点得认真,并无一点玩笑意思。   歪头,她更困惑地弯了弯柳眉,「怎麽画?」微微睁大眸子,她新奇地开口问。她倒是第一次被问能不能当画作摸特儿,且竟然还是古风画……如此一想,她便更觉好奇有趣了起来。   他微笑往前面那枯树指了指,「你站在那儿便好,随意做什麽皆可。」偏头笑得温和,他道。   为什麽突然就想画她?他也不甚清楚。   他只是看著她眉梢飞扬笑意,突然就想画下来……哪怕只是片刻。   转头往他手的方向看,孙可君看著那棵早已枯得乾巴巴的树,心头纳闷站在那树旁有什麽有趣。灵机一动,她眼珠子转了一转,便衝著他笑嘻嘻地开了口:「那我爬上去了啊!」   他一听,忙匆匆抬头,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她手脚俐落地攀上了树干,动作熟稔地活像隻猴子。   宓少卿不禁讶然失笑。   她总是这样出乎他意料。愈想了解探究她,他便不由得被她更深深吸引。   ──他突然想,若能这麽一直看著她笑,似乎也很好。   「少卿!」她张扬著笑在树上叫他,「这裡太窄了,能不能坐著啊?」一手扶在旁边树干上,她半蹲著身子,要再上去些,大概头顶便会被树枝给遮住了。   他笑意更甚,眸光却几分柔软,「行,你坐吧。」   墨笔勾勒冬日枯枝,明明该是萧瑟沧然,却因为画中那女子飞扬灿烂的眉眼,彷若是春日将临,随著她的笑,变得春光灿烂。青丝飘摇间,她唇边张扬不羁的弧度却添得几分娇俏可爱,若是日光倾城一点灿。   他刻意给她画了罗衣,并下笔细细刻画她精緻秀丽的面容,古灵精怪的一个俏皮姑娘立刻在宣纸上活灵活现。   手指顿在最后一笔,宓少卿细细凝望著她,似是在观察著什麽,又好似只是发怔。   望著她笑靥如花,恍然间,他竟刹那失神。   「少卿,你画好了麽?」动作开始有些僵硬,她扭了扭脖子。唉,这模特儿果真不好当……   被她唤得回过神来,他浅浅一笑,开口道:「就要好了。」随后是补过最后一划墨迹,再仔细下笔修了会,总算大功告成。   「好了,你下来吧。」莞尔见她已不安分地开始甩著腿,他失笑唤。   蹦地迅速从树上跳下,孙可君拍拍衣摆,伸了伸懒腰便往他那裡走,「你画了什麽呀?」她好奇地凑过去想端详端详自己画中面容,却被他早先一步将画给收了起来。   「还须修改些地方,我修好再给你看吧。」笑笑将画卷起收好,他收笔洗砚,便听得她在后头不满地滴咕:「啧,小气鬼。」   宓少卿轻哂。   他只是突然觉得,他将她画得这样,要直接给她看……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不如,我再画一张予你?」回身,他扬眉,微笑开口提议。   「不必了。」孙可君撇撇嘴。谁还理他?哪有人找了她画,又不给她看成品的……心裡不平衡,她哼了声,见天色亮得差不多,想回房去做梳理,却见一旁正摆著尚未乾掉的墨。心裡一个机灵,她偷偷侧身伸手抹了一把,随即装模作样地望著他道:「哎,少卿啊,你脸上沾了墨。」瞠大眼睛,她惊呼一声,倒演得挺逼真。   闻言,宓少卿困惑地偏头。「哪裡?」   「右边的脸那裡……哎,我替你擦吧。」心裡直直奸笑,她踮脚,抬起袖子佯作要替他擦去墨渍,却是悄悄往他右边面颊抹上了墨。   感受右颊传来指尖触感,似有什麽抹上肌肤。他心下多少知道了她想著什麽,只是略略无奈地笑,「擦掉了麽?」弯唇,他笑得温和无害,眉眼却微微跟著成柔和弧度。   她扬唇笑得更欢,倒更肆无忌惮地玩了起来,「嗯,还有这儿跟那儿……好啦!」   站稳退到原地,她拍拍手,满意地看著自己杰作,眼裡盈盈笑意如勾。   一张清朗俊秀的温文脸庞被她画得像是隻花猫,墨渍晕在他白皙面庞上显得格外滑稽。宓少卿知晓她给自己做了什麽,却只是好脾气地笑,好似一点儿也不介意。   「好玩麽?」扬扬眉,他偏头轻笑问。   「还行,不错。」孙可君倒也大喇喇地承认得愉快。   敢做敢当麽,倒是见他被她画得这样,看上去还真好笑……忍俊不住,她噗赤一声,终是捧腹出声笑了开来,「哈哈哈哈……对不住,少卿你还是赶紧去洗脸吧哈哈哈哈哈……」   她捧腹笑得欢快,他却只无奈地勾唇笑,温润眼底却饱含纵容。   那裡宓夏卿才出了中院要找人,却见了眼前被画得花猫似的大哥。心裡还没惊讶完,对方眼裡似要溢出的柔和却令他更为惊诧。   他认识的大哥虽然温文,却总是疏离。即便家中不少媒人提亲,也亦有不少姑娘喜爱大哥……可他却总淡漠拒绝,一向清淡寡居……他未曾对任何姑娘露出这般温柔的神情。   不,无论是对谁,他都是第一次看见大哥这样的目光啊!   他说……这莫不是明日太阳要打西边起了吧?   宓家二兄弟不知是忙著什麽,交代过两人一些事项后便匆匆往城裡去。孙可君猜测大约这二人是去忙著朝廷的事,也不好多问,便带著安双成独自在街坊晃。   「双成呀,有没有想吃什麽?」目光好奇地左顾右盼,她低头看了眼安双成。唔,是错觉麽,总觉他似乎又长高了……   「玉哥哥主意便好。」乖顺地歛了歛眉眼,安双成依旧是毕恭毕敬的,好似他是她的奴僕一般。   孙可君一阵无奈。怎麽都这麽长一段时日了,这孩子依旧是这样,她还真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嗯,少卿给你上课都教些什麽?」转了个话题,她笑笑偏头问。她猜测那宓少卿大概是科举进士,懂得不少,似乎双成也给他教得挺高兴……不过这唐代到底都教些什麽东西?她还真是挺好奇的。   「少卿大哥教我习字解诗,还有许多词彙……」眼睛亮了亮,安双成眼裡透出一点光采,似乎挺兴奋,「再过不久,双成便能同恩公赋诗了!」唇角微微扬起,他仰头望著她,湛蓝眸子裡洋溢好学的光芒。   她不禁失笑。这倒有几分孩子的模样了?「那夏卿又教了你什麽?」启唇,她扬扬眉再问。   话说除了宓少卿外,约莫见著有趣,宓夏卿也跟著亲自教起了安双成……倒是不晓得他都会些什麽?她还真看不出来他是专精什麽东西……   「夏卿哥哥教我习武。」闻言,安双成几分认真地歛起了神情,「那样,我便能够保护玉姊姊了。」   他这声唤的是姊姊,同那认真得过分的眼睛令她微微怔愣。   「傻孩子,玉姊姊才不需要保护呢。」她微微撇撇唇,几分失笑,又有些无奈。   听见这话,安双成却只是微微低下头,长长眼睫掩去眸中思绪,不知正想著什麽,神色却有些沉重。   两人一路閒晃到附近闹区,孙可君见不远处闹腾腾的,一群人聚著挺热闹。她立时好奇地探了探头,中心却已被人群团团围住,教她怎麽也见不得。   「双成,那边好热闹啊,咱过去看看?」心裡实在好奇,她低头望他笑笑开口提议。   安双成微微抬眼看著那方,心裡踌躇犹豫一会,最终仍只默默点点头,「好。」   跟著一同围到了人群外围,孙可君努力仰头往裡头望,却听得一个清澈含笑的嗓音朗朗道:「来哟──且留下步子,听咱说天道地话风雨!」   ☆、章回五《演如画》(3)   那发话的郎君一袭妖冶玄衣,眼底一点勾人桃花,那标致眼脸比女子还要媚上几分,墨玉眸子裡笑意盈盈,眉目顾盼间,尽是撩人风情。   孙可君却不是注意这个。这是怎麽回事?说书?这活动不是……宋朝才开始盛行的麽?   为何这裡竟会有个说书的男子?   而且她还真是……第一次见过这样妖冶惑人的男子。   说书在唐代是新鲜事儿,群众团团围绕著妖冶男子,七嘴八舌地讨论著他究竟要说什麽?桃花眼儿一挑,他若有似无地对上孙可君的目光,随后扬著笑容发了话:   「哎,各位可有听过那蓬莱仙子与太白星君轶事?」手裡打著一把摺扇,男子笑笑搧了搧,一头乌黑青丝被吹得微微扬起,不少姑娘都无心听话,倒都把注意力放到男子出众面庞上。「今日,楚公子便在此给各位说说,这太白星君爱恨纠葛哟──」   唐代盛行佛老之学,什麽神仙轶闻都令人心神嚮往。周遭群众似乎围得更密了些,几乎整条街的人全围到了那儿。那话音落得抑扬顿挫,便听得他又复朗朗开口:   「传说──千百年前,五界大战,那太白星君向菩萨借了玉华助战。当时呀──那小小仙子不过菩萨身边一小小玉精,还未修炼成仙──」   一把摺扇风流翩翩,自号楚公子的妖冶男子笑意飞扬,嗓音如水婉转,那语调好不轻鬆。   他道那千年一战,于菩萨身边修行的玉精为太白星君挡下一击重伤。太白星君替玉精疗伤,因此结下缘分,二人相处日渐亲密,谁道星君却日久生情。   原来那天上仙人,每隔一段时日,便需历得一劫方得修心。而太白星君此次,便是最最难解之──情劫。   可这天终不从人愿──玉精却与天狼星君私通,获罪下凡三世。   那天狼星君在天庭原有妻室,只是正妻下凡修练历劫尚未归来。岂知天狼星君竟趁此机会私通仙子、惹得二人双双获罪?   只未想到,那太白星君竟自请罪下凡,只为得一个守护的机缘……   「这太白星君竟如此痴情?」一旁一名妇人惊呼,眼裡微微带著迟疑。她听过的太白星君不都是个慈蔼老人麽?何时有这传说了?   「问天下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哪?」闻言,楚公子笑意翩然,脚步又是一转,那一回首,却竟不偏不倚对上孙可君的目光,「只是这玉精……又究竟爱不爱天狼星君呢?」眸光深邃如墨,他转开视线,启唇轻笑。   另一边姑娘更困惑:「若是不爱,何得获罪下凡?」   楚公子笑意更甚,「谁晓得呢?那玉精直至喝下孟婆汤前,才知晓自己并不爱天狼星君,如此纠缠三世不清,却皆不再爱天狼星君。唉,各位说说,这情字真是难解啊。」摇摇首,他装模作样地歎,一双勾魂的眸子勾得姑娘心花怒放,就差没人扑上去。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听著这话,孙可君微微一愣。元好问的雁秋词……这明明是宋代的东西,怎麽他竟会知道这话?这楚公子究竟什麽来头……这人的身分,她怎麽看怎麽怪!   还有那太白星君……对了,她曾听过个传说,是说李白是太白星君转世。莫非这转世原因……竟还藏著这麽一段故事麽?   但这楚公子的话,又究竟几分可信?   她忆起静能师父的话。爱恨嗔痴皆是空,切勿执念于心……说到底,这几分道理,又有谁能真正看破呢?   「那这太白星君和玉精既皆下了凡,可有相认麽?」喜听爱情故事的姑娘听得专注,满面期待地等著楚公子再发话。问世间情为何物……好美的一句话!可她怎麽未曾听过呀?   目光瞥向姑娘,他一笑。「这太白星君麽……玉帝原来为了令他洗去红尘繁念,好好归回天庭,因此错开了这二人姻缘。」唇角一勾,楚公子听了这话,似乎忆起什麽,眸光蓦然几分神秘深邃起来,「只是……这二人究竟如何相认,又岂是区区玉帝便能阻挡的?」   话音一落,他侧目望向孙可君,那漆黑如墨般的眸子,却在对上她目光时乍然化成了湖水蓝色!   孙可君惊得瞠大双目。那是怎麽回事?那双眼睛……!   她现在很确定了──他在暗示她。这男子,一定和莫晨星有著关联!   想挤开人群去向那楚公子问个清楚,她却发现自己彷彿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笑意翩翩如画,楚公子凝视著她,施咒般地定住了她心神目光,湖水蓝色彷彿是咒语般,竟令她神识逐渐模糊──   恍若催眠一般,她还未来得及挣扎,呼吸急促一阵,眼前一黑,蓦然失去了意识。   安双成一惊。「玉姊姊!」全然不晓她如何会突然晕倒,他急忙弯身扶住她身子,却惊觉她额间温度高得不正常!   怎麽回事?她方才明明还好好的,怎麽突然便发热了!   「君儿!」   不远处一道著急声音传来,他抬头,便见温文男子惊惶失措地朝著他们奔了过来……   「大夫,她还好麽?」   一双眸子盈满著急,温润清朗的男子失去从容,双手紧抓著大夫的手臂,似是努力忍著不施力吓著老人家。   「郎君莫要忧心,姑娘不过染了风寒罢,调养几日便会复原了。」蓄著山羊白鬍的老迈大夫只老神在在地拍了拍他臂膀,开了几帖药递给他,「这药需煎上四个时辰,待姑娘醒后再给她喝上便可。」于纸上写上几个药方,他交代完后便转身离开了客栈,似也非认为是大事。   孙可君突然便在市街上晕倒,正好宓少卿和宓夏卿见著,便赶紧将人送回客栈,叫上了大夫来把脉。宓少卿实在不明白,辰时她明明还好好的,怎麽他去趟县府查帐回来,便正好看见她倒在路上?体温还这样高得吓人。   他慌了,慌得六神无主。那是头一次,他觉得毫无办法,深怕她出了什麽事。   宓夏卿是第一次见到哥哥这样著急一个人。他亲眼见著他将她抱回来,气息紊乱,一向笑谈风生的儒雅男子,却竟在他面前急得全失了方寸。   他这才讶然惊觉,原来大哥竟然这样喜爱她。   床榻上,那以往总飞扬著笑颜、话调豪情万分的姑娘,现下却毫无生气地昏睡著,额间沁出薄薄冷汗,秀丽面庞透著苍白。   宓少卿心疼地探了探她额温。早知会如此,他便该早些给她添上厚袍……她蹙眉蹙得这样紧,是否正难受著?   如此看著,他便觉得自己也跟著她难受了起来,几乎恨不得替她染风寒。   「少卿大哥,我下去和店家借火房。」沉默望了眼孙可君,安双成抬眸瞧见他眼底的仓皇忧心,思索会,又复开口道:「这药便让双成来吧。」说著,他恭敬地福了福身,接过帖子,便出门上街採买药材去了。   「劳烦你了。」唇边勉强扯了个温和笑容,宓少卿启唇道谢。   宓夏卿默默望了大哥半晌,最终只歎了口气,似有些无奈。这下看来,这行程定是会给拖延到了……「那麽,我且去知会延州刺史。」微微作过揖,他说罢便退出房,算是留给他一点安静。   宓少卿只默默凝望著她,那顷刻,他的心思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他喜欢她,喜欢得这样毫无办法。可她是那样自由无拘,是否一到了洛阳……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和他道别,从此后会遥遥无期?   「君儿,你让我拿你怎麽办才好?」   拿了只帕子细细替她擦过汗,他拨开她额前髮丝,心裡泛著丝丝的疼。   快些好起来啊,他默唸。   他实在,不习惯见她这样毫无生气的模样啊……   ☆、章回五《演如画》(4)   睁开眼。   孙可君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不在熙攘大街上。眼前一片烟雾缭绕,彷若仙境一般,高山流云,烟雨漫漫,她微微漂浮于空中,彷彿是观望著。   这裡是哪裡?又是梦麽?   周遭静谧无声,惟有流水潺潺。她观望一阵,想了会,随后踏著漂浮步伐小心翼翼望前走。   越过眼前一团浓浓白雾,她拨弄开来,不适应地微眯起眼睛。才再度睁眼,她便见著眼前躺著一只白鹤,身上血迹斑斑,那上头直直还插著支箭,能见牠气息微弱地轻喘──显然是被人所伤。   这隻鹤伤得好重,若不赶紧救治,定会死在这裡……如此想著,她亦忘了自己现下是在梦裡,心头蓦然著急了起来。然而才想靠近治疗牠,她便听得后头传来了声响:   「哎呀!」   她回头,看见上回梦裡的「玉华真君」提著灯走来,一袭红艳罗衣似血,却不显得过于华丽,嫣然倩兮。望见眼前重伤的白鹤,她轻叫一声,想也未想,丢了灯笼到一旁便碎步踏到了牠身畔。   「哪裡来的小小仙鹤,怎麽被凡人伤得这样?」怜惜心疼地喃喃道了句,她手中一道微弱白光覆在白鹤还不断涌著鲜血的伤处,果真立刻止了血。   「先如此处理,我带你回去好好疗伤吧?」似乎一点儿也不怕血污,她微笑,小心翼翼地将牠捧起,拾起灯笼,缓步踏离了白雾。   孙可君见状,有些困惑地跟了上去。仙鹤?所以……她现在待的地方,莫非是天庭麽?   眼前一座古色古香的宫殿,她见那女子推门进入,便毫不犹豫地跟上。   她看见女子动作轻柔地将箭取出,细细替牠上药疗伤施予白光。拿著布巾给白鹤小心将血渍擦去,她安心笑了笑,见著白鹤气息总算逐渐平稳下来。   那白光是……所谓仙术麽?她看得晕头转向,差点以为是武侠片。   玉华真君……那说书人「楚公子」所说的玉精,应当便是玉华真君了。只是,为何莫晨星说她是玉华真君?虽说样子确实像,但……现在她看见的,又竟竟是什麽?还有上回,和李白一同看见的那画面……   她沉沉思索著。   若真如此说来,那麽她和李白……又究竟算是什麽关系?这和她来到唐代,难道有什麽密切关连麽?否则,为何她总觉得,无论是莫晨星还是楚公子……都在不断提醒著,她便是「玉华真君」?   她的脑袋思绪越来越混乱。为何她身上竟会发生这一大堆光怪陆离的事,穿越就已经够折腾,还有这一大堆凌乱破碎的神话故事……   隔日,那白鹤醒来,竟化作了人身,似是一名少年,只是她看不清他模样。   「多谢仙子相救。」仙鹤化成的少年感激地跪拜床榻上,白衣上头还透著血渍,但似乎已好了许多。   「别谢别谢,你倒在我宫殿旁,自然顺手救回来了麽。」见那仙鹤伤好,玉华真君心裡亦极高兴。笑笑踱到床沿,她将少年扶起,开口笑问:「小仙鹤,你叫什麽名字?」   「卿墨。」那少年开口,嗓音清澈温润,「回仙子,我名叫卿墨。」   卿墨,卿墨……   她怔怔望著,反覆喃喃这名字。脑海似有什麽翻腾,有什麽被遗忘的即将记起,她努力去想,却仍只是空白──   「卿墨。」玉华真君点点头,「卿墨,你如何会倒在本仙宫殿旁伤得这样重?」柳眉微微蹙起,她望著卿墨,眼裡有些不忍。她若再晚了一步,些许,这仙鹤便真会魂飞魄散了……   卿墨微微偏头,「卿墨于佛祖身边修行,近日才方能化成人身。佛祖闭关,让卿墨去给菩萨娘娘传话,路经凡尘时便被凡人误伤,才逃至仙子这儿。」嗓音乾淨,他语调纯淨得没有一丝杂质,彷彿还习惯地笑,「卿墨多谢仙子相救。」说罢,他又是礼貌一拜。   「哎,别这样多礼。」玉华真君有些赧然。她只是顺手救了他,也没什好说嘴的,他这样道谢,倒令她不好意思了起来。   才打算再多问些,她方欲开口,便听得外头传来婢女恭敬地唤道:「真君,太白星君殿下来访。」   太白星君?孙可君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又听得卿墨徐徐开了口:「仙子的名字叫做真君麽?」偏头,初见世事的仙鹤并不甚明白,样子有些困惑。   「咦?」闻言,玉华真君微微一愣。她的名字?   「那麽,卿墨便唤仙子──」   「大哥,你且歇著会吧。」   忧心忡忡地看著已经三日未曾阖眼的哥哥,宓夏卿送来茶水,眉间紧蹙。   明明大夫说了是风寒,可这沫澄姑娘不知怎麽回事,竟然三日都未醒来……他大哥急得发疯,寻遍附近大夫,却皆是无解。她高烧迟迟未退,又似乎总喃喃唸著什麽,约莫是在作梦。   如此弄得他们三人几乎人仰马翻,却就是寻不出个办法来。   他真是怕,沫澄姑娘还未醒来,他大哥便已先病倒了……   「少卿大哥,您身子会撑不住的,玉姊姊便让双成照顾吧。」总是认真严肃的面庞难得微微添上几分忧虑,他望著那裡几日不眠不休照料的宓少卿,心底微微地歎。   他知道她为什麽晕过去,却也不晓竟会这样久。   那两个人,究竟打算做些什麽?   「无事。」伸手探过她额温,宓少卿歛起袖子,转头对二人浅浅一笑,眼底却掩不住焦急,「不亲自见著她醒来,我无法安心。」无奈弯了弯唇角,他轻声道。   宓夏卿更无奈。「大哥,你喜欢沫澄姑娘也不是这样。再如此下去,就是大哥也会撑不住的。」张口叹息,他实在不知,原来他这大哥认真起来竟也是个痴情种……一向疏离温文的一个人,竟会为了一个姑娘弄得这样?   可若是沫澄姑娘对大哥并无情意该怎麽办……况且,他们可还有事儿瞒著她呀?   但……他又转念想。他大哥在京城这麽多姑娘喜爱,各个都想嫁他的,这沫澄姑娘,亦没道理不喜欢他大哥不是麽?   宓少卿微微一愣。   啊,他还真是头一次这样失态,连一点儿从容也没有了。   「无事,不如我带公文过来批奏吧。」思索著自己毕竟公事在身,如此荒废著也不好,他既放不下她,便乾脆将摺子带过来写吧。丞相毕竟赏识他,才拉拔他得这个位置……他不能辜负了他一番心意啊。   「……」见他这样坚持,宓夏卿没有办法,只好默默妥协。「若是沫澄姑娘明日再未醒,我和双成可要拖著你回房了。」几分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他歎息。   唉,他这大哥性子虽然温和,可强硬起来却也著实没人拿他有办法啊。   知晓他们是关心自己,宓少卿却亦没有办法。他实在太担心她,三日高烧未醒,就是大夫也弄不明白原因,若再真拖下去,他可真得将她连夜带回京城了……   他想那京城的大夫医术先进,兴许,会有办法也不一定。   将一叠公文带到她房裡,他连著那幅画一同带了过来。   画中女子巧笑嫣然,一朵笑靥如花。他细细抚著她画中容颜,心头只盼望她能早日清醒过来……然后赶紧将身子养好。   他究竟是何时这样喜欢上她的?只是回过神来,便已这样无可自拔。   关于他的身分,宓少卿明白,自己迟早要说明白。可是她若发现他其实一直欺瞒她,会不会气得转身离去,再也不愿和他说话?   他脑袋思绪纷杳踏杂。   收起画轴,他摊开摺子,几分混乱地写起了奏书,却怎麽也难以集中精神。   「……少卿?」   清铃嗓音幽幽传来,沙哑微弱,彷若一个不注意便会被给忽视。他手上墨笔一顿,忙起身,回头,果真见著那榻上的姑娘终于睁开了双眸!      ☆、章回五《演如画》(5)   「君儿?」他几乎欣喜若狂地奔到床畔,「君儿,你醒了?」   孙可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怎麽回事,才醒过来,怎麽脑袋昏昏沉沉的,连眼皮也这样重……喉咙乾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她张了张唇,半晌才总算努力挤出了个字:「……水……」   闻言,宓少卿一愣,忙倒了杯水过来,伸手撑著她背脊将她扶起身,半喂著她缓缓喝下茶水。   「咳咳咳……」嗓子乾哑得紧,水润一下了嗓,孙可君用力咳了几声。什麽怪事儿,她这几乎铁打不坏的身子,以往一年生个两次病都稀奇,居然就这麽莫名其妙生了病……喘著缓了几口气,她伸手探了探自己额头,唔,这居然还发烧了……她睡了多久?   「还好麽?」几分忧心地清拍了拍她的背脊,宓少卿缓声问。   「还好……」再再咳了几声,孙可君舒了舒气,总算能好好说话。喉间乾燥如火烧般,头隐隐发著疼,她按了按太阳穴。嗯,看来还病得不轻……「对不住,让少卿担心了。」歉然对他笑笑,她开口,嗓子还有些哑。   见她总算完好说整一句话,宓少卿心下总算鬆了口气。「嗯,你晕了三日,真是急死我。」无奈轻歎口气,他勾了勾唇,笑得温煦。   「三日?」她瞠目结舌。三日?她竟然这样能睡?「我睡了三日?」   「是啊,这下可睡足三夜份了。」扬扬眉,他半调侃地笑,却有些无奈。「先把这汤药喝了吧。」从一边桌面端过不知热上了几回的汤药,他舀了一勺,细细吹温,随后才徐徐递到她唇边。   孙可君有些尴尬。「我,我自己来就好。」乾笑几声,她试探地抬眸望了他一眼,才从他手中接过碗勺。   总觉得,宓少卿……好像待她,有哪儿不太一样了?   见她如此,他只缓缓收回手,亦不尴尬急切,只是温文地笑。   看了看眼前汤药一眼,孙可君嚥了嚥口水,脑裡不禁想起乍到西蜀时,李白递给她的那个味道可怕的汤药……深吸口气,她想想这终究还是得喝,毕竟这儿可没西医可看──喝下去!   ──咦,味道倒没她想像中可怕,还有点儿像汤来著,甘甜甘甜的……唔,难道那回真是因为李太白的厨艺太糟糕?   「怕你不惯苦味,我便加了些甜菊和枸杞调味。」望见她眼底惊奇,宓少卿不禁噗赤笑出声。看来她果真喝过汤药的,约莫还被苦过……「可还对胃口?」偏头,他扬眉轻笑。   闻言,她这才瞭然。「谢谢,还行。」她笑笑向他道谢,心裡却隐隐感觉,他似乎有些细心得太过。   宓少卿虽温和,她却记得初见时,他身上总透著疏离……原是想著友好才逐渐淡了那层隔阂,可如今这模样,却又同友好似乎不大一样。   「那日晨时不是好好的麽,怎麽却突然晕倒了?」将她喝尽的空碗拿到一旁放好,他拉了张椅子到床沿坐,歎气问,「是否当日不适,却没和我说?」下意识地想伸手触摸她颊侧,他顿了顿,才想她方才的模样,约莫不望他太甚亲密。   她和一般女子不同……他不能吓了她。   「不是,不知怎麽,突然就晕了。」乾笑几声,她想想这看见一个人便晕过去什麽的也太扯,约莫就是说了,少卿也不会信的。「对了,少卿,你可有听闻个三日前在市街说书的……『楚公子』?」话末顿了顿,她思索著那男子这样妖冶撩人,几乎轰动整个城,宓少卿这身分,应该不可能没听过这号人物……   「楚公子?」宓少卿一愣。当日他急如热锅上的蝼蚁,也忘了该去注意周遭,但……「那楚公子是生得什麽模样?」想了会,他问。   她想了想,开口回应:「十分妖冶的一个郎君,还穿著一身玄衣。」忆起那几乎所有姑娘围绕的场景,她细细回忆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庞,还真妖得挺难让人忘记的。   宓少卿摇摇首,「未曾听过,亦未曾见过。」   未曾听过也未曾见过……这可奇了,难不成那日是她的幻觉?孙可君垂首拧眉。不可能,她连他的每句话都还记著,莫不是他只出现那日……便是那个楚公子,肯定动了什麽手脚。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她思绪立时被打断。   「大哥?」宓夏卿依时端了替换茶水和水盆过来,便见那裡孙可君已经醒了。他惊诧一阵,随后是歎了口气,「唉,沫澄姑娘,你这可总算是醒了。」将水盆放到一旁,才觉得几日战战兢兢总算歇下了块大石头。   莫怪他想这裡头怎麽有谈话声音,原来是沫澄姑娘醒了……这下大哥可总算肯去睡了吧?   「怎麽,我醒了,夏卿可是不高兴?」眉一挑,她抬眸看他,弯唇笑得别有深意。他这语气听来,怎麽好像有点妙?像是恨不得她早些醒来,又倒像觉得她早该醒了。   「我哪敢?」闻言,宓夏卿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扯唇,「大哥为了姑娘,三日夜寝难眠,我可日夜盼望姑娘醒来,免得姑娘还未醒,大哥便病倒了。」歎气,他瞧著这姑娘气色不错,想是没事儿了,也总算安了心。   她要再不醒,他可真怕这整个城要给翻过来了。   「夏卿。」侧目过去,宓少卿眸光淡漠,嗓调几分冷淡。「无事,我只是怕你醒了,寻不著人。」温温地对她笑,他回得不浅不淡,就怕意图太明显,吓跑了她。   孙可君只是愣。三日未眠?目光往旁一望,她看著桌上一叠叠的纸,想那约莫是公文,他竟还带了公文过来批写……这意思,是她昏睡多久,他就盘算在这儿盼她醒来多久?   她一时说不出话。   「玉姊姊!」气氛正僵著,门扉声响又开,她听著安双成清澈嗓音传进耳畔,那印象中小个头的胡人少年朝她碎步奔来,她却讶然于他似乎是越长越高了……似乎胡人总是比常人要高大许多,她这麽见著,倒真正体认到了。「玉姊姊,你可觉得好些了?」他微微有些著急地问。   她眯了眯眼笑,「双成,我没事。」伸手顺了顺自己有些乱糟糟的长髮,她思忖了会,又开口:「对了,双成,你可还记得那日街坊的说书人?」眉间微微蹙起,她望著安双成,确认似地再问。   那日双成便在她身边,若是连他都不记得……   闻言,安双成抬眸望她,顿了几秒,随后歛下眼脸,「双成不知。」   竟然真连双成也忘了,果真是被动了手脚麽……孙可君深忖。   「好了,君儿早些休息吧。」见她垂首不语,宓少卿以为她是累了,便开口提议,并到桌旁收了收公文摺子,「君儿若醒来有事,便唤得我一声,少卿便在隔壁。」弯唇温和笑笑,他望著她,眼底却还是带著点忧。   「嗯,君儿知道。」闻言,她笑了笑应。   待是三人出去,她缓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躺回榻上。   从袖口中抽出那只一直被她好好保存著的白玉簪,她细细摸了摸圆润玉泽,不住忆起那日,他为自己梳髮理髻,和簪上白玉钗时淡然却仔细的神情。   离开西蜀越久,她却越常想起他。   这样挂心一个人的感觉,便是称作思念麽?   昏昏沉沉又睡了几个时辰,她反覆半睡半醒著,总似乎能感觉有人来探她额温、或是来看望她……   她似乎总在作梦,却又似乎没有。自和李白那块离奇的玉后,她时常在夜裡这样,却理不清原因。   真正再睁开眼睛时,正好已是外头四更钟响。   天色方亮,凉州延州原就近大漠,天色总是亮得快。伸手探了探自己额温,她探著已温凉了些,想是烧应是退了。   喉间有些乾燥,她乾咳两声,想下榻喝水。才踏下床踏,她脚步一个踉跄,似乎还踢著了什麽东西……困惑低头一看,她愣愣。是块玉?   对了,宓少卿常常来看她,约莫就是他落下的──这块玉,会不会就是初见那时,宓少卿拿出来吓唬甘州县尉之子的东西?   他那日不给她看,之后也绝口不提,约莫一定和他的身分有关……反正他都掉在这儿了,捡起来看看……也不算不光明磊落吧?   实在掩不住好奇心,她缓缓将玉牌捡起,深吸口气,带著摊牌决心转过玉牌正面!   然而那一眼,上头几个正楷刻成的字却令她不住倒吸口气,惊得险些差点要把玉给摔了下去──   那上头,正正便刻写著──「监察御史.王维」。      ☆、章回六《声玉笛》(1)   王维?监察御史王维……她怎麽想也没料到、宓少卿竟然就是王维!   这种种巧合……对了,她于甘州遇见他那年、正好便是王维从右拾遗升官监察御史啊!   如此说来……这宓夏卿,便该是他弟弟王缙了。也对,她记得王缙字便为夏卿,这缙字与维字边旁皆有纟,他约莫是将纟字取得宓,又改作姓氏唤了唸音,便作宓少卿……这少卿二字,又究竟是他原来的字,或是他信手捻来的名字?   但既然静能师父知晓这名,她便猜测是王维原本的字了。据闻这王维好佛,崇敬维摩诘大师,才将名字给改了……   诗佛王摩诘,怎麽她那日见著他礼佛好禅的模样,就没料到呢?   握著那玉深忖了会,她听得外头传来脚步声,也未犹豫,便将玉反著面放回了原位,佯作睡眼惺忪方起床的模样。   既然他不望她知道,那麽她便装作不知情吧。   「君儿,怎麽醒了?」装束得较轻鬆,王维随意披著袍子便推了门进房,眉眼带著倦意,笑意温和地问候。   「无事,只是口有些渴。」笑笑,她揉揉眼睛,迳自起了身去倒水。   刻意放缓速度,她回身望他时,地上那只玉已经不见了。见她转头过来,他神情似乎带些犹豫,停顿好半晌才方启唇问道:「君儿,你方才……」   她无辜地偏过头,困惑弯眉,「怎麽了?」   「……不,没什麽事。」见她神情无异,王维摇摇头,只是依旧笑,「喝过茶便快些休息吧,君儿可需要好好歇个几日。」偏头,他笑著,握在袖裡藏著的玉牌微微一紧,心裡几分慌。   他终究要让她知道的。   可是他这又是在怕什麽呢?不过一个名字、一个身分……他如何竟会犹豫得这样?   「少卿也是,快些去睡下,莫要再忧心我了。」看见他眼底犹豫挣扎,她只是笑了笑,几分埋怨地开口,「要不然,若是少卿病了,夏卿可是会怨我的。」撇撇嘴,她都囔著半催他离开。   他太过照顾她了。照顾到……她实在怕,怕自己没法回报他任何东西……   「知道了。」闻言,王维想她是关心自己,心头不禁暗暗窃喜一阵,只是依旧温雅地笑,眼底却含著纵容。   随后,他便转身离开了她闺房,回到自己房内歇下。   待他离开,孙可君坐回床畔,默默暗自思忖起来。   她忆起梦裡那个唤作卿墨的少年,却和当初李白相同,依旧是模糊的样貌……   卿墨,又和玉华真君有什麽关联麽?   而王维,又是为什麽拼命要瞒著她?   是出来巡查不想惹事,所以化了名……还是他还防著她?但见他那态度也不像……   心头盘著几个疑问,却似乎终究还是无解。   在小城逗留几日,孙可君身子好得快,很快便能继续启程出发望洛阳。   南下陇州,一路停停歇歇,转眼便要入夏。   「啊……」被烈日晒得晕头转向,孙可君抹了抹额际的汗,觉得自己大约是太久没回西蜀了,竟然连这点温度都受不住……「这中原,怎麽这麽热啊?」坐在马上缓缓地行进,她不住地抱怨了句。   话说据闻她幼时就挺英姿飒爽,以前一家子一同去农场,就她一个女孩没嫌屁股疼,骑马骑得很欢,那架势据说连她大哥也吓得半死。后来大了,她也几次兴趣学过马术,倒不料竟在这大唐给好好用上了……   安双成原来都是给她载,不过也不知那王缙如何教的,竟也让他学会了马术,还骑得有模有样,挺是翩翩英姿出众……嗯,看看这孩子,果然很有美男的潜能麽。   她摸摸下巴暗笑。   王维有些无奈。「前面陇州都城便要到了,你可忍著些。」莞尔,他不禁失笑。   闻言,她仰头又是唉叫一声:「唉育,饿死啦──」   王维只是笑笑摇头,却不禁忧心。   距离洛阳愈近,其实他心裡就越慌。   可他又怕,若太早说明白,会令她疏离……说来可笑,以往总是媒婆上门提亲给他拒绝,他未曾这样烦恼过,究竟该如何令佳人倾心……这可真算是现世报啊。   他只能抱著若即若离的间距,偶尔温柔,却不至于踰矩。   即便大唐女子性格大多同她活泼,但她确确实实,都和他见过的姑娘大大不同。   这陇州一带附近挺是热闹,过了城门,裡边市街人来人往的,好不热络。   「对了,」骑著马向附近熟识酒家走,走在最前头的王维忽地便开了口,「今日我们宿在少卿友人家中,不知君儿和双成可介意?」微笑侧首望了她一眼,他问。   友人?孙可君听著,眼睛登时亮了起来。这诗人的友人麽,各个不是一代文豪,就是当代后世名人──这不去见见实在太可惜啦!   「不介意,自然不介意。」一想著这机会难得,她立时眉开眼笑,哪裡有点住他人家裡的丑怩,「双成也不介意的,是吧?」侧头,她笑眯眯地望向安双成。   「双成随各位之意便好。」抬眸看了她一眼,安双成敛了敛眸,神色淡然认真依旧,只是似在深思。   她想想他似乎自她风寒晕倒后便变得这样时常不知思考著什麽……唔,不晓得双成是怎麽了?改日逮个机会问问。   前面王缙只是瞥了眼王维,目光几分複杂焦急。大哥不是喜欢沫澄姑娘麽,怎麽这麽段时日,也未见他表态……还有关于他们的名字,大哥真不打算说麽?   王缙觉得自己实在猜不透他心思。   用过膳,王维在前头领著几人望山林走。一路碧翠青绿幽然,重重山境眼前,彷彿世外桃源般。   这王维要访的友人到底是何人?这时候又是谁会在陇州……望著这幽林深处,孙可君心裡越发好奇了起来。   直至一处山间田庄,王维下马敲了敲田庄木门,唇角扬起笑意,他还未开口,便传来一人急急忙忙脚步声:   「哎呀!摩……少卿,某这可是待你许久了啊。」显然事先被知会过,嗓音中性乾淨的男子开了门,有些尴尬地咳了声。真是,一时忘了他叮嘱,险些便要破功了……   来人年纪看来比王维要大上些,面容秀丽、眉眼如画,明明是个清秀男子,那眉目间却透出一丝妩媚来。和楚公子的妖冶惑人不同,她眼前这男子……该用清丽秀气来形容?   ──风华绝代。除了这词,她实在找不著更好的词彙了。   分明是个男子,气质却这样清秀,便连面容皆是中性秀丽……她还真是第一次见过这样的男人。   「许久不见,贤兄近来可好?」似乎也并不甚介意,王维只笑笑作揖道好,态度显得十分熟稔欣然。   「好,自然好!」男子笑得灿烂,似乎亦十分欣喜。   三人几乎被晾在后头,孙可君望过去,才发现王缙的神色亦挺是陌生,只礼貌地作揖招呼,「孟郎君,许久不见了。」几分生涩地,他躬身道。   孟?闻言,她脑袋立时一个机灵。莫非他是──   「贤兄,这位是孙可君孙姑娘、安双成安贤弟。」向后指向二人,王维不避讳地直接点明孙可君的身分,随后又介绍道:「君儿、双成,这位是孟浩,孟郎君。」   孟浩,孟浩然!   她果真没猜错,这王维与孟浩然交好,早料得如此可能……只是,这历史形象好像有点儿差太多?这风华绝代的秀丽男子,怎麽看都和史书上的孟浩然沾不上边……   不对,自她来到这儿,哪个人物真的和画裡一样丑八怪的?莫说是那清冷剑气的李白根本不是胖子,还纯情得过分,眼前化名宓少卿的王维也和那画上面容相去甚远……   她说,这古代画师根本没个能信的是吧?   她突然觉得,就是现在杜甫变成个翩翩花公子出现,她也不觉得奇怪了。      ☆、章回六《声玉笛》(2)   「哦?孙姑娘……」闻言,孟浩几分惊奇地特别打量了她几眼,数秒,才又复开口笑道:「鄙人孟浩然,各位唤我浩然便可。」笑眯眯给四人作揖,他一双眼儿上钩凤目,却并不锐利,如画带媚。   望著他那张漂亮过分的眼脸,孙可君突然想……这孟浩然一生鬱鬱不得志、终生无法为官,不会根本便不是因那句「不才明主弃」,而是这外貌实在太惹眼了吧?   四人进了田庄,一旁田野冒著青翠绿芽,满片自然景色。   木屋的样子有些破旧,但围著田庄,倒看著有了几分隐居贤士的风味,「孟某不过暂居于此,寒居简陋,见笑了。」说著,他转头过来对他们歉然笑了一笑。   「暂居?」孙可君困惑。竟然是暂居?她还以为他定居在这儿呢……   「孟某老家襄阳,几月前方于此寻地陋居。」回头,孟浩笑笑道。「兴许来日有感,孟某便又盘算搬家了呢。」   所以这是个四海为家来隐居的意思麽?她思忖。若到哪都有个家住,这麽想著也挺强的,而且这是花了多少银两……唔,对了,她记得孟浩然似乎和李白也很要好吧?   「话说……浩然可认识,锦州李白?」试探地开口,她几分期待地问。   她太久没见著他,如果能从别人嘴裡听听关于他消息,兴许也是好事……   「姑娘认识太白麽?」闻言,孟浩转过头看她,神情一下子变得高兴起来,「孟某许久未见过他了,不知他可还安好?」开门进到屋子裡,他回头看她,听见故友名字,不免一阵惊喜。   宾果!她心裡高兴极,「浩然果真认识太白?」她眨眨眼睛,确认地再问。   她忘了记他们俩到底哪时认识的了……倒是王维似乎和孟浩相识得很早倒是真。   闻言,孟浩亦思索了会。沉思回忆半晌,他抬眼方道:「开元二十一年,太白游襄州,便恰好相识,相谈甚欢。」微微仰头思忖,他笑著。眼底几分怀念。   开元二十一?唔,她是二十四穿越的来著……「原来如此。」回过神,她瞭然笑笑,眼裡却闪过一抹浅浅黯然。果然比她认识得早啊?有点可惜呢,原本想打听打听他近况的……「太白安好,还赋过几首好诗,可惜沫澄不记得全部了。」遗憾地耸耸肩,她道。   这李白的诗实在太多,她怎麽也很难一一记下啊。   孟浩莞尔,「那便好。倒是听姑娘如此说来,孟某倒想念起太白了啊。」感慨地吐口气,他歎然。   一旁王维见这二人聊得起劲,有些怔愣,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贤兄与君儿亦有共通熟识的好友?」似乎觉得有趣,他先后看了看两人,语调几分诧异。   李太白麽……上回听她说过一遍,今日见她如此,他倒更是好奇了。   听见这话,孟浩想著也感觉奇妙,不住畅笑出声:「哈哈!是啊,这世事真是难料哪!」   听了这话,孙可君看了看两人,不禁也笑起来。   嗯,还真是挺难料的。   孟浩的屋子其实不大,孙可君是姑娘,便自个儿一间房,安双成和王缙,孟浩便和王维。   而收拾过包袱,王维便在房裡小憩。   窗外夜色渐深,孟浩备过晚膳回房,见到友人,想了一想,顿过许久,方才开口道:「摩诘,为何瞒著他们二人?」实在不解为何稍早信裡要他唤他旧字,他思索一阵,终究还是问。   「原来只是不愿张扬,岂料后来想说也难了。」闻言,王维无奈扬扬唇,笑得有些複杂,「此行毕竟大多是暗地探查,又是新任此职,王某自然不愿过于铺张。」忆起那日拿了自己官阶去吓唬人,其实说来倒是下下策。若非她突然出现,他身手应当还能够应付……   但,便是这机缘,才令他对她另眼相待……甚于今日如此。   如此想,他目光不觉几分柔软了下来。   「原来如此。」孟浩笑笑,随后几分调侃地弯了弯眼,「看那孙姑娘……便是摩诘心上人了吧?」瞧见他眼底柔软神色,他瞭然地偏了偏头,笑得挺欢。   王维轻哂一阵。「这样明显?」   闻言,孟浩眉一挑,笑得更欢了些,「这名满京城的少年秀才王摩诘,多少姑娘家嚮往做王夫人,却可曾见过他待著哪家姑娘这样温情?」   「这下竟然被你给笑话了。」王维失笑,面庞不禁微微赧然。   见他反应,孟浩打趣地挑挑眉。他这友人麽,总是那副出尘清朗,外表是温文,其实骨子裡高傲得很,还真未曾见他对哪个女子动过心……没料他总算也有这天麽?   「孙姑娘确实挺特别,也是个漂亮姑娘家。只是摩诘若不加紧手脚,可不怕她被早先一步娶走?」想想这会刻意扮成男子模样,连语调也亦几分像的姑娘还真不多,他看那眉眼,也约莫识得她是个难得一见的佳人,莫怪竟能使这孤高才子上心……「看来这京城啊,不知多少姑娘要心碎了。」摇头笑歎,他几分逗趣地调侃。   王维有些无奈,「贤兄这是夸张了。」   是啊,他确实怕。怕她不喜欢他,怕她嘴裡那个提及起来,总能令她神采飞扬的李太白……   只是,如此扭扭捏捏也未免太过不像他。   或许……他亦能试著,试探试探她心意麽?   月色微明。   这日明月上得晚,外头隐隐传来清笛飞声,孙可君翻了翻身子,实在睡不下,便乾脆爬下了床,决定一探究竟。   谁在吹笛?还是如此月色佳时,这乐声,听著悦耳清澈,衬著一轮圆月清明如画……如此精熟好听,想必是箇中好手。   这样一想,她便更觉得好奇了。   轻手轻脚地缓缓循声而去,背著月色,后院男子一袭月牙白袍被照得发光,青丝轻绾,薰风微凉,吹得他乌黑髮丝轻扬,彷彿与世隔绝。   她看得有些傻。不得不说,这人真是适合月亮,如此看著,几乎要融入进了月光裡边……出尘如是,与世孤立。   「少卿真是好兴致。」待他一曲奏完,她提著单衣裙裾,巧笑嫣然,「这是什麽曲子?十分好听呢。」好奇上前,她望著他手裡一只清脆玉笛,不禁觉得惊奇。   玉笛!这样稀少难见的东西,想不到他却有……果真王维这当代是翩翩公子,还是她见识实在太浅薄?   不过……他手裡那只玉笛还真好看,定也是上好的笛子吧?   「是《落梅花》。」回首望她,王维轻轻淡淡地扬唇笑,「君儿对音律有研究麽?」见她眼底带著探究新奇,他启唇笑问。   兴许她亦对这音律颇有心得,那他也算遇一知音了。但……若是她,奏乐模样定也十分好看吧?   「略懂些古琴、胡琴,但对笛子不甚了解。」谦虚地笑笑,她思索这落梅花是古曲,到现代早已没了踪迹,想不到她竟还有机会听见……「倒是这寒冬才走远,怎麽少卿却思念起梅花来了?」扬扬眉,她偏头,盘手轻笑。   王维不禁莞尔。「约莫这月色洁亮,便令宓某忆起了寒梅清高吧。」仰头望向月光清明,他勾了勾唇,温温凉凉地笑。   闻言,孙可君眉梢轻扬,笑意更甚,「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思索这诗他应该已经吟过,于是她含笑启唇,开口道:「看来少卿果真喜欢梅花。」   听了这话,王维讶然瞠目,满面惊诧地看著她,「君儿听过我的诗?」   这首诗,确确实实是他所作……莫非她,早已知晓了他是谁麽?   他心头不禁跟著忐忑了起来。   ☆、章回六《声玉笛》(3)   「谁知道呢?」暧昧不明地给了个不清不楚的隐晦答案,她歪头,一双眸子清明得很无辜。「倒是不知这浩然家中可有古琴?少卿音律好,兴许能评断君儿一曲。」也没给他继续思考,她话锋一转,便直接岔了话题,只依旧笑得灿烂。   印象中,王维倒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子,又是二十进士的年轻秀才……这些日子处下来,他十分照顾她,是个熟稔起来便很温和亲切的人。他会瞒著她,大概有什麽不能说的苦衷吧?反正她是知道了,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便好。   她相信他不是有意瞒骗自己,况且……她总感觉,他似乎几次都想和她挑明。   「嗯,浩然亦喜音律,裡头正好摆了架琴。」王维温和笑笑,亦似乎不介意于她的刻意,只是从容依旧,「我去替你取吧。」   莫非是上回把玉牌落在她房裡时?他暗自私忖起来。她听过他的诗,又知道是他所写,应当不可能不晓得……   但,若她真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和身分,又为何不挑明呢?   他心裡不禁困惑。   或是……她只是无意听过那诗麽?   屋裡两人都已睡下,王维动作轻缓地从屋子裡拿来古琴,便看著她仰望月色,墨玉青丝随风飘摇,似乎正沉思著什麽。   他笑了笑,「今夜月色真是漂亮。」踏著步子踱到她身畔,他不禁想,她这样安静的时候,实在不像人世该有。   似若红尘,却不染红尘,无牵无挂。   「……啊,是啊。」怔愣一阵,孙可君眨眨眼睛,顿了好半晌才回神过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莫怪文人总是见了月亮就起诗兴呢,她感歎。如此一望,倒容易莫名发愁啊。   接过王维带来的琴,她拍了拍裙裾盘腿坐下,细细抚了抚。这琴看上去比李白那台要新得多,琴絃木质却没那麽好……也对,李白是富商子弟,自然东西会好得多麽。   试过几个音,她勾唇一笑,抬眸看他:「既然少卿喜欢梅,君儿便来献丑一首《梅花三弄》吧。」   说罢,她玉指一挑,一曲古今名曲梅花调悠然奏起,原该是清幽高洁,却被她给弹得豪情放纵。   王维不禁听得失笑。他还真是第一次见有人能将这曲弹得这模样,这梅花都得生在大漠上了?   轻抬玉笛,他闭眼轻吹和音,笛声清澈流水一般综合她过于纵情的絃声,声声和鸣月色清。   比起合音,他俩倒像斗乐。一个温煦清澈,一个豪气千云,一来一往间,竟也十分悦耳,好似寒冬傲然盛放的白梅,坚毅高洁地屹然寒风,坚忍不拔。   一曲奏毕,她停下手,显得几分意犹未尽。   「少卿果真才子。」弯唇,她笑笑抬头看他,玩得挺畅快。史书说他擅音律果真不假,她刻意弹得这样,便是想引他吹梅花三弄……毕竟笛子的版早已失传,如今能听他吹奏,也算她三生有幸了。   闻言,王维谦逊地笑笑,拱手让道:「哪裡,君儿亦然厉害。」眸光温润,他似乎看清她眼底含意,只是几许无奈纵容。   果然猜不透她啊,他不禁笑歎。她的模样太多变,有时他还真好奇,哪个才是她真实面貌?   远处幽幽传来三更钟响,孙可君抬头,望著这月正好升到中央,正是月色佳时。原来还想继续玩,她却听得一旁王维开了口:   「时间晚了,该要睡了。」笑得温和,他伸手朝著她,语调温润,却是不可抗拒。   她撇撇嘴,但还是捉著他修长白皙的手乖乖起身,随后是拍了拍裙摆妥协,「嗯,知道啦。」   王维就某方面而言,还真像她家裡那个严厉的哥哥……她默默想。   弯身替她搬起琴,他瞧见她眼底扫兴,不禁莞尔。「早些睡了,明日再带你去市街好好逛逛?」知她喜爱逛街,他施施然开口提议。   「好啊!」闻言,她立刻开心起来,咧嘴笑得开怀,眼底失望一下没了踪影。   王维刹那怔忡。   她笑起来真是好看,梨涡带笑盈盈。对了……他似乎,鲜少见她忧愁模样。   若能看著她一直这样子笑,该有多好。   心念一动,他低眸望她,也未多想,倾身便在她眉心轻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薰风轻扬,温凉唇瓣轻点过她额际,怜惜而温柔。   孙可君蓦地僵住。   「……晚安。」勾唇浅浅地笑,他哑声轻喃,墨玉瞳仁饱含宠溺,随后是踏步走回了屋子。   她呆呆伫在原地,却一时忘了该怎麽反应。   ……那个吻,包含了太多不该有的情绪。   轻抿起唇,她有些纠结地歎。虽然之前曾怀疑一次,但他后来态度并无踰矩,她还以为……他是将她当作妹妹。   如同她把他作为哥哥一般。   「那麽、浩然,后会有期!」   见著眼前姑娘笑意盈盈,孟浩莞尔一阵,亦挥了挥手笑道:「后会有期。若见了太白,记得替孟某问好啊!」   清早便启程离开孟家,面对王维若有似无的炽热目光,孙可君只能装作不便连午后的市街也显得淡漠。   她时常走神,心不在焉。   她不想伤他的,可是如此,她又该如何告诉他,她不可能喜欢他?   他和李白虽然几分像,但终究不同。   又或许,她从初始就被李白打动。她明明是陌生来客,他却对自己未曾有过半分怀疑,也不细问她过往,便就这麽收留了她……   她其实曾经想过,是不是该为了他留在蜀川。只是当初,她终究还是太爱自由……   但她总直觉,她一定还会再见到他。   她确信自己没法喜欢王维,没理由的确信。或许……是因为,他们终究,还是不相同吧。   于她而言,他只能是兄长,而不是心上人。   「玉姊姊?」安双成清澈嗓音唤回她神智,她转过头,便见他几分困惑地道:「玉姊姊今日一直出神呢。」   闻言,她歉然笑笑,「对不住,不知不觉又恍神了。」挠挠头,她歪了歪脑袋乾笑。   唉,她到底该怎麽办?   「君儿昨日没睡好麽?」见她如此,王维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是否昨日太晚睡下,所以今日她精神才这样恍惚?   闻言,孙可君忙摇摇头,「无事,我到哪都睡得很好的!」   王缙只觉得他们气氛似乎有些奇怪,但亦只看了看,心裡几番猜测,终究不敢多言。   昨夜三更,他其实听见了沫澄姑娘和大哥的乐声,还想著他们兴许气氛不错……其实他们看著亦挺相配的,若真两情相悦,亦是一番美事呀。   他心裡几分高兴地想。   只是几日下来,她总若有似无地避著王维,虽然依旧是笑得灿烂模样,却透著几分疏离。   他看得不明不白,可王维却明白。   却是初夏一盆清雨骤然落下,打乱了既定行程。梅雨时节悄声到来,整日都是不大不小的雨,教人无处可躲。   「这雨,怎麽下得这样突然……」愣愣仰头看著雨珠,四人狼狈躲进树丛下方,却遮掩不住雨水。王缙有些傻,这算什麽狗屎运气?   王维见这雨时落时歇,思索一阵,方道:「待这阵雨停,再赶紧去寻客栈吧。」回望四周因骤然大雨而变得空落无人,一派荒凉景象,他歎气。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君儿,你且披著它遮雨,莫要淋雨著凉了。」手边没备伞,他忙解下袍子给她遮掩,深怕她又受风寒。   孙可君一愣。「不用了,这儿不是能挡雨麽,我身子没这样脆弱……」   不给她继续推托,他轻轻淡淡地侧首望她,眸光温和却强硬:「遮著吧。这儿地处偏僻,你若又受了风寒,我可真不知该去哪寻大夫了。」笑得无奈,他弯了弯唇,眼底是一泓柔软春水。   见著那目光,她拒绝不了,只能默然应承下。   ──必须得寻个时间好好对他说明白了啊,她歎。   ☆、章回六《声玉笛》(4)   几刻时辰过去,潇潇雨歇,却已是酉时将至。夜禁将来,附近又是乡下村落,四人实在寻不著客栈,毫无办法下,只好敲了几户人家寻求收留。   「对不住,敝人与兄弟欲至岐州,奈何巧遇大雨……不知可否于此借宿一晚?」伸手轻敲木门,一个朴实中年男子应门,农庄家子模样,看上去十分老实。开口诚恳地问,王维礼貌作揖。他单薄衣服沾了雨水,墨黑髮丝亦湿了一半。   望著眼前四人,那农夫家中还有妻小,空房不多,但见来客十分礼貌,外头又是一阵大雨将至之势,不免犹豫起来。这可怎麽办才好,他收留不是,不收留也不是呀……   「怎麽了?」妇人见丈夫愣在门口许久,不禁好奇探望过去,「哎呀!还愣著做什麽,还吧赶紧将人带进来!」见了外头四个模样狼狈的少年,她连忙推开还犹豫踌躇著的丈夫,将人给拉了进来。   「多谢二位。」心中鬆口气,王缙忙笑笑向两人道谢。呼,幸好,总算不必餐风露宿……   农夫见状,知晓这是成了定局,只是无奈关上门,想了想,方开口道:「裡头还有两间客房,咱这儿房间少,四位郎君便屈就稍歇吧。」思索幸好这四人皆是男子,他明白妻子是一片善心,便也就答应了下来。   闻言,四人倒尴尬了。这可糟糕,两间房?   「不如双成和我一间?」眨眨眼,孙可君转头看向安双成。唔,反正他是弟弟嘛,应该没什麽关系?   「咦?这……」   「不成,孤男寡女岂可共处一室?若是坏了姑娘家清白,可怎麽办才好?」沉著张脸,王维也未多想,开口便制止了她想法。   这一出声,三人登时一阵默然,夫妇二人更是傻在原地。孤男寡女?   孙可君一阵头疼。真是,你不说谁会知道麽,这下子,可该怎麽解释才好……   「唔,其实奴家是少卿远房表妹……和两位哥哥一同出游,怕招人眼光,才扮了男相。」嗓音恢复原来清灵,孙可君偏头,困扰而温婉地笑,「对不住,给二位添麻烦了。」说著,她深深给两人歉然鞠躬。   闻言,夫妇二人对望了眼,犹豫尴尬一阵。想不到裡头竟有个姑娘?   妇人想了想,最后开口提议道:「妾身家中正好有个姑娘嫁了,若姑娘不介意,不如便将就一晚?」   「多谢二位,劳烦了。」孙可君忙拱手拜谢。总算解决了一个问题……「不知夫人、老爷可用过膳?若不介意,便让奴家准备膳食,且当劳谢二位吧。」弯唇笑得乖巧热心,她嗓音柔柔婉婉,听得王缙一阵鸡皮疙瘩。   王维不禁亦又失笑。想不到这姑娘,装起大家闺秀来,还真有几分模样?   那妇人听却是了一阵慌,「不用这样客气,姑娘是客人,妾身怎麽能给姑娘进火房?」这四位来客麽,看著便知晓是大户人家的,何况他们是主,怎麽能给姑娘家进自家火房裡去忙?   「夫人莫担心,奴家素日便喜钻研些菜色,手艺还行。」勾唇笑得真挚,她想想这两人善心收留他们,总得报个恩,不然实在丑怩得紧……何况自己还借住他们女儿的闺房。「受人恩惠当涌泉以报,虽是小事,可若没给夫人老爷帮点忙,奴家过意不去的。」柔柔软软地福著身子,她困扰地笑了笑,态度倒挺坚持。   「这……」妇人不禁犹豫起来。   一旁农夫想了会,觉得也不是什麽大事,于是和蔼地笑笑,上前应允道:「既然姑娘坚持,那麽便劳烦姑娘了。」   「不会、不会。哎,双成,你随我来帮忙!」粲然笑开,她向安双成招了招手,一前一后便给妇人领进了火房。   「那麽二位郎君随我来吧。」农夫对两兄弟笑道。   一面向客房走著,王缙倒有些困惑。「我以为大哥会阻止沫澄姑娘。」侧首望他,他有些不解。大哥几乎把沫澄姑娘捧在掌心疼著的,怎麽捨得她洗手做羹汤?   闻言,王维却是莞尔笑笑,「我只是好奇,她又打算弄出什麽惊喜来?」   她总是给他许多惊喜,这倒也是他头一回知道,原来她还会烧菜。   「……可,沫澄姑娘会不会烧了火房啊?」怎麽想都觉得有点危险,王缙心惊胆颤地细声问,就怕那姑娘根本只是去玩,还得给他们收拾残局。   闻言,王维细想了想,随后是噗赤笑了出声。「看她方才胸有成竹的,应当不必担心。」回想她眼底那抹自信光采,他笑了笑,只是不禁有些期待。   期待她到底还有什麽,是他还未曾知晓的?   那边孙可君和安双成久违地忙著烧菜,好半晌,两人忙进忙出地端菜出来,外边一个年纪尚小的幼童闻香奔进了厅子,两隻眼睛亮闪闪的:「娘亲、娘亲,今日这是吃什麽呀?」以为是母亲烧的菜,童子回身捉住缓步走来的娘亲的衣袖,眼裡亮盈盈的。   妇人闻了菜香踱到厅子,见这满桌丰盛,亦不住愣了神。「我也是头一回见过这些……」她方才还提醒了她不得用上太多食材,却想不到这些普通的东西,也能被用得这样丰盛?   「哎,可以用膳了!」   汤是妇人稍早前便已熬炖好的,孙可君和安双成一同小心端来,笑意灿烂地开嗓叫唤。   王缙闻声进了厅子,见这满桌子的丰盛,更是满脸惊奇,「原来沫澄姑娘不是去烧火房的?」他喃喃自语。他还以为她真是去玩的,应当做不了什麽东西……   「夏卿啊,我可都听见了。」扬扬眉,她侧头,目光扫向王缙,眼睛灿兮兮的亮著意味不明的光。   王缙时常被她捉弄,听见这话,不免抖了抖。他还未开口求饶,那裡王维便出声,啼笑皆非地打断了两人:「好了,快些用膳,明日还得早早出发到岐州呢。」   农耕人家总是睡得早,不似文人墨客风花雪月,今日可不得给主人刀扰过多……他心裡无奈想,并给弟弟使了眼色。   夫妇二人家育有一男一女,女儿早早出嫁,惟剩幼子还伴著两人,一下子餐桌成了七人齐坐,热热闹闹的,惹得两人不禁怀念地笑了起来。   「姑娘如此贤慧,日后必定嫁得好人家。」笑笑地看著眼前换了身罗裙的姑娘,妇人开口讚了句,目光和蔼,似是忆起了女儿。   孙可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裡,奴家还待著改进许多。」   那边王缙迟疑地看了看筷子,想了会,侧首望向安双成:「双成,你玉姊姊烧的菜真不会毒死人?」细声轻问,他心裡还存满疑窦。这看上去豪放不羁的姑娘,怎麽看,也实在不像会烧菜的贤慧女子啊?   安双成倒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玉姊姊烧菜极好吃的。」话才出口,他又琢磨了会他的话,又复启唇道:「玉姊姊也不会下毒的。」那神情煞是严肃。   王缙觉得他实在认真得过分,心裡哭笑不得,还是乖乖动筷夹了块肉丁。嚥了口水,他深吸口气,赴死一般地放入了口中──   「唔!好吃!」他满脸惊奇。原来她是真的会烧菜!   「君儿手艺甚好。」王维嚐了一口,亦讚许地开口讚歎,「少卿是头一回吃过这样的菜色,真是开了眼界。」眼裡带笑,他似乎早料得结果,又是被她给惊了一回。   听得人口一跟一句地讚声,她满脸得瑟,笑得合不拢嘴,「哪裡哪裡,过奖了。」碍于在农庄夫妇眼前还得装著闺秀,她抬袖掩唇,满心的得意。   见她如此想笑不而能畅快的模样,王维忍俊不住。心念荡著,他目光柔和,却是几分认真地开了口:「君儿的手艺这样好……不晓得,少卿可有这福气,日后亦能嚐得这一手好菜?」   他话挑得明,一下子气氛转得暧昧起来,便连农庄夫妇也听懂了他话裡含意。   她的笑意却是蓦然凝在唇边。   他的意思那麽明白,清楚到她不能再忽视。   她编说自己是王维远方表妹,古时表亲原来就能通婚,想来农庄夫妇也不会觉得奇怪……但,她该如何开口才好?若直接婉拒,便显得王维自作多情,可若她继续视若无睹地装傻,岂不是等于继续给他希望?   气氛一下子沉静,她左右为难,开口不是,不开口却更不是。   「我……」见那边夫妇想开口调和几句,孙可君忙出声抢了话头。她怕他们帮腔,届时反而令她难说话……给他希望才是绝望,她不能再拖延下去,不如便趁著这次机会说清楚吧!      ☆、章回六《声玉笛》(5)   几个人目光一下聚到了她身上。缓缓深吸口气,她停顿一阵,终还是开了口:「少卿哥哥名满京城,何愁著寻不著手艺比妹妹更好的姑娘?」温婉地弯唇笑,她启唇,低眸,终究是一歎。   对不起啊,王维。她有些愧疚地咬了咬唇,提起底气抬眸望他,「长安城裡,才貌双全的姑娘满城皆是。只是妹妹却不是京城人,怕哥哥无法习惯这南方菜色。妹妹想,哥哥还是寻个……擅长烧北方菜的姑娘吧。」笑盈盈地弯著眼,她眼底却没有笑,只是定定望著他,好似文不对题,却切好暗著拒绝了他心意。   她不是他的良人。但他那麽好,就算不是她,也定会遇见一个比她要好上更多的姑娘吧!   她用南北方来比喻他们,那声哥哥倒唤得刻意。王维是聪明人,自然听得明白,抬眸望见她眼裡愧疚,他眸光黯了黯,却还是温温地笑,「我明白了。」   他一度以为,自己和她已经很近。但料不到……原来她竟只将自己当作兄长麽?   他在心裡暗暗苦笑。   饭局氛围一下子尴尬起来,王缙看得著急,心裡却实在不明白。为什麽?他以为他们,应当能是一对佳偶……   「那麽,奴家先去火房收拾了。」承受不住僵硬气氛,她饭吃得快,便率先起了身,却被妇人遏止。   「收拾的事儿便让妾身来,姑娘早先去歇息了吧。」赶忙跟著起身,她制止她欲往火房去的脚步,「姑娘烧了顿好菜,总该让妾身来收拾。」说著,她和蔼地弯唇笑了笑。   以往总定会抢著工作做,可今日孙可君实在太累,于是便也柔柔福了福身应承,「那麽,奴家便谢过夫人了。」说罢,她有些疲累地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厅子。   拒绝古人的心情真是複杂……她按了按头。可她是那麽无情的人啊,今日她愧疚,兴许日后离别,她很快便又会忘了少卿这个人……曾经待她怎样好。   她不喜欢牵挂,不喜欢记挂。所以即便愧疚,也不过是一时……正如同她并不在乎遥远一千三百年之后的时空,或许有谁正急急寻著她?   她印象中,王维是娶过一任妻的。但那终究,并不会是她。   「沫澄姑娘!」   身后传来王缙几分急切的呼唤,她回过头,看见他正朝自己奔过来。   馀光瞥见王维几分忧心地跟在弟弟身后,似乎欲上前制止,她佯作没看见,笑笑便开口:「夏卿,寻我何事?」   果不其然,她看见他步子便顿在那儿,没再往过来。   见她应对态度自然,王缙一下被噎了一噎。怎麽她态度却转换得这样快……「沫澄姑娘,我……大哥他是真的喜欢你的。」语气有些急促,他深怕她不晓得,开口又继续劝说:「大哥他虽然疏离,却惟独待沫澄姑娘好,京城多少姑娘想嫁给他的,他却只对你上心。那日沫澄姑娘病倒,我却未曾见过他那般著急的模样……」   孙可君见他这样,只得无奈笑了笑,微微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媒。   「夏卿啊,我有心上人了。」微微偏头,她说得不轻不重,却已足够作为理由。   馀光微微往他身后瞥了眼──她知道他定然听见了。   王缙一愣。「沫澄姑娘有……心上人了?」   「是啊。」她颔首,眸光带上几分怀念,「乍到蜀川,是他收留了无亲无故的我……虽说如今身处不同地方,但我始终相信,终能和他再相见的。」目光几分温暖,她回忆那数月来相处的日子……她是喜欢他的,原来是真的喜欢他的。   头一次,她会为了一个人,日日挂心、夜夜思念。   她不在乎他是不是风云大唐的历史人物,她只知道她喜欢他,无论他是什麽名字……仅此而已。   即使未来无法预测,但她只在乎现在……那些乱七八糟奇怪的梦,她都可以全部抛到后头去不管。   ──如果能再遇见他。   虽然并不后悔当初离开的决定……但若能再相遇,她肯定不会再放过他了吧!   「君儿,夏卿。」温润嗓音清晰迴盪,他们俩双双转过头,便见王维缓步走来,目光几分凌厉地瞥向王缙,「夏卿,不是让你别给君儿添麻烦?」   王缙闻言,哆嗦地抖抖肩,默然垂头道:「沫澄姑娘,对不住。」他歉然开口,觉得自己方才那样也实在糟糕。   这感情的事,原来就不是他该插手的麽……   噗,怎麽王缙怕他大哥也是这样吓得半死的……她忍俊不住,耸肩笑开,「无事,夏卿和少卿……也是兄弟情深麽。」弯了弯眼睛,她咧嘴笑,样子惬意轻鬆。   王缙望了他们两人一眼,最终只歎口气,转身回了房。   农庄夫妇和安双成在收拾那边残局,外头院子独剩他们两人,一时静默无语。   「别介意。」半晌,王维缓缓开了口,唇边轻轻浅浅地笑,「即便不能把你留著……我和你,依旧是朋友的,对麽?」眸色几分柔软苦涩,他微微偏头,连嗓音也放得轻。   闻言,孙可君灿烂笑开,豪情万丈地拍了拍胸脯:「这是当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嘛!」   见她仍旧笑得那般自在,王维心下总算稍稍舒了口气。   幸好,他们还是朋友。   可他后来其实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是他在锦州收留她,是他先遇见她……是不是,她也会有可能是喜欢他的?   雨歇了,空气裡还残馀著湿润气味。   那轮明月依旧亮得清明,却不再暖人。   月色再美,终究冰凉。   只是,他却直到许久以后,才逐渐明白这个道理……   开元二十六年,冬。   一路由岐州东过雍州,冬至方过未久,四人这总算到了洛阳。   除了京城长安,曾作东都的洛阳约莫便是整个大唐最为热闹的都城了。整个街坊充斥各处而来的胡人商旅,或些新奇饰物,孙可君和安双成两人看得眼花缭乱,两双眼睛亮闪闪的。   这裡就是洛阳!她完全掩不住满心的兴奋嚮往。   洛阳洛阳──光是这裡便已这样热闹,几乎是成都的两倍人潮……那长安岂不是更为壮阔?啊,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去看看大唐皇宫,还有杨贵妃所在的清华宫……唔,不过那种地方,她这样的閒杂人等是不能进入的吧?   「想什麽这样专注?」见她亮著一双眼睛不停张望,王维有些失笑。看来她似乎真的未曾离开西蜀,见到这裡,竟然这样兴奋?   「想……不知武后时的皇宫在哪儿?记得武周时,曾经迁都洛阳……」喃喃著望上思索路线地图,她才开口,见到一旁王维有些哭笑不得的神情,忙回神过来傻笑,「对不住,职业病。」   哎,她怎麽活像个土包子似的。   「想去哪儿都行,但现下已经午时,还是先用午膳吧。」无奈弯了弯唇,他习惯地伸手想拍拍她的头,却还是硬生生收回手,深怕自己又不住踰了矩。   这样便好。   能作为她的朋友,至少是好的……至少,他还能关心她。   随意进了坊间一个热闹酒家,她不懂洛阳美食,便喜孜孜把叫菜这工作让给了王家兄弟。   这洛阳一路倒看见不少姑娘郎君侧目私语……看来,王维的名声果真很大啊。   「双成啊,今日和少卿他们别过后,你可有哪裡想去?」眨眨眼睛,她托腮望著一旁虽然兴奋,但始终少言的安双成,心裡已然开始计划接下来该往哪儿去看看好?   闻言,安双成却只乖顺地敛下眸子,动了动唇道:「玉姊姊想去哪,双成便去哪。」   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啊……她感歎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轻拍了拍,「好啊,那咱就一定得去长安看一看了!」说罢,她心裡又不禁热血沸腾了起来。   原来想开口继续搭话,她才停顿一阵,却听得后头似乎隐隐约约听见什麽熟悉的名字,又或是声音……   「……哎,贤兄如此好文采……肯定不少姑娘爱慕吧?」   「子美过奖,某不过一介愚夫尔尔。」   后头两位郎君正互相谦逊承让,一个嗓音清澈含笑地调侃,一个清冷明淨却无奈。   子美?她不住顿了顿。她记得,这大唐中倒是有个叫子美的名人……还有另外那个声音,怎麽这样熟悉?   侧过头,她掩不过好奇心,偷偷瞥向后头两名男子,却在看见其中白衣男子时不住惊愣地瞠大了眼──   是他!      ☆、章回七《流水情》(1)   「李太白!」   不住地讶然出声,孙可君几乎掩不住眼底的惊喜。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她竟然,真的这样再次和他重逢……   「……沫澄?」梳著一头整齐椎髻,一身素锦衣袍,李白诧异地望著眼前瞠目结舌的秀丽郎君,原来想问候寒暄两句,却是不由得浅浅笑开,「若非认识你,这麽一看,还真差点以为你是男子了。」莞尔,他开口,却不住有些失笑。   一旁那清秀俊朗的少年见状,含笑眸子转了转,打量似地瞥了几眼面前的秀丽郎君。唔,如此说来……这可是个姑娘了?   「……哼,我本来就是姑娘啊。」小小不满地轻啧了声,孙可君心裡高兴,面上还是很快便恢复了淡定。   冷静冷静,她还得有矜持的!   「那是。」没察觉她眼底不满,李白眸色柔软几分,顺应著笑笑。   杜甫轻轻清了清嗓子,他这才发现友人被晾在一旁,顿了一顿,忙开口介绍:「子美,这是双成和沫澄,是太白锦州的……」   「朋友。」她含笑接话,一双眸子古灵精地望那名唤子美的少年瞧,不知又是打起什麽歪主意,「奴姓孙,名作可君,字沫澄,还请郎君多多指教。」笑盈盈地拱了拱手,她开口,打量般的目光毫不避讳。   总觉得……这郎君和她,似乎哪裡有那麽点儿像?   「沫澄……姑娘。」扬扬眉,少年一双墨玉眸子眼尾带勾,瞳裡盈满笑意,倒和她相互笑盈盈对望起来,像两隻笑面虎。「敝姓杜,名甫,字唤子美。沫澄姑娘唤我……子美便好。」意思意思拱过手,他看了看她和李白,似是正思量著这二人到底什麽关系?   倒是看李白的样子……这麽认识他几个日子了,他倒是头一次看见他笑呢?   孙可君听见他名字,眉头一扬,心裡又是一阵讶然!   杜甫杜子美──他果真是诗圣杜甫!   这不,杜甫竟然还真是个翩翩花公子,还和她一样喜欢调戏人……罢了,她应当习惯才是。孟浩然都能风华绝代了,杜甫花花公子又有什麽奇怪……   「僕安双成,曾为恩公所救。」恭恭谨谨地给两人拱手作揖,安双成的声调认真死板,就差没再次跪下,「见过杜郎君。」望向杜甫,他再次拜了一拜,称呼上格外坚持。   杜甫愣了愣。还想著怎麽一旁有个胡人少年,原来是个奴僕?可,看这两人待他态度倒也并不似奴僕……他深思地轻摸了摸下巴。「莫要如此多礼,便唤我子美即可。」年尚十九,他还未遇过谁待他这样恭谨,实在教他不习惯得很。   不过,这三人的关系,怎麽看怎麽蹊跷啊……   孙可君称颊望著两人。文史上赫赫有名的李杜……嗯,她倒是知道杜甫很崇拜李白,曾写过好几十首诗,全是写著李太白的。   她还真好运,这麽一聚,倒把盛唐几个有名的全熟识过一遍了。   还思索著该说些什麽,她倒听得后头一阵脚步声,伴随熟悉温润嗓音含笑:「此二位是……君儿的朋友?」弯唇,王维笑低眸望著她,又看了看隔壁桌两位郎君。   怎麽一回来,她倒和隔桌两位郎君聊起来了?   转头望了他一眼,孙可君随即笑笑点点头回应,「是啊。」反正杜甫是李白的朋友,她便权当作他也是她朋友了──哎,别太计较麽。   她原来还思索著该如何开口替他介绍,那边杜甫却是偏了偏头,细细瞧了瞧王缙王维,随后刹然惊呼一声:「唉呀,这不是监察御史王公麽?」讶然出声,他随即起身,朝王维行了个礼,态度恭敬,「鄙人杜甫,听过王公大名。」   他这一发话,王维和王缙面色立时显出尴尬仓皇。糟糕,怎麽他就未想过,这洛阳该是有人认识他们的,这教他该怎麽向她解释……   「鄙人李白见过王公。」一旁李白歛了歛眸子,忙也恭谨地起身,拱手作揖,眼裡有些诧异。   他真是没料到,这麽一载多馀不见,沫澄竟就这麽熟识了两个朋友,还是鼎鼎有名的王维……他来到洛阳不很久,便已听过许多关于他的事蹟了。   他听闻,这王摩诘麽,年少受赏,又据说是温文儒雅佳公子……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不必如此多礼。」扬唇笑得无奈,王维拱过手,礼貌地应:「敝人王维,字唤摩诘,此是舍弟夏卿。」简要介绍过自己和弟弟,他心头沉了一沉,才回过头想看看她状况,却发现她面色竟是一派的怡然自得,没有一点他预料中的瞠目结舌。   「敝人王缙,各位唤某夏卿便好。」那边王缙心裡冒了冒汗,拱手作揖,侧眸偷瞄了眼孙可君。糟糕,大哥还没和她摊牌解释过啊!这下……   哎,怎麽她看来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   「嘿嘿,太白,想不到我竟然认识这个……名满京城的王维王御史吧?」扬唇笑得娇俏,她转了转手指,炫耀得瑟的模样惹得李白又是满面无奈。「摩诘啊,我看这机会难得,不如咱併桌一同用膳?」侧头望向他,她眨了眨眼,笑得灿烂,面色自然得没有一点破绽。   ……原来她早知道了?   王维怔了怔,回神过来,眼底有些複杂,却依旧温和笑应,「如此甚好。」   上回她唸了他的诗,便是暗示他这事儿麽?她会知晓……是上回落在她房裡那块玉牌?   也是。她那麽聪明,又有什麽是他能瞒过她的?   但,那位郎君,便是她先前提过的李白……   是她说的那个,心上人麽?   四个人浩浩荡荡移驾到隔壁桌,孙可君也不避讳,一屁股就坐到李白旁边,大喇喇地伸手戳了戳他脸颊笑:「太白啊,一载不见,想不到你也出来玩?哎,我看你好像胖了些……还变帅了一点?」戳戳又捏捏,她毫不留情地下手蹂躏他白皙面庞,笑得灿然豪迈,倒是看得几个人傻眼。   李白早习惯了她的放肆,只是无奈由著她,也不劝阻。「沫澄离开不久,太白便出了蜀川游历。」眸光染上几分暖色,他微微牵动唇角,「这一载未见,沫澄过得可好?」轻偏过头,他望著她,几分关心地问。   孙可君闻言,总算停下手继续蹂躏,只又笑得更灿烂了些:「好啊,怎麽不好?」   王缙看得目瞪口呆。他还以为只有他惨啊,但怎麽这郎君也就这麽由著这姑娘捉弄,似乎眼裡还有那麽点……看来,沫澄姑娘和这李白,果真关系匪浅?   莫非,她那日说的心上人便是……   见状,杜甫摸了摸下巴,意味不明地望著旁边气氛不错的两人笑。「哎,看来贤兄不是未有姑娘爱慕……而是早有了心上人了麽?」一双墨玉眸子笑得欢,他来回看过两人,又看了看那边淡然喝茶的王维。这王御史麽,看似淡定的,眼底倒是波涛汹涌……   看来──这倒是一齣好戏了。   闻言,李白白皙面颊立时染上红晕,一下子有些慌乱地将她还捏著自己脸颊的手给摆回了原位。「子美莫要误会,沫澄是……家乡故友罢。」拿起桌上茶杯浅酌一口,他顺了顺气想故作淡定,举止却有些乱了调。   见他这模样,杜甫又是扬唇笑:「家乡故友……哎,双成啊,你瞧瞧这太白……倒是不把你当作故友了,竟就这麽把你晾在一边。」摇摇首,他装模作样地歎口气,可怜地看著安双成眨了眨眼,笑得意味暗晦不明。   被这样一说,李白显得更加慌张了起来,「不、不是……」   闻言,安双成只淡淡瞥了眼杜甫,又默默望了眼旁边两人,随后歛了歛眸子,恭谨地启唇道:「双成不过一介鄙人,不配称作恩公朋友的。」   ☆、章回七《流水情》(2)   「啪」地一声,孙可君毫不客气地往安双成的头顶巴下,制止他继续贬低自己,另隻手倒悠哉悠哉地撑著脸颊,笑咪咪地望著杜甫开了口:「子美啊,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名字,唸起来很像『豆腐』?」语不惊人死不休,她扬扬眉,笑得无害灿烂,倒是满桌男子一下都喷了茶。   王缙不太给面子,一口茶便直接喷回了杯子裡。李白愣在那儿反应不过,王维噎了口茶,掩著袖子憋笑。这君儿,怎麽这样全然不给情面地损人家……   如此一轮下来,大概只剩安双成还淡定地板著张严肃的脸,没什麽反应。   杜甫的脸一下子青了一半。嘴角抽了抽,他扯了扯唇,僵著脸笑道:「杜某还有些事儿,便不打扰五位用膳了。」起身,他吐口气,礼貌地弯身行礼,只那嗓音还有些不自然:「贤兄,后会有期。」   向那边还尴尬著张脸的李白道过别,他僵著颈子转身往酒家门口走,倒又听得后头传来姑娘的声音,气血噎了一阵,差点没被她气死:   「哎,豆腐啊,后会有期!」   啧啧,调戏李白?拜託,他不知道那可是她的专利麽?   气氛微妙地用过一顿午膳,五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聊下来,也算是填饱了肚子。   「那麽──这些日子,多谢二位对沫澄和双成的照料。」步出酒家,几个人站在街头,气氛却显得几分凝重,「摩诘、夏卿,后会有期啊!」弯唇笑得灿烂,孙可君有模有样地拱手弯腰行过礼,也算是谢了他这一载多馀给她的温柔细心。   她还不了,也记不得,所以终究只是谢过。   「如此说来,这一载……也过得真是快。」有些複杂地牵起嘴角,王维唇边的弧度掺了些苦涩,却仍只是笑。「日后……我还能给你捎信麽?」抬眸望著她,他开口,问得小心翼翼。   听她那样唤自己摩诘,明明是他给自己起的字,他却听得有些恍惚。   似乎,他已经习惯了听她唤他「少卿」。   「当然。」她弯眼笑成月牙,如同往常般的自若,好似并不是道别。「啊,最后想问你一个问题……少卿,是你编出来的名字麽?」实在好奇关于这名的由来,她歪了歪脑袋,开口又问。   王维顿了顿。「少卿……是我原来的字。」像是忆起什麽,他微微敛起眸子微笑,眸色温柔暖人,「君儿若是唤不惯,也可以继续唤我少卿的。」   少卿,少年为卿。他得愿所偿进士科举,二十名冠京城,却越来越不晓得,自己究竟想要什麽?于是他愈加好佛,最后改字摩诘……但那日静能师父一言,他却发现,自己其实未曾真正懂得那番道理。   爱恨嗔痴皆为空……可他却这样捨不得她走,捨不得和她道别。   「嗯……其实我都行的。」耸耸肩,孙可君笑了一笑,「那麽,夏卿、少卿,咱便在此别过了。」再次对两人拱过手,她笑笑望向王缙,调侃地道:「夏卿啊,没了我捉弄你,可别太不习惯啊?」   王缙扯了扯唇,颤寒一阵。习惯?这可不不,他是恨不得脱离好麽……「不会不会,王某定然不会不习惯的。」鬆口气地笑,他跟著作揖,心裡虽然还是疑惑她到底怎麽知晓自己和大哥的身分,但终究还是不好当面问。   「双成也好好保重。」望向一旁依旧安静沉默的安双成,他伸手轻拍了拍他的头,「李郎君……会照料好你们的吧。」心头五味杂陈,他目光笑笑看向李白,确认似地开口,却不是问句。   他心裡其实,很嫉妒他啊。能让君儿露出那样的神情,还有今日用膳时的目光……   既然他们心裡相互都喜欢彼此,那他也就不担心了。   他只是羡慕,能让她上心的人,终究不是他。   「王公不必忧心,太白……会好好照料沫澄和双成。」见了他认真过分的目光,李白随即严严谨谨地拱手应承,只是心裡不禁有些纳闷。   但他也看出来,王维望著孙可君的目光,并不同一般。   有他这句承诺,王维才总算安心下来。笑容温润,他望著她开口,嗓音清浅,字句却重如石山:「那麽,后会有期。」   「……多谢少卿大哥照料,后会有期。」顿了一阵,安双成低低开口道谢别离,拱手弯腰,一个礼行得极为恭谨。   「后会有期。」见状,她亦灿烂地抱拳笑。   后会有期,却宁无期。   若是当初知晓结果,或许她但宁此生,都不要和他再见……   那个清朗出尘如是孤绝世事的男子,月牙白色的温润,直至许久以后,她也再不能忘。   「沫澄接下来欲往哪裡去?」见前面一白一玄的身影逐渐走远,李白回头看她,心裡却有些害怕她又要和自己再度道别。   好不容易再次相遇,他这回……不想放手了。   可她又是怎麽想的呢?方才那王御史,看来便晓得是对她有意思的……   他其实怕。他怕自己其实配不上她啊。   「长安。」闻言,孙可君喜孜孜地答,「见过这洛阳繁华,我便更想去见识见识京城繁荣了……啊,太白可知这武周宫殿在哪儿?离开洛阳前,沫澄想去那儿看看。」抬头笑望他,她话答得自然,好像他们原来便是同行人。   「嗯。」微怔一阵,李白浅浅应了声,唇角却不觉轻轻勾起,「正好太白亦欲往那儿,不如同行吧。」眸色几分温暖,他开口邀请,却觉得总算舒了气。   彷彿又是当初,西蜀春暖,人面桃花相映红。   长安的桃花十分漂亮,正好在京城多逗留些时日,待是过年春节时,他正好便又能和她一同去赏花了……   真好。   闻言,她唇角笑意飞扬得更加肆意了些,「那你等等我啊,我去恢复一下……女儿身。」眨眨眼,她扯了扯身上衣服,一溜烟又不见人影。   在王维王缙面前还要扮著男相,是因为他们是两位郎君。古人思想保守,安双成看著还像个小书童,可她若一个女子跟著两个男人,定然会被说三道四……跟著李白麽,顶多便像以前被当作夫妻罢了。   反正她可乐见其成呢,也没什麽不妥。   李白还搞不清楚她去做什麽,回神过来,便已见她迅速换上一身橙色简便女装蹦了过来,拉著他的手笑:「这样舒服自在多啦!」偏著头,她晃了晃他手腕,倒有点像撒娇。   他无奈轻拍了拍她的头。「你高兴便好。」说著,他望向一旁安双成,启唇又道:「那麽快些出发吧,晚了就没法看了。」   「是。」安双成低应,一双湛蓝眼睛始终淡如清水,不起波澜。   对于宓少卿二人的真实身分,他没什麽反应。对于午膳时她开杜甫的玩笑,他也依旧是如此……孙可君有点纳闷。他怎麽几乎一点情绪波澜也没有?同龄的孩子,哪个不是高高兴兴的,双成这样两载过来,倒是令她愈来愈担心了……   「……咳。」轻抽出手,李白咳了声,面颊微微有些红,模样不大自在,「姑娘家这麽样子,容易招人误会……」说著,他侧头瞥了瞥四周,有些不好意思。   她倒是笑得豪情,又是毫不避讳地抓回他的手笑:「有什麽关系?咱管他人怎麽想。」撇撇嘴,她扬扬眉,这笑倒是意味深长。   哼,多少姑娘对他虎视眈眈啊……她就这麽拉著他,看谁还敢来搭讪?   ☆、章回七《流水情》(3)   洛阳热闹,他们便将马停到附近客栈外,缓步行往她心心念念的武周宫廷。   而毕竟是深宫要地,即便已不是首都皇宫,外头依旧驻扎许多卫兵,只能远远地观望。   「这便是武周时候的宫殿……」抬头仰望偌大壮阔的宫廷,孙可君似若讚歎地喃喃了声,「这裡便已是这样壮观,那京城那个岂不更大?」   「不晓得呢,我也没到过京城。」闻言,李白无奈耸耸肩。她的说法还真是……什麽京城那个?这话若给别人听了,肯定气死的。不过……罢了,他不是早该习惯了?   「这只簪子……沫澄还留著?」馀光无意瞥见她简单挽起的髻上不甚醒目的白玉簪,他讶然伸手轻触。这不是当日锦州,他给她买的那只簪子麽?   「是啊,用著顺手麽。」笑笑地随口扯了个理由,她拔下素白玉簪子,随手把玩。虽然它朴素珍贵,她却始终没拨出閒钱去添置饰品,也就独独留了这只钗子。   是因为念著旧情才不捨卖了,还是拿著拿著便习惯了它的存在?其实这样想来,她似乎也不甚清楚。   但见了他眼底的惊喜,她便觉得当初留著,或许果真是好的。   「下回再给你买一只吧。」李白莞尔,「京城裡定然有些更好看的。」   闻言,她扬扬眉,微微笑开,「好啊,那我一定给你挑最贵的。」将钗子簪回髻裡,她笑著调侃了一句。反正他是富商世家麽,什麽没有,就钱最多……给她坑几个好东西又有什麽关系?   听了这话,李白亦只无奈敛眉。久久不见,她倒似乎又更胆大了些……「话说回来,你是如何认识王御史的?」忆起午时的巧遇和那王家二兄弟,他侧目望她,有些好奇。   「你说少……摩诘?」眨眨眼睛,孙可君抬眸想了想,才又缓缓开口,「离开西蜀数月后,我和双成到河西甘州寻酒家用膳,正巧这酒家客满,老板便让他和我们併桌……后来,我于暗巷见到他被一群汉子围住,便跑了过去想救他……便也就这麽相识了。」挠挠头,她仰著脸思索了会和王维初次相遇的历程,如此回忆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根本不是去救他,而是去帮倒忙的。   监察御史……若能做到这官位,王维的武功应当不会太差。兴许他一人便能够摆平全部,也不须拿出身分来压制……他这样辛辛苦苦瞒著她和双成,约莫便是希望能够低调些吧?结果倒被她给害得破了功。   「那……方才还听你唤他,少卿?」有些疑惑这陌生名字,李白偏头,开口又问。   「初识时他为瞒著我和双成,便自称自己做宓少卿,王缙则为宓夏卿。兴许……是有什麽苦衷吧?」伸手轻蹭了蹭下巴,她耸耸肩,随后是顿住脚步,拽著他手腕停了下来,「不说这个了。难得来洛阳,咱去街坊晃一晃?要再晚些,可又要夜禁了。」撇撇嘴,她望了望四周热闹过分的市集,觉得这一趟不好好看看也实在太可惜。   反正到头来,王维也没告诉她为什麽要瞒著他的身分,她也懒得去猜。既然不重要,她也就懒得去探讨了。   见她神情如此,李白不禁失笑。「好,我们去逛逛吧。」   市坊街道有各式各样的店家,李白才领著她走入街区,那边一个卖著器乐的店却吸住她目光,还不及留意他和双成,她便自个儿走了进去。   「玉姊姊?」一个未留神,安双成回头,便已不见她人影,心裡不禁几分著急了起来,「恩公,玉姊姊去哪儿了?」   闻言,李白亦是一愣,这才感觉她似乎已没再拉著自己。她方才不还拽著他衣袖的,怎麽转眼便已不见踪迹……「她应当不会跑得太远,我们到附近店家找找。」四顾一阵周围店家,他微微拧眉,心头又是一阵急。   这姑娘……上回已吓了他一次,怎麽这回又是莫名其妙便不见了人影?   那边孙可君倒逛得惬意,没想两人没跟上来,自个儿看得开心。   兴许是因头一次来到大唐闹区,她鲜少看到专卖这样乐器的店家,而这店家却因位在街角,人并不多。店内摆著些她未曾见过的新奇胡乐,或是琵琶、胡琴和古筝……   「哎,姑娘若有兴趣,便自个儿看看啊。」店家老板见她留恋一架久未人过问的古琴,便笑呵呵地上前,神情带上几分遇知音的欣喜,「这琴有了些年岁了,却遇不著有缘人。若是姑娘喜欢,老夫便便宜卖你吧!」   闻言,孙可君伸手触上那古琴,果真有几分老旧触感味道……「奴家可能试试这琴的音色?」抬眸望向老板,她笑笑问。   「当然,姑娘请便吧。」   得了应允,孙可君便也不客气,钩著指尖便随意奏起《梅花三弄》其中一段,听著音色倒真的挺好……可古琴又不好携带,她总不能带著这个四处游历吧?   实在有些爱不释手,她心裡不禁苦恼了起来。   「姑娘真是好琴艺。」   一道低沉而略微沙哑的男声有店门传出,她愣愣抬头,望见来者一身暗紫衣袍、一头整齐椎髻,年约已及知命,下颔蓄著鬍鬚,浓眉大眼,眉目之间透著一股淡淡威仪。   紫色的袍子……她立时意识到此人定是公卿贵族。尤其他一身浅浅威仪霸气,这人肯定来头不小!   「哪裡,郎君见笑了。」谦逊地福了福身子微笑,她停下手,眉眼温顺。   眼角馀光瞥见外头似乎还跟来了两个奴僕,她见男子朝她走近几步,望著她的目光带著若有似无的打量探究,惹得她浑身不自在。   糟糕,李白呢?   「姑娘如此琴艺,又是绝世佳人……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千金?」举止并无踰矩,男子只笑了笑,眼底意味却是几分暗晦不明。   不是吧,她这是被搭讪了麽?   有些尴尬,她不著痕迹地微微退了一步,才暗自思索该拿什麽藉口开脱,便听得门口传来熟悉叫唤声:   「沫澄!」   急急忙忙进了乐坊,李白是寻著琴声而来。她果真在这裡!   倒是一眼便发现这气氛有几分奇怪,他也未多想,上前便开了口问,「沫澄,怎麽不说一声便自己跑了过来?我和双成可急死了。」鬆口气,他歎息,觉得自己心脏大概会被她练得金刚不坏。   见到李白进来,男子的目光立时深邃起来,似是打量著他们关系。   瞥见了他神情变化,眼见机不可失,孙可君眼珠子一转,捉住他衣袖便甜甜地唤:「对不住,沫澄喜欢这琴,忘了知会相公一声……便自个跑进来了。」悄悄朝他眨了眨右眼,她可怜兮兮地垂下眼帘,嗓音柔得恰能掐出水来。   心下约莫知晓是什麽情况,李白嚥了口气,还是被她这声相公噎得不轻,一张白皙面庞立时染了红。「不、不打紧。沫,沫澄喜欢便……便买下来吧。」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他抬袖咳了两声,浑身僵硬。   暗自窃喜他这反应未免太纯情可爱,她演得更乐,扬唇笑得甜滋滋,「谢谢相公!」毫不怕羞地往他身子倚过去了些,她勾住他手臂,嗓音飞扬甜蜜,好似一对新婚夫妻。   那店家老板听言,便忙将古琴给拿布包覆了起来,喜孜孜地递给了她,「姑……哎,夫人,这琴是二十两银子,若需修缮,可儘管拿回来。」   硬是撑著面皮给过银两,李白替她接过琴,身形有些僵硬地朝老板弯腰,「多谢老板。」这声音总算冷静了几分,只是被勾著的手臂似乎还微微发烫。   孙可君这才又望回男子,手也未鬆开,只歉然对他微微福身歉笑,「啊,郎君,对不住,妾身和相公还有些事儿,便就先行离开了。」笑得温婉可人,她略显歉然地道。   男子亦笑了笑,不大介意的模样,「不打紧,再会。」微微拱过手,他目送他们两人离去,却是在他们身形渐远后,蓦然眯起狭长凤目:「查出这二人身分。」眸色几分凌厉,他悄声对一旁侍从命令。   「是。」   双手负在身后,他意味暗晦地远远望著两人和一胡人少年会合,只是静静伫望……   ☆、章回七《流水情》(4)   「玉姊姊,你方才去哪儿了?」   在外头和二人会面,安双成见李白手上多抱了把琴,不禁有些困惑。   「晃进去乐坊看看了。」孙可君耸耸肩,歉然搔了搔头,「对不起呀,以后肯定不乱跑了,还让你把琴买了回来。」向著两人弯腰道过歉,她侧头望向李白,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当下随口胡诌了句,结果竟真让他把琴给买了……   「无妨,沫澄弹琴好听,买架琴也不坏,只是日后带著,尚须悉心呵护。」左手提著她的古琴,李白不甚介意地浅浅笑笑,随后是几分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这个……方……方才那位郎君应当不会看见了……」   她一个清清白白姑娘家,这麽做,也不晓会不会坏了她名声?他有些懊恼。可是方才那情况,若是不这麽做,也说不准那郎君会不会真把她给娶了?   他……他不想她嫁给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怎麽说,至少得是王御史……若是王御史,定然能够好好对待沫澄的吧?   可他也真矛盾。明明这样想,他却其实一点也不想她嫁给任何人……   「哎呀。」闻言,孙可君低眸一望,这才想起自己还勾著他手臂,却是更加灿烂地笑开,「太白,我方才可喊了你两句『相公』,算便宜了你,当我吃亏。为求公平,你也当喊我两声『娘子』来听听啊?」没有几分要放开他的意思,她扬眉,巧笑倩兮,眼裡带点期盼。   「唉?」李白一愣,红晕又迅速爬回了面颊,「这、这怎麽成,你、你我本非夫妻,如此不是坏了你名声……」   「可是我方才都叫过你两声了,要坏也早坏啦。」垂下眼,她撇撇唇,赌气地努嘴,「不管,你不叫──我就不放。」挑眉,她拽紧了他手臂,轻扬眉头,眼裡满是得瑟。   这下李白可慌了。他看著一旁些路人皆朝著他们望过去,目光还带著些明瞭的笑……脸皮熟得可以煎蛋,他支吾一阵,才妥协地缓缓开了口:「……娘、娘子。」声音细如蚊蚋,他微垂著头,觉得实在尴尬得可以。   方才光听她唤……他就适应不能了,何况竟然让他唤她娘子……   原来还想闹著再让他叫一次,孙可君虽然听得乐,倒也还知分寸,便也就乾乾脆脆地收了手,「算你过关。」笑得灿烂,她思忖要攻略他不可一下玩太大,不然可会吓跑诗仙的。   李白这才总算耸口气,只是手臂失去她勾著温暖,一下竟显得有些空虚。思索一阵,他却不知自己是存著什麽念想,伸手便又轻牵住了她纤纤玉手,「……还是牵著吧,我怕你又走丢了。」不自在地抬袖咳了声,他低声解释,眸低饱含无奈和纵容。   孙可君微微怔怔。   「有你找到我麽。」将手握紧,她侧头笑望他害臊模样,心头却缓缓泛起一丝甜意。   当初在锦州时,她其实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可现在她却不那麽敢确定了。   但,无论怎麽说,她都是有机会的吧?   旁边两人闪得不行,几乎让人瞎眼,安双成倒也惯得快,只是蹙眉回头往方才男子方向望,却已不见他踪影。   那个人……恐怕绝非等閒之辈。   他暗自思忖,心底微微泛起不安。   在洛阳待过几日逛得过瘾,三个人才循著城郊小路,缓缓往长安去。   往京城的大略人潮多,他们便刻意绕道选了郊外小路。如此一派山境幽林,倒也算一处仙境。   「由这儿过去两个时辰,应当能遇到一座村落。」拿著地图,李白坐在马上,遥遥往西方望,「还是……沫澄,你想走原来的路麽?」担心她不惯行这偏僻路径,他侧头望她,开口又问。   洛阳到长安的路上倒有些热闹小城驿站,是给商旅游人歇息用,只是他总习惯往这种小路走,特别不喜欢跟人挤。   孙可君无谓地耸了耸肩,「我没什麽关系,太白欲往这儿,咱便出发吧。」   山僻小径人烟稀少,枯枝树梢栖著一点将要发芽的小小嫩绿,纺织娘在绿野间鸣鸣和声。   她觉得这气氛挺惬意,后方却刹然传来一阵呼啸风声,还来不及反应,她身下的马便仰头嘶鸣一声,乍然倾斜的马身教她来不及抓稳鞍绳!   「沫澄!」迅速从发狂的马上轻盈跳开,李白飞腾过去,一把将她抱住,转了个圈才总算缓衝下来。她身子纤弱,若是摔了马,定会跌得不轻……「双成?」倏然想起这不可能只有他和她的马出事,他连忙回头探望。糟,双成亦还是个孩子,也不知能否应对……   「恩公,双成无事。」蓝眼少年快步行来,眼底几分仓皇,面色更严肃了些。   孙可君愣愣。他会轻功?「那些马是怎麽……」   「砰」地一声,她话还未落,一支箭便擦过髮丝,风一般锐利呼啸。她瞪大眼,一阵颤寒,便听得李白开口道:「中箭了。」说著,他往马儿奔去的方向侧头,而她顺著视线一望,果真看到三匹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怎麽会这样?她怔然。且这细细一望,她发现那些马,脚上竟都精准地被射中了支箭!   「此地不宜久留。走!」低喝一声,他护著两人迅速跑进一旁树林裡,还听得身后不断传来箭的呼啸声,令人胆颤心惊。   她手裡还抱著古琴,行动便显得有些迟缓起来。心头还困惑著他们这到底是招惹了谁,这回他们前面却是出现一大群黑衣蒙面的男子,手裡还都拿著武器!   他们想往后跑,却发现他们这竟是被包围了。   李白咬牙。他们的目的是什麽?他可不记得自己有得罪什麽人物……「躲到我身后。」拔剑出鞘,他低喝一声,手起刀落间,竟也迅速制服了几人。   他刀下还是留情,并无伤及要害,只是断了他们脚筋,令其无法行动。   安双成见状,忙也跟著拔剑出来帮忙,「恩公,我来帮你!」   剑法还显生涩,他的武术剑术虽只有基础,但总算让李白能稍喘口气。孙可君躲在李白身后,却有些鬱闷。自己竟然这样没用,还需要别人保护麽?   三人一路往林子深处退,李白虽剑术了得,被不断上来的黑衣人给围剿,却也逐渐不支应付。   「我主人有令,留下三少爷,便留得你们一命!」将他们围困成一团,站在最前头一个武艺最好的黑衣人发话。   闻言,他一愣,不住闪神。三少爷?谁是三少爷?   哗地一瞬,失神顷刻,他的腿便被生生划出了一道口子。他虽有察觉而倒退,却还是免不了受了伤。   「太白!」见状,她一阵心慌。他受伤了!   「恩公!」安双成心裡更急,咬牙。   怎麽他们竟是寻到了这儿来……   「我无事。」微微踉跄了步子,李白很快恢复站稳,「不过小伤罢,没伤中我要害。」   说是如此说,可他白色袍子还是渗出了丝丝鲜血。孙可君一阵著急,开口便对他们喊:「什麽三少爷?我们不认识什麽三少爷!」她实在怒极。哪有人这样莫名其妙就上来找碴?   黑衣人以为她是推托,便是冷笑一声,「哼,是麽?」   话落,他们又继续朝他们逼近,她回过头想退,却发现──后面竟然是悬崖,没路了!   「我们确实不知,阁下所指的三少爷所为何人。」稳了稳气,李白重新摆好架势,剑眉却蹙得不安。这儿人太多,双成武功还不够应付,又还得护著沫澄……   可,他们确实不知三少爷是谁,又要怎麽留下?   「那便别怪我们不客气了。」抬颔示意手下围好三人,黑衣男子冷冷地笑。   离孙可君最近的黑衣人看准她无缚鸡之力,一把便将她劫了过来──她顾不得那麽多,不想成为人质,奋力挣扎,拿起琴便往他头上砸,谁知道脚下重心却一个不稳,整个人竟直直往崖下摔落!   「沫澄!」一下全失了方寸,李白急急回头,却只能眼睁睁看著她跌落──   她原来是想喊个一声,或看能否抓个什麽让自己别往下摔的,可淹没口鼻而来的冰冷湖水却令她一下岔了气,再也没法说出半句话来。   她刚才还真没看清楚。这崖下竟然是座湖?   这下可真惨了──她不会游泳啊!   ☆、章回七《流水情》(5)   「恩公,你快些去救玉姊姊,我和他们走吧。」眸光掺和複杂和担忧,安双成微抿起唇,浅浅歎口气,终于还是妥协。   没料他会这麽说,李白微微一愣。「双成?你……」   「不打紧,莫要担心我。」难得地弯唇露出了笑,他对李白微微欠身行礼,蓝色眼眸微微敛下,「请代我向玉姊姊赔罪……这些日子,劳烦照顾了。」   主动走向黑衣男子,他收起剑,伸手拆下髮髻,散下一头褐色长髮,带著异国的深邃妖冶。   「少爷。」男子恭谨地福身。   他淡然向他开口,语调清冷:「走吧。」   李白看了他一眼,神情几分複杂。他其实多少知晓他的身分定然有些来头,却没料这些……   他原来想细问,奈何还是心繫她的安危,最后只低声道了句「保重」,便解下衣袍,奋不顾身跃进湖裡──   「保重。」身后,安双成低喃,眼底情绪却是五味杂陈,「……再会。」   和黑衣人一同离去前,他如此低声说。   四肢拼命挣扎著想往上游,孙可君呼吸不到空气,明明想浮出水面,却只觉自己似乎正在不断下沉。   不能呼吸、好痛苦──她会,死在这裡麽?   如果死了……是会回到现代,还是就此香消玉殒?   可是她似乎……已经不太想回去了啊……   脑袋昏昏沉沉的,几乎要失去意识,手脚逐渐失力,她渐渐放弃挣扎。半眯著眼,她阖目前,透过微弱光线,却竟依稀看见有个人影朝她而来……   后脑被细细扣住,唇上覆盖一层柔软温润,空气渡进口腔裡,带著熟悉的气息,有谁把她紧紧抱住。   有了一点空气,她意识稍稍清明几分,游离昏迷和清醒之间,随后便感觉到自己被带离水中,游回岸边。   「沫澄,沫澄?」清冷嗓音带著满满焦急,那人晃了晃她肩膀,由轻至重。   明明听见了声音,她眼皮却有些沉重,身体无法动弹。气管似乎堵塞著,明明离开了水,她却还是无法呼吸。   不行,必须……她必须睁开眼睛……   柔软唇瓣再次覆了上来,有谁急切地把空气一点一点渡进她口中……   「──咳咳咳咳!」猛然弹起,她大口吸进几口新鲜空气,眼裡所见是一片湿润河床。用力地喘著气,她捂著胸口咳了几声,才总算慢慢呼吸过来。   ……差点就要死了。   「沫澄?」见她总算醒来,李白鬆了口气,关切地将她轻扶起,「还好麽?」   孙可君噎了一阵,吐了几口水,半晌才缓缓启唇:「……还行。」感受他轻拍著她背脊,精神恢复过来,冷风一下子灌进溼透的衣服,她身子下意识缩了一缩。   冬日落水,约莫也不过如此狼狈了……她默默然。   「冷麽?」见状,他关切担忧地问,随后是将方才脱下的衣袍披到了她身上,「且将外头湿掉的外衣脱了吧,我去寻木柴烧火……天要黑了,大概到不了村庄,恐怕得在外头过上一夜。」仰头望著天色逐渐昏暗,他歎口气,心裡有些忧心。   没想会这麽折腾,如今再赶路,以他们的体力,也实在不合适。   「……那你呢?」听话乖乖将外衣解下,她裹紧他的衣袍,才想他也是湿了全身,不禁担心起来。   「我有习武,身子总是比你好些。」闻言,李白回头看她,浅浅地笑,「你裹得紧些,莫要著凉了。」说罢,他便踏著满脚的水,到附近去寻些易燃枯枝。   见他离去,孙可君紧抱著他的素白袍子取暖,发呆地盯著湖面犯傻。   差点……她真的差点以为她会死在那。   方才,他是不是给自己渡了两次气?或者该说……是传说中的,人工呼吸?   那算是接吻麽?她突然有点懊恼。和心上人的第一个吻,怎麽就这样糊裡糊涂地没了印象……   可他那麽古板害羞的人,在那样的情况下,却没一点犹豫……如此看来,应当也不能算作是吻吧?   李白很快便回来,大概已经熟稔,便也身手俐落地燃了火。他俩包袱裡的东西溼透,所幸大部分皆救了回来,便晾在火堆旁晒。   「会饿麽?」担心她撑不住,他回头看她,问。   孙可君摇摇头。「不会,我没这麽贪食。」扯扯唇,她牵了一个有些苍白的笑,身子往火堆那挨近了些,「双成呢?」很早便注意到身周没了那个熟悉身影,她抬头望他,眼底带著忧虑。   「双成……和那些人走了。」神情带著几许複杂,他盘腿在她身畔坐下,微微地歎,「那些人唤他少爷,我想,他应当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少爷?」闻言,她一阵惊讶。如此说来,他便是黑衣人口中的三少爷了?   「嗯。但那时我急著救你……便没再细问。」他忆起最后那双蓝眼睛裡的複杂和无奈。那样早熟的一个孩子……「他让我向你赔罪,说……劳烦照顾了。」细细轻歎,他说。   孙可君沉默。双成啊……这些年月下来,他始终伴著自己,却没想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分别了……不晓得,她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嗯,谢谢你救我。」侧头,她扬唇轻笑,却有些怅然若失。   那个傻孩子,她相信他是有著苦衷的。那样的情况,他也绝非刻意不告而别吧。   见状,李白怔怔,却似是忆起什麽,白皙面庞染了些红,只得呐呐开口道:「……不会,幸亏你没事。」浅浅扯了扯唇角笑,他说著,却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他见她没法呼吸,一时也顾不得那麽多,便给她渡了口气……后来上岸,又是一样情形。如今想来,他实在有些唐突了她……但愿她不记得便好。   ……但,真的幸好,她还活著。   孙可君不禁又笑。唔,不过他既是没提,应当便是认作她不记得了……哼,也罢,反正她日后要拿下了他,还怕亲不够?她撇撇嘴。「唉,结果琴毁了,白费那二十两银子,还湿了一身。」百般怨念地都囔了声,她歎气。   难得那古琴音色真的不错的啊,真是可惜了拿去砸人。   「二十两银子倒不是大事,京城定会有更好的琴,就别挂念了。」闻言,他无奈失笑,「看你拿琴砸他,我当真以为你不心疼的。」记起她狠绝下手模样,他打趣地开口,觉得挺好笑。   「我是一时情急啊。」孙可君努努嘴,不大高兴地解释,「谁知道这一砸,会差点把我条小命也砸了?」不甚愉快地瞥了湖面一眼,她抖了抖,哆嗦一阵。天杀的,怎麽这天气冷成这样……   见她缩著身子发抖,李白心裡怜惜,犹豫了会,方缓缓开口提议:「……若是冷,不如便挨得紧些?」小心地望著她,他担心她抗拒,也怕举动过甚亲密。   「不如你给我抱抱啊。」看他如此,她忍不住又开口调侃了他一句,「荒外求生不都直接以体温取暖麽,反正这儿又没人看。」半开玩笑地扬扬眉,她的脸色却有些苍白,约莫是在水裡受了寒。   听闻这话,他脸色乍红一阵,可想想她的话也没什麽错,又怕她再这麽下去,真会受风寒……僵著身子,他上前,伸手轻环抱住她。「……这样可有好些?」感受怀裡的人儿体温冰凉,他一下也顾不上羞,连忙担忧地问。   她的身子这样冷,现下又是冬日……他心裡有些忧心。这麽下去,她是真会生病的。   「……嗯,好些了。」微微愣然,她又往他怀裡缩了些,依偎著轻靠著他臂膀,温暖而眷人。   火传来的热气和他身上温度逐渐暖过她冰冷指尖,孙可君折腾一日下来,也确实倦了,便靠著他一顿一顿地瞌睡,最后沉沉睡去。   李白虽然衣著单薄,但入水时间不久,又经常习武,身子较好,衣服亦很快风乾,也不大觉得寒。   过甚亲密的肢体碰触令他有些僵硬,却见那平日总飞扬放肆的眼脸难得乖顺温和,安稳而沉静。   他怔怔然。   悄悄伸手拨开她散在颊旁的髮丝,他将她抱得紧了些,深怕她梦裡冰寒。   宛若一泓清潭,他的眼底,却映著清晰的疼宠纵容。   ☆、章回八《刀剑影》(1)   一夜无梦。   直至清晨鸟鸣,孙可君才悠悠转醒。   身子被温暖包覆著,火已经烧完,李白却几乎以守护之姿环抱她,彷彿深怕她冷。   微微倚著她沉睡,他即便是睡颜,看上去似乎依旧挟著一股清冷淡漠。不住地伸手触上他微微蹙著的眉角,她怔怔望著,一时却有些失神。   「……嗯。」感觉有什麽碰上他眼脸,李白浅眠非常,立时便醒了过来,「沫澄……?」嗓子还带方睡醒的瘖哑,他半阖著眼轻唤。   她连忙收回手,衝著他扬唇灿笑,「日安,太白。」   闻言,李白愣了一阵,意识立时清醒过来。忙收回了抱著她的手,他红著耳根轻咳了声,有些不自在,「日安。」低声回应,他随后便匆忙起身,上前检查昨日晒在火堆旁的衣物东西,「衣服都乾了……早些换了上路吧。」不大敢看她,他淡淡开口,伸手整了整总算风乾的头髮。   见到他又是羞赧时下意识的动作,她不禁笑出声,便起身,将袍子脱下,披回了他身上。「嗯,你稍待我一会。」说罢,她拿起风乾的外衣和厚袍,就著湖面做铜镜简单梳理仪容。   不过约莫是被昨日突发事件给吓得不轻,这回李白没再走小道,而是回了大路走。一下少了一人,又没了马,他们俩只得缓慢步行至附近村落再买马,继续向西,却已是近午时。   「在这儿稍歇著吧。」抬头仰望天色,李白思忖半晌,道,「虽说还离京城有段路,但昨日累著,反正不赶路,也是该寻个客栈休息一日。」牵过新买马匹,他侧眸望她,心裡到底还是不甚放心她身子。   闻言,孙可君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笑,「好啊,我也想好好泡个热水,昨日真是给冷到了。」   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李白像是思忖什麽,半晌才又复缓缓衝开口:「顺带添个衣服吧,昨晚落了水,都葬了。」侧头望向一旁几个店家,他开口提议。   她灿烂一笑,伸手又抓住他手腕,「好啊,你给我挑。」偏头笑得有些无赖,她扬扬眉,存了心要捉弄他。   被她这麽捉著,李白还存著昨日的尴尬,本想抽开,但想她已然在自己面前跑了两回,不看紧些,也不晓是否又会突然不见……侧头望向她笑意盈盈,他微微别过眼,几分彆扭地「嗯」了一声。   她笑意更甚,顺著向下握住他的手,暖而令人眷恋。   她喜欢看他羞赧时轻咳遮掩的模样,喜欢他关切她时眸底温柔的光。   这个人,她不想放手。   折腾半日都没进食,补过些落水遗失的用品,一进酒家,他们俩活像饿死鬼,吃得分量比平时要多上一倍。   身子眼皮实在乏得紧,于是两人早早便进了客栈歇息,打算晚些起床再下去用晚膳。   「那麽,若是有事便唤个一声,我便在隔壁。」不甚放心地叮嘱了一句,他神情认真地开□□待。   他和那日王维说了相同的话,可她心裡却是不同滋味……孙可君愣了一愣,笑笑应了声好,却因他一句话,觉得心情都飞扬起来。   他是关心自己的。这样的认知,便令她觉得,自己好像离他更近了些。   同样一段话……却因是他所说,她便觉得心情明朗阳光了起来。   唔,她这样,是不是对王维有些过分?   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睡了几个时辰补眠,她睁眼醒来时,外头已是一片暗沉夜色。   弄不清楚到底是几刻钟,她揉了揉脑袋,透著月光,昏暗的房显得有些异常安静。   起身想去点燃烛火照光,肚子有些饿,她盘算这应是差不多该用膳,却突然听得外头传来敲门声。   是李白麽?踏步往门扉走了几步,下意识便想开门,她心中倏然却升起疑惑。不对,李白的话,定然会唤她几声,以确认她还醒著……   「是谁?」倒退离门远了些,她警觉地微微眯起眼。   门外无声无响。   她突然惊觉这外头未免太过安静。现在是几时了?她到底睡了多久,怎麽外头竟然全无一点声响──   「砰!」地一声,木门被踹开,她吓得连忙迅速躲进床底,听得外头有人道:「搜!」   不会吧,她这又是到底招谁惹谁了?   太白呢?被踹门这样大的事,他应当不可能没听见才对……   会不会他出事了?   才如此想著,她便听得外头隐隐传来刀剑擦撞声。她心头一惊,便听得外头传来熟悉声音著急低唤:「沫澄!」   孙可君不住倒吸了口气。有动刀?现在这到底是发生了什麽……   「在这裡!」榻前传来陌生男子声音,她才一个恍神,便感觉自己被抓著头髮狠狠拽出!   「──好痛!」髮间传来毫不留情的猛烈力道,她吃痛地唉叫一声,几乎要飙出粗口,「要死了,你们懂不懂怜香惜玉?不对……你们到底是谁!」双手一下被制服住,她被陌生男子擒住,壮著声音问了句,倒是趁著被拖出来时摸走了床边的包袱攒进怀裡。   必须找时机逃跑,她暗暗决心。   「我家老爷有令,要请夫人您……过去京城府邸坐一坐。」嘴上似乎矇著布,男子的嗓音有些模糊,却似乎带著嗤笑,「您就省下挣扎力气,乖乖和我们走吧!」   谁要跟你走!她还来不及吐槽,便隐约看见男子手裡拿著块黑布,准备要往她鼻间摁下──她立刻联想他们方才敲门的用意,忙是踮脚用力朝他下巴撞,手肘猛力往他胸膛撞击,勾脚精准地朝他胯下一踢!   「唔唉!」男子被击中得痛不欲生,整个人疼得蹲在地上。她趁机跑出箝制,拔腿就往方才李白的方向奔──「太白!」   幸好,她虽不会什麽柔道剑道空手道,女子防身术倒是学得挺透澈,就是为避免这种情况……只却没想到竟是在古代用上。   「沫澄?」很快便循声寻到她,李白急切地抓住她手臂,开口便问:「还好麽?可有哪裡伤著了?」视线昏暗,他低眸望著她,声音裡满是关切。   感受到他确实在眼前,她这才小小舒了口气。「我没事。」笑笑,她说,随即是想起了方才的刀剑声音,「你呢?你有受伤麽?」几分著急地抬头望他,她忙开口问。   「没事。」他亦温声回应,随即便听得附近传来脚步声,「待会再细说,跟紧我!」   她忙闭紧了嘴,紧抓著他的手迅速移动,随即又是听得阵阵刀剑擦撞声响。   孙可君心裡著急得很,不晓得该如何帮他。女子防身术毕竟是近身防色狼的,这种时候,她只会成为累赘……「太白,这儿约莫几人?」气声开口问,她想了想,四顾周遭昏暗不明,脑中蓦然浮现一个主意。   「不多,大约七八人罢,却是和昨日不同。」没想太多,李白亦细著声回应,却似乎有些喘。   七八人,那就是比昨日少了……只是见他应付成这样,恐怕这几人功夫并不差?   暗自思忖几秒,她权衡了会成功机率,想了想,决定赌上一把。深吸口气,她压紧了腹部,张嘴便放声大喊:「来──人──啊──!救──命──呀──!」   她嗓门开得极大,一下整间客栈都被吵醒,烛火纷纷明亮起来。所有人被她弄得皆是一愣,倒是李白率先回过神来,抓著她的手便往门口跑!   「人要跑了,快追!」   听得后头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他们跑得更急,匆匆惶惶便跑到停放马匹的所在。怕落了她会发生什麽,李白想也未想,跃上马后便用力伸手抓著她坐到身后,「抓紧些,我们去河畔搭船离开。驾!」   策马朝城门狂奔,他也顾不得夜禁,总之不是大城裡头,并不算严格……他必须保护她,无论以怎样的代价。   她那麽好,好得他觉得自己一点不配。即使不能正大光明地喜欢她,他也必须保护好她──   这样……也算不愧对王御史的交待了吧。   ☆、章回八《刀剑影》(2)   惊魂未定,孙可君听话地乖乖抱紧他,随后小心回头望了客栈方向一眼,彷彿还能听见后头隐约有追赶声音。   他们到底是谁,为什麽要掳她去京城?   她才来这时代不过两三年,怎麽生活就这样多彩多姿,还连续两日的武打片……这老天待她也实在够绝了。   用力呼了口气,她紧紧抱著他,脸埋进他背脊,突然这样庆幸……他在这裡。   他又救了她,幸好他救了她,没丢下她不管。   或许她再豪放,多少心裡,还是有些害怕吧……   夜色朦胧昏暗,他赶得急,不知拐弯奔腾多久,才总算把刺客甩在身后,再没了声息。   勒住马儿,李白率先下马,才想她应当能自己下来,却又忆起方才她安静抱著他,难得这样沉默乖顺,似乎有些受了惊……「还下得来麽?」伸手,他抬头望她,担忧地问。   这样杀戮血腥的场景,他已经极力避免见血……虽说她平时总放肆豪迈,但毕竟她终究是姑娘家,定然是受怕了吧……   「我好得很哪,别把我想那麽脆弱麽。」扬唇露出灿烂笑容,孙可君不吝啬地握住他的手撑著下马,脚却有些虚软,微微趔了一趔。   李白以为她是怕,便把她的手握得紧了些,不禁几分心疼。   「京城恐怕暂时去不得,暂时远离避一避吧。」回望了眼来时方向,他歎口气,实在无奈。   她一听,回顾了会四周,才发现这裡似乎是江水边。四处腾著雾,隐隐带著些水气,还能听见不远流水潺潺。「要去哪儿呀?」好奇地抬头望他,她问。   「这江水顺流而下,正好有友人简居附近。」领著她缓缓往江边走,他在江边寻了一会,总算找到一艘无人小舟,「等下了巴陵,兴许便正好入春……也能看得满江桃花。」目光柔软几分,他浅浅望了她一眼。   给他扶著坐上木舟,摇摇晃晃的,孙可君觉得挺新奇,倒又是过新体验。「真的啊?」笑得灿然,她撑著脑袋细细想像起来。满江桃花?唔,那种场景,一定很漂亮吧……   如果能和他一起看,就一定更漂亮了。   水气腾腾窜升,满江雾气缭绕,映著夜色朦胧,倒有几分似在仙境。然而她出来时虽记得带上包袱,却没想要带上冬袍,这样下来,还真有些冷……   「就想你定然又忘了带衣服。」声音带著些许无奈,他腾出空手,给她披上了袍子。   她乾巴巴地傻笑两声。啊,又让他给自己担心了,可她心裡却竟没几分愧疚……「倒是说来,那些人到底何方神圣?一进来就说要把我绑到京城。」两手托著腮,她缩在木舟上,满脑子纠结。   啊!她突然想起,那陌生男子叫了她「夫人」!她和李白不同房,照理来说,他人应当不可能会觉得他们是夫妻……   ──莫非是那日乐坊的男子?   「不甚清楚。」李白摇摇头,亦是有些懊恼的模样,「我躺在榻上稍歇,不知不觉便睡了许久……但一听见门窗声响,便醒了过来。」思忖著探讨起这种种怪异,他剑眉微微拧起,「进我房裡的人,手上带著刀,说要将你带回京城……原来他也对你那麽说了?」   「嗯。」孙可君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像在思考,「他说了什麽『我家老爷有令,要请夫人您过去京城府邸坐一坐』……」柳眉微微蹙起,她是越想越奇怪。京城?是哪户人家这麽没脑,还会自己报上名号来?   又或者说……自大?   她想,那人肯定看出来李白会武功,否则不会七八个都这样难应付。那人唯一漏的,大概便是没想她会一点防身术,还有李白的武功底子比他想像中要好上许多。   如果他下手时不是处处留情不致命……或许会比今日要俐落得许多呢。   难不成,他是怕见血吓了她麽?   「他唤你夫人?」闻言,李白亦是一阵讶然。「看来,恐怕和那日洛阳乐坊的郎君脱不了关系。」心裡相同立刻联想过去,他眉间皱褶更深。他居然,让她这麽曝在危险之下……   远方传来三更钟响,敲敲璜璜,幽静森森。   谈话被略略打断,孙可君望过去,瞠大了眼,满脸惊讶。「竟然已经子时了?」诧异不已,她有些不敢置信。她竟然睡了这麽久?莫怪错过了晚膳……   李白撑了撑脑袋,眼裡也是几分糊涂,「你进房可有碰茶?」想了会,他问。   「有啊,渴得很,就倒了一杯。」她点点头,不甚理解他为何这样问。   闻言,他微微苦笑地歎了口气,「恐怕是被下药了。」   下药?她心头一阵震惊。莫怪她一觉都睡得昏昏沉沉,半懵半醒的。但……「既然有法子下药,为何不乾脆下重药?」心裡疑惑更深,她实在想不透。若真有那本事给他们下药,那她应该早昏睡死了,李白也早被给毒死了,哪裡还需要今天这一齣?   难不成……这是试探?   李白约莫也想到同样地方去,只是暗自沉吟半晌,随后舒开了眉头来,无奈浅浅笑了一笑,「好了,先别多想,我午时倒正好带了些乾粮点心放包袱裡,且吃些撑果腹吧。」将攒在袍子裡的包袱拿出来,他放了几个点心递给她,自己也有些饿了,便亦嚐了一口。   「哇,你连这个也带了?」看著觉得惊奇,孙可君伸手接过来,想著也是该吃些东西。虽然心裡仍踌躇思索著,她面上亦是扬开了笑脸,不想再给他费心。   小船摇摇晃晃,江霜渔火对愁眠。   倚著船边,她只能懵懵然想……到底日后,她还得遇上多少怪事?   一夜三更沉静,江水大雾瀰漫,掩了月色,却似一幅落了半笔的画。   一路扶摇向下,冬日渐褪、□□渐暖,又是一年佳节年时。   路上在江边几个小城待著歇息过些日子养体力,待是桃花纷飞盛放,才总算到了李白口中友人所在。   那粉色花落著江水飘摇,一片春暖花开朗朗,衬著倾城日光,一派的明淨美好。   孙可君望著这景致,不禁也讚歎起来,「原来所谓流水落花的景象就是这样的?」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踏轻著步子往岸边靠,她抬头望他,随意地笑笑道了一句。   「是啊。」李白亦是浅浅笑开,「没法给你看见长安满城花开,只好看著这个凑合凑合了。」伸手扶著她下船,他望了眼桃色春光,有些歉疚地笑。   她倒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哎,京城就那麽大一个,也不会自己长了脚跑,何愁看不见长安满城花开?」莞尔,她扬扬眉,却笑得有些言不由衷。   她知道,天宝元年时,他将会受邀到京城去,一首蜀道难震惊大唐上下,歎为天上谪仙人。   那两年,将会是李白在史书上最为耀眼光辉的时候……她可是期待看见的──毕竟怎麽说,他可是她的偶像啊。   「此言甚是。」李白闻言,倒不由得有些失笑。她倒不怕要掳她的人还在京城虎视眈眈?   或因是过年佳节,不少人搭船而来,或往京城去,如此缓步走来,倒是热闹非常。   李白带著她走离江边不久,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附近。   一名年纪与他相差无多的青年男子伫在车前,见到他来,便是咧嘴笑开,踏步迎来:「真是好久不见啦,太白。」拱手笑得欢喜,他颔下蓄著一点鬍鬚,俊朗潇洒。   李白亦上前作揖招呼,微微牵起唇角笑:「少伯兄,许久不见,近来可好?」礼貌开口,他略略弯身道。   少伯?她眼珠子转了一转。嗯,有点儿熟悉,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位……   「还行、还行……哎,倒是没想这许久未见……太白倒是娶了美娇娘了?」目光移向一旁的姑娘,名唤少伯的男子兴味盎然地略抬了抬眉,他开怀地笑,似乎挺为他高兴。   ☆、章回八《刀剑影》(3)   闻言,李白一愣,面颊一红,忙欲开口撇清:「不、不是,少伯兄误会了,沫澄不是……」   孙可君也不羞赧,只是往常地笑,福了福身子温婉道:「奴家孙可君,字唤沫澄。」低首装得乖巧,她不卑不亢地替他撇清,虽然心底稍微有那麽点不甘愿。   听她唤自己奴家,男子也多少明白了她意思。「某王昌龄,字少伯。误会了姑娘,真是对不住。」对她微微歉然作揖,他却不禁好奇。不是夫妻?可他方才见了他们牵著手……   那麽……如此说来,便应该是情人了?   于是他立即瞭然过来。莫怪这姑娘看上去也不羞涩,原来倒已是有情人麽──   「不会。」眉梢轻挑,孙可君勾唇笑笑。王昌龄?唔,如此说来,这裡便应当是巴陵了……「太白是翩翩才子,能让王公误会,也算是奴家有几分福气。」意味不明地开口,她想他约莫是有看见他们的亲密,不然可不会随便误认。   古代麽,牵个手都能怀孕的……她才不想他被盯上呢。以前西蜀就够多姑娘觊觎了,怎麽她偏偏就挑了个情敌多又难搞的……   「……」李白几分愣了。她这话,说得是几分暧昧,可是论礼数,他却挑不出奇怪来……「沫澄。」实在不晓得她心思,他顿了半晌,只得无奈唤了她一声。   摸不著他们一来一往是意味什麽,王昌龄想想,当他们是小俩口卿卿我我,只略挑了挑眉梢,也不打算多事。「晌午了,二位上车随某到寒舍吧。」笑笑掀了车帘,他虽几分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打断了他们谈话。   唉,虽然打断人家浓情蜜意不道德,但要再耗下去,午膳也别想吃了。   「劳烦王公了。」回过头,她笑笑对王昌龄再福了福身子。   话说王昌龄是江宁县丞,正好至巴陵暂驻办事,便托了一处空馆子居下。馆子裡空房多著,他亦只留了少少一二奴僕,正好够给两人避难暂居。   空馆是地方县府置办,他喜静,便被安配于郊外,幽静安然,乍然倒似隐士。   「少伯兄将于此留居多久?」进到馆子裡,李白望了望四周,问   「约莫至中秋。」双手负在身后,王昌龄笑了笑,缓步领著二人到客房,「房间便在此,这儿的奴僕皆可供二位使唤。王某待会须上县府议事,二位便稍歇会,我会让人将膳食送进房裡。」   虽然只是暂居的空馆,可这也著实算上气派了……好奇地四处张望,孙可君被领著一同走进客房,顿了会,却发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个……我和太白……一间房?」眨眨眼睛,她偏头,乾笑试探地指了指自己。   她虽然开放,可李白现在和她连情人都不是,同房共枕实在……有些太过啊?   闻言,李白亦是一愣。对了,少伯方才说了二人……   王昌龄倒是几分困惑地歪了歪脑袋,「王某以为……太白和姑娘应当时常同房?」几分不解,他望向李白。难不成他又是误会了?   闻言,李白面色登时困窘涨红起来,咳得整张脸都要涨成了猪肝色。「少伯兄,休要再胡猜,玷污了姑娘家清誉。」好不容易缓了气,他窘然地正色开口,表情很严肃。   王昌龄愣了一阵,这才反应过来,忙连声赔罪:「啊?对不住、对不住,王某看太白和姑娘……举止甚密,又颇甚相配,况且又是头次看见太白带著姑娘,才以为……」面色歉然发窘,他打量了会友人的神色,心裡虽然困惑,但仍解释道歉了一番。   奇怪,他认识的太白,一向都是清风朗月,未曾见过他对一个姑娘这样与众不同,又是现下这般羞赧模样……不是夫妻亦不是情人,那这可算是……朋友?   孙可君在一旁憋笑得快要内伤。这两人会不会太有趣,那到底是什麽对话啊?   「孙姑娘,王某这便带你去隔壁客房。」转头向她,他赔笑著道了句。   她亦微微扬唇笑开,拱手谢过,「多谢王公。」   带著她到了隔壁空房卸下东西,那边李白还在困窘著,王昌龄不大敢招惹,便满腹疑惑地对著她悄声问:「孙姑娘,容王某冒昧一问……你和太白,究竟是什麽关系?」心裡实在困惑,他毕竟认识李白认识得挺早,却从未见过她……真是教人摸不著头绪。   她眉微微一挑,没思索太久,开口便笑笑回应:「奴家落难锦州,是太白收留了奴家。于奴家而言,太白犹如奴家再生父母,恩重如山。」字句答得认真,她作柔顺温婉模样,难得的正经八百。   在陌生人面前麽,她还是装得乖点儿好。   王昌龄瞭然点点头。原来是这种关系……「那……孙姑娘对太白,可有什麽想法?」试探再追问了句,他想想这太白的年纪,也确实早该娶妻生子,既有佳人,他何不乾脆顺水推舟?   孙可君明白了他想法,只微微敛了敛眸,作内敛地开口:「那便要看,太白如何待见奴家了。」偏头,她意味深长地笑,倒也不甚避讳。反正大唐的女子民风本就较为开放,过于柔婉,反显得她矫情呢。   听见这话,王昌龄恍然大悟,登时笑了起来,「哈哈哈,这个姑娘倒不必担心!依王某看,太白对姑娘,倒是有几分想法的。」笑得欢畅,他想了会又道:「王某会再给姑娘暗示暗示太白……哎,他就是个木头,可得苦了姑娘了。」   「那便谢过王公了。」闻言,她莞尔拜谢。   李白确实就是个木头,要是双成在,估计他都比别人还要清楚,她对他的心意了。   不过,那时在锦州,若她真的愿意嫁他,他就真的会娶她了麽?   一向胆大果敢的她,面对这个人,却只觉得毫无办法。   唉,原来她也是有死穴的啊。   用过午膳,孙可君在榻上打了个盹儿,醒来时,约莫是未时。   她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就某些方面而言,实在愈过愈惬意了……不成,她得找点事做,赚钱也行。再这麽颓废下去,她会变成懒女人的!   盘好髮髻便到院子去寻李白,还未到那儿,她便听得一阵刀剑呼啸。   他在练剑?心头一个机灵,她忙奔回房换上男装,才又快步到院子去。   刀起剑落,冷峻眉间带著肃杀,眸光清冷幽森。   那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李白,招式俐落,自信而淡漠──是那个十步杀一人的李白。   她抱著胳膊倚在一边看,他馀光却很快发现她,忙收了气,「沫澄?」诧异地望过去,他眉头微微一挑,「怎麽打扮得这样过来?」几分失笑,他似是不解地问。   她高束著一头麻利马尾,未缚束胸,却著一袭俐落男装,看上去倒像个女侠。嘴角禽著笑,她朝他走去,开口便道:「想请太白教我武功剑术。」这话说得直接,她语调却很坚定。   他有些惊讶,「怎麽突然想向我学这个?」他记得客栈遇刺时,似乎她是会一点防身伎俩的,但怎麽今日却突然想学这个?她一个姑娘家,身子纤弱,应当不大适合……   不过,她原来就不似一般姑娘,会找他学武功,似乎也不算太奇怪就是。   「防身呀。」她答得理所当然,像是不解他为何觉得奇怪。「几次下来,我总觉得自己像个拖油瓶,老让你保护。就算没法杀人,我总得学著保护自己吧?」双手叉腰,她神情认真,随后又是弯唇一笑,「太白,我不想做弱女子的。」   ☆、章回八《刀剑影》(4)   李白愣了一愣。   「嗯,那麽先由基底打起吧?」眸底泛起温暖颜色,他无奈勾了勾唇,妥协地对她招了招手。   孙可君立刻朝他开开心心碎步过去,「基底要做什麽?」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她心裡到底还是有几分兴奋。武功!无论怎麽说,这听起来就很帅气啊!   他却似笑非笑地扬扬眉,「你耐性不佳,便由打坐开始吧。」   打坐?听见这话,她眉间登时一个打结。唔唔不成,不都说武功是慢慢累积的麽,她要有耐性、耐性……「那,我可有机会学到轻功啊?」抬头看他,她满眼的期待。轻功什麽的、那种金庸裡才出现的词儿,飞来飞去的多方便!   见她那欢喜非常的神色,李白不禁失笑。她到底是想学武防身,还是想学来耍帅?「慢慢学,轻功很费力的,等你底子够了,真想学,我再慢慢教你。」抬手轻弹了她额头,他说得万分无奈,眼裡却饱含宠溺。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便真的开始教她习武。   从打坐练气运行开始,每日卯时晨起,天还未明,便得跑个数十圈练体力。她每日被这体力活给操得半死不活,几乎是一上床便倒头大睡,却也万分不服输,没几句怨歎。既然是她说了想学,那当然不能抱怨了!   和当初那个只想著圣诞联谊的孙可君,她没发现,自己似乎也有那麽点不同了。   但每每若见她喘不过,他总会软著心给她稍歇息会。他其实半点捨不得她累著,可见她那样坚持,他自然只能尽力把她教好了。   于是一两个月过去,他看她差不多耐心磨得够了,便决意开始教些基础功夫。   「真的?不用打坐了?」听见终于不用再每日禅定调气,她喜出望外,一双眼儿闪闪发光的。   「嗯,但也休要怠惰。」伸出食指推了推她额头,李白莞尔,随后是摆了个架势开始讲述:「这功夫呢,不只是盲目乱来,还得仔细观察对手破绽……」   摆弄了几个动作缓慢教给她,她看得仔细专注,亦跟著尝试了一番。「啊!这动作好像太极拳,我曾经学过的!」忆起自己以前亦曾跟著外公打打太极练身子,她登时兴奋地循著记忆摆了几个动作。   见状,他有些好奇起来。「太极拳?」她几个动作还真做得不错,只是……他怎麽未曾听过这套拳法的名号?   她登时尴尬地收手挠挠头。糟,她又忘了,太极拳这名字是清代才有的……「唉呵呵,是……我家乡那边的东西!」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她乾笑几声,谎话掰得有点心虚。   她要再这麽糊涂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真篡改了历史啊?   「哦。」听惯了这类说辞,他虽不解她家乡是如何把太极和拳法扯在一块,倒也不疑有他。「那麽,沫澄,你现在可试著打我一拳。」双手负在身后,他微微勾了勾唇笑,抬抬下巴示意她动手。   孙可君一愣。「我……打你一拳?」她眨眨眼睛,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他没事要她打他干麽?   「嗯。」李白施施然点点头。   她心裡狐疑一阵,也不知他葫芦裡是卖什麽药,但还是试探地伸手握拳打过去,却被他一手挡回。   「认真点打,儘管用力。」眼底含笑,他将她拳头推了回去,倒是随后敛起笑意来,认认真真板起了脸。   闻言,她眉一挑,「悉听尊令。」学著他方才的起步动作,她字。扬唇一笑,用力挥拳朝他胸膛揍了过去──   原先负在身后的手立时将她拳头制住,他将她身子整个扳了过来,登时令她整个人动弹不得。   「啊,你欺负菜鸟!」被制在他身前背对著,孙可君不满地喊了一声。哪有人这样,不是他让她揍他的麽!   「实战对打进步最快。」不由得几分失笑,他这才缓缓开口解释,「等你能过我百招,想杀人也简单了。」   听他这话隐隐几分得意,倒是激起了她好胜心来,「哼,百招就百招,我还怕你不成?」扬扬眉,她志在必得地笑,好像早确定了胜负似的,「不过……太白,你不先放开我,我可没办法和你过招呀?」动了动身子想挣开,似环抱的暧昧姿势她虽然挺乐意,可他力气大得她半点也动不得,实在闷人得紧啊。   闻言,李白面色一红,忙鬆手放开了她,又是不甚自在地轻咳了声。「……对不住,失礼了。」神情有些尴尬,他低了低眸子,随后正过脸色,从腰际抽出了一只精巧匕首递予她,「对了,这匕首你且留著,以你的身手,应当能将它用得很好。」浅浅淡淡地弯了弯唇,他笑道。   心裡一阵困惑,孙可君接过那把匕首,立刻拿著好奇地细细瞧了瞧。看上去普通,刀鞘刻工倒是精緻,且还挺轻巧,约莫不是寻常东西……「多谢。这是市集买的?」好奇地试著挥了挥,以她防身术的那些伎俩,这匕首倒确实挺适合用它。   「是请人造的。」风轻云淡地道了句,他眉目依旧清冷,却透出几分不自在。   孙可君怔怔然。   请人造的?所以说……是专门打来送她的?   一想这匕首竟是世上绝无仅有,她心念一动,唇角都不禁飞扬起来。「那,我什麽时候能学你那种剑术啊?」目光望他腰际佩著的那把剑过去,她笑笑再问。   他挥剑的时候很帅的,而且能拿著那种,防身武打什麽都方便许多吧?   李白无奈地扯了扯唇,「这剑太重,你还拿不动。待要教你剑术,我再去打把轻些的给你,好慢慢习惯。」一句话说得缓,他道得真诚,倒不料却惹了她不高兴。   「太重?别小看我,我力气也不小的!」不服气自己被他说得柔弱,孙可君微微鼓起了腮帮子望他,眼底带著不满,双手叉腰。   闻言,他微微挑眉,便直接将剑给从刀鞘抽了出去,「那麽,你若挥得动,我现在便可教你剑术了。」几分莞尔,他抵著地面将剑柄交给她握著,随后是不意外地看著她吃力而狰狞地勉强将剑给微微举了起来。   什麽啊,看他平日单身拿著挥得挺自然,好像很容易的……怎麽原来这剑竟然这样重?   奋力单手重重挥了一挥,她试过一阵,终究放弃地将剑还给他,脚步还有些趔趄。「……真的挺重的。」努努嘴,她自觉丢脸,只得摸了摸鼻子乖乖认错。   见她如此,他不禁失笑,伸手便轻拍了拍她的头。「慢慢来,我也不是第一天就能拿剑的麽。」将剑收回刀鞘,他眸色几分温和柔软,只是浅浅地笑。   她却是几分哀怨地捶了捶肩头,「那等我能拿剑,岂不是都长肌肉了?」她全身肌肉自开始习武后便痠痛得不行,所幸李白还挺有良心,每晚都来给她追背。可她是女孩子啊,没蝴蝶袖便已经够好了,她要练成了二头肌,谁还敢要她?   听她这话,他终于不住地笑出了声来,「那是,本来姑娘家就鲜少学这些的麽?」   「不管,我就是想学。」撇撇嘴,她倔强非常,说什麽也非得要练武。   她不想老是站在他身后,她要和他并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她不需要被保护,她也想要保护他……而不是一概地依赖。   所以……如果她真练成了肌肉没人要,就死皮赖脸地缠住他好啦。   反正,除了他,她谁也不想要。   只有他。   和李白过了一上午的招,舒舒服服沐浴过,酉时,孙可君回房,原先准备要早早睡了,却见房内窗口停著一隻白鸽。   这裡怎麽会突然飞来隻鸽子,还全然不怕生?心底几分困惑,她以为白鸽是受了伤,上前察看,却发现鸽子的脚上竟繫了个小小竹籤。   ……信鸽?飞鸽传书?   ☆、章回八《刀剑影》(5)   觉得这玩意儿新奇非常,她未曾见过这东西,于是小心将信由牠脚上取下,摊开,发现是一封内容简要的信籤:   「君儿:   久未联络,因某公务缠身,才耽搁至此,对此深感歉疚。   未知君儿近来可好,双成可还用功否?某深深挂念。   少卿」   ──居然是王维的信!她心裡一阵讶然。他先前确实问了她能否捎信,但如此数月无消无息,她以为他已然忘了她,也确实应当忘了她……   心裡有些纠结,她蹙了蹙眉,歎口气,终究还是提了笔回:   「少卿:   君儿无恙,近日正学著习武,颇有心得。   双成已返营州团聚爹娘,切勿挂念,但祝事事顺心。   沫澄」   写好信,她学著将纸摺卷成一小条,随后仔细地繫回白鸽脚上。   那信鸽收了信,感应一般地立刻飞远,逐渐消失夜幕中。   不知王维可遇见他史实中该有的那个妻子了?孙可君心裡有些複杂,心中只唯一但盼他别再心繫著自己。   她其实怕他关心她,因为她还不起呀。   望著信鸽远远飞去,她歎息一声,却竟突然不那麽觉得困倦想睡了。   木门被轻敲两声,她听得外头传来熟悉清冷嗓音:   「沫澄?」李白的声音轻缓,带著些许试探,「睡了麽?」   她回过神,忙踏著步子踱到门口笑应,「还没呢。太白寻我何事?」开门,她笑盈盈望著他,手裡还攒著那方小小信纸,来不及放下。   而自然他也立即注意到了那纸。「这是?」面上几分困惑,他问。   「哦,是摩诘的信。」晃了晃手裡的纸,她扬扬眉,咧嘴笑开,「原来这世上竟真有信鸽这东西,看著挺新奇啊。」摸摸下巴,她想了想,觉得几分奇怪。她又没告诉他她所在何处,怎麽王维却有办法将信送到她手上来?   听见那个名,他心底却莫名有些闷,但还是开了口回答,「信鸽会循著气息找到收信者,是得由小驯养的鸽子。」启唇替她解答了疑惑,他顿了顿,才接著说明来意:「少伯兄带了把古琴回来,我便想让沫澄试一试。」   闻言,她立时开心起来,「好啊,琴在哪儿?」笑容灿烂,她伸手捉住了他的手牵著,回身关上房门。   李白微微一顿。「我带你过去。」弯唇浅浅地笑,他没抽开,心裡却有些複杂。   她待其他人……也是这样的麽?   一想她或许曾和王维牵手散心的幕景,他心头便不觉微微揪痛,手上也不自觉紧了几分。   他知晓她不是随便,只是随和……但心底,还是有那麽几分窒闷。   孙可君微微有些困惑地抬眼望他。他这是怎麽啦?难得这麽主动……   他领著她走往厅子,便见王昌龄站在那头,前面摆著一架精緻古琴。「孙姑娘来了。」望见他们过来,他眼裡几分欣喜,「哎真是,这杨刺史赏了我这把琴,可王某也不懂琴好坏,更不擅音律,不过喜好欣赏尔尔。今方能听听姑娘奏琴,也算是王某福气了。」悄悄觑了一旁正垂头不知想著何事的李白,他再看了看他们十指紧扣。哦,看来……这是好事不远了?   听著这话,孙可君踏步过去望了望那古琴,细细抚了抚,随后扬唇一笑,「那麽沫澄便嫌丑,试试这琴了。」   随意地弹了一小段她已记不起名字的曲子,王昌龄听罢,忙扬著笑脸讚道:「姑娘果真好琴艺!不如,这琴便送给孙姑娘罢?」他想想自己总之并不大会弹琴,摆著也是浪费,倒不如送给有缘人?   她一愣。送她?「这倒是把好琴,可沫澄不敢白白受王公之礼……」   「不会、不会,王某放著才是浪费了这琴,送给姑娘才好……哎,我想起来还有些摺子未批,姑娘和太白便自个儿方便吧。」不给她拒绝机会,王昌龄将古琴直接送了她,看了看两人,神色暧昧地笑笑,便匆匆藉故离开了。   一下子前厅只剩他们二人,孙可君莞尔。这王昌龄倒是个好助攻啊。   李白望了望外头月色清明,沉默一阵,突然开了口道:「既有此机会,不知太白,可向沫澄请教一曲?」在她身畔微微蹲下身子,他勾了勾唇角浅笑,一时兴起便想试著学学。   闻言,孙可君诧异地抬眉,「太白想学琴?」她困惑侧头望他,烛火下,他的侧脸微微几分幽暗,却被月色照得清明。   可她却不甚清楚,现在的李太白,又究竟正想些什麽?   「嗯,我教你练武,你教我弹琴……便算是相互为师了?」微微偏头,他开口,也不由得几分紧张了起来。   他忽然这样问,是否过于唐突了?   「听起来挺划算。」不禁噗赤一笑,她开心他愈来愈会同自己开玩笑,好像相处起来也不再那麽小心。「好啊,太白想学什麽曲子?」扬扬眉,她其实挺好奇他怎麽突然想和她学琴。是突然想到什麽了麽?   提议学琴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李白并未细想过想学什麽曲。但听她这麽一问,他却是想也未想,开口便回:「便学那曲《青花瓷》吧。」   她映照在他脑海的记忆,最为清晰,约莫便是月色下,她弹奏这首曲时,好似是踏杳濛濛烟雨而来,一颦一笑,都深深牵动他心弦。   他是那麽害怕会再次失去她,却又觉得她更适合到京城去和王维相聚。王御史那麽关心她,又是一表人才,和沫澄……也是郎才女貌。   不愿放手,却清楚明白该放手……或许,待到他确信她安全之时,他便真的该和她相别了吧?   但在此之前……他也能够多贪心几回麽?   「青花瓷?」讶异他的回答,她愣愣想了想。是因她弹过麽?但,依李白的见识,应当不可能只听过她弹琴……还是纯粹喜欢?晃了晃脑袋清理思绪,将身子往旁移动,她向他招招手,弯唇笑道:「那你坐过来些,我好教你呀。」   闻言,他乖乖将身子挪动过去,还隔著段间隙分别,却被她一把拽得更近。「学琴是亲力亲为,哪有学生离先生这麽远的道理?」眉头一挑,她说得理直气壮,就怕他又搬出「男女有别」那套来说嘴。   心裡自知理亏,他只得默默咳了声,藉著月色掩去耳根的红,「对不住。」低敛了敛眸子,他试探地将手放上古琴,触得小心翼翼,随即便又被她给直接捉著放到位置上。   「太白既没学过琴,那自然也得从基底打起了。」装得一本正经,她藉故大方禽住他修长的手。因长期练剑,上头佈满了细细粗茧,和她的纤弱玉手几乎对比。   原来练剑的人,真的会这样的?她觉得挺新奇,却也几分心疼地想……这茧这样厚,初始练剑的时候,一定挺疼的吧?   属于姑娘纤细嫩白的柔荑覆在他手上,他烫手一般地微微一弹,面颊更红了些。「……有劳沫澄。」清冷嗓音出现几分动摇,他开口,有些不自在地羞赧起来。   学琴原来需要这样亲近?心裡虽然隐隐觉得奇怪,可他没学过琴,也不知怎麽挑毛病。   但接下来,她倒真的认认真真教起了古琴音弦,没再继续捉弄他。   那夜,月色倾倒,一湖心弦盪漾。   他细细将琴音努力记熟,不出几月,竟也已能够将一曲《青花瓷》给弹得熟稔。   他记得刻骨铭心,却没想过,许久以后,再记起这曲琴,却亦是刻骨铭心的痛。   拼命抓攫,却如同泡影。   明明努力记起──却再想不起来。   ☆、章回九《一心人》(1)   「嘿、喝!哈!」   一掌一拳过招,一来一往间,约莫有数十下来。   神情仔细专注,秀丽女子出招迅速,拳脚隐隐透著分狠戾。她力气不比清冷男子,动作却俐落机灵,几次都闪避过他出拳,趁胜回击。   回身间,她看著男子腹部露出空档破绽来,一下暗自窃喜,快速挥拳过去,却没想反被他抓住了手,反向压制过来,令她又是动弹不得。   他手掌横在她脖颈前打住,随后便收了手,站回原地。   「出招须快且准,切莫过急,急则乱,乱则生破绽。」收气站稳,李白神情认真地开口叮嘱,十足像个给学生训话的老师。   「哎哟,知道啦──」实在受不了唠刀,孙可君立刻开口打断了他话根,随后是扬著灿烂笑脸卖乖起来,「可我今天过了你将近五十招啦,是不是进步很多?李师父──」抓著他胳膊玩闹地撒娇,她歪了歪脑袋,语尾拉得娇甜。   他亦实在受不太住她的撒娇,只得别过眼,默默咳了一声,无奈道:「好了,快些去换衣服,等会用过午膳,可便要动身上路了。」胡乱伸手轻拍拍她脑袋,他点了点她额心,满脸的无可奈何。   闻言,她倒挑了挑眉头笑,「其实也不必换啊,你看我这样,不是也挺帅气麽。」两手抓著马尾,她神清气爽地转了一圈,双手叉腰,扬著眉耍帅。   他只能淡淡扯著唇歎了口气。望著她那副得瑟模样,他是想开口唸个两句,却又奈何不得……「你随意便好吧。」万般无奈地望著她开口,他说罢便旋身步回馆子,却几不可见地微微勾起唇角。   「哎?我开玩笑麽,太白等我一会儿啊──」   春去秋来,时值孟秋,中秋佳节方过不久,王昌龄预备回江宁,而李白和孙可君则望东鲁而去。   李白有几个好友在徂徕山隐居,为怕那刺客再袭,他盘算著先带她至东鲁暂时避世……或是再让王维来带走她。这数月来,他经常看见他们信鸽来往关切,似乎不曾间断。   她年也将至花信,是以差不多该寻个好人家了。   虽然……他其实真的不想放手的。   到房裡把衣服换下,孙可君细细梳了头环髻,把面容打理得漂漂亮亮。女悦己者容麽,她对她的身材脸蛋可还算是自信的,至少来到这儿,她可还没看过谁比她漂亮……当然,她坚持自己这是自信,不是自恋。   嫋嫋聘聘地背著包袱步出房门,才到桌前落坐,便见王昌龄笑意深远地扬了扬眉,开口道:「哎,这孙姑娘可真是倾国倾城……是吧?太白。」毫不避讳地开口讚美她,他说罢,还不忘瞥了眼李白调笑。   被唤得忙收回目光,他轻咳了声掩饰赧然。这些日子忙著习武练拳,她通常总是一身俐落整齐,已经许久未曾打扮……今日这麽看著,他却不禁失了神。   「不回答,是太白嫌我难看了?」眉头一挑,她盘腿落坐,耳际一对白玉水珠的耳环,浅浅哼了哼声,似乎不大高兴。   闻言,李白忙挥了挥手撇清,几分慌张急切起来,「自然不是,沫澄……沫澄原来就十分漂亮的。」耳根有些红,他这声夸得不甚自在,却是由衷之言。   孙可君听见这话,立刻咧嘴笑了开来,还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拜谢,「多谢二位称讚。」笑得灿烂,她轻扬柳眉,眼底几分得逞的得意。   而见他们如此,王昌龄不禁亦抚掌大笑几声。哈哈哈哈,看来他这舟……推得也还不错麽?   他给他们雇了辆马车离开,别离前,孙可君望著那潇洒自若的男子,心裡却直觉……他们恐怕,不会再见。   她记得,史书上,王昌龄将死于安史战乱──在返乡途中,被叛敌的刺史杀害。   张唇欲言又止,她犹豫了许久。该说些话提醒他麽?可莫晨星那时说来,历史改变,是得要付出极大代价的……   「再会,王公。」最终,她挣扎一阵,终究只含笑说了如此一句。   她不能改变历史。即使王昌龄待她不薄,但……那是他的命运,是她不能轻易动摇的……   「少伯兄,后会有期。」一旁李白亦跟著作揖道别。   「太白,再会。」给好友笑笑作揖别离,王昌龄却趁著李白不注意,偷偷塞了张纸给她,还给她低声嘱咐道:「待到东鲁时再看便好,切忌给太白看见。」扬眉笑得神秘,他站稳身子,最后再再对两人礼貌拱手,「那麽,二位,后会有期了。」   恍恍然坐上了马车,孙可君还没纠结完关于王昌龄的死期,手裡被硬塞进去的一方薄纸却令她不解,立时便转移了注意力。是什麽东西要这样神神秘秘、偷偷摸摸的……还不能给李白看见?   不顾王昌龄临别前的叮嘱,好奇心驱使她想打开来看,却听得一旁李白困惑的出声问:「沫澄,你缩在那儿看什麽?」好奇她干麽不坐好,偏要自闭似地窝在一方角落,他探望过去,却见她立时坐正起来。   「没……没什麽,方才不小心撞了头,有些疼罢了。」乾笑著摸了摸脑袋,她方才是忙将纸给胡乱塞进了包袱裡,眼底却透著几分藏不住的心虚。   好险,差点便要被他看见了──虽然她半眼也还未看见什麽。   他闻言,神色却立时显出了几分担心来,「撞了头?是怎麽撞的,可是撞了哪裡?很疼麽?」忧心忡忡地望过去,他伸手想探看她是否哪裡撞肿了,却被她几分尴尬地挡下。   「没事儿,我现在已经不疼了。」眨眨眼,她有些无措地笑,拼命尽量显得自然无谓,随后是扭了扭头,证实自己确实并不感觉疼痛了。   心底虽有几分狐疑,但见她如此,李白亦不好再多问,只好便信了她。   孙可君只得哀歎。唉,看来……她得等独自一人时才能看了?   既是不能给太白看的东西……到底会是什麽?王昌龄一直对于撮合她和李白不遗馀力,难不成又是什麽鬼主意?   唉,好吧,她似乎没什麽资格说别人的。   出城时,她望见城外不远立著一个小庙,看上去有些稀落,却隐约可见那香炉上头,倒挺是香火兴盛。   一时兴起,她想起这些日子,自过年以后,也已有许久未曾到庙裡拜拜……于是她侧过头看向他:「太白,咱去那庙裡拜拜,祈个平安,可好?」   她记得李白应是道教的信众,喜好仙术也是由此而来……只是不知这唐时的道教风俗,是否和她现代认真有所差异?   「如此甚好。」闻言,李白微微愣了一愣,随即便笑笑答应下来。   让车夫把马车停到庙宇旁待著,孙可君拉著裙摆跨过门槛,缓步踱入偏门。清点过香,她将之点燃,跪在土地公前,虔诚地拜过三次。   为什麽突然想来祈福?她也不甚清楚。只是脑海突然闪过那一丝想望,便突然想……如果将心愿告诉神明,她的盼望,是不是便就真的能够成真了?   她的心愿,她的心愿……   因还得赶路至村落入住,他们很快插好香,便双双出了庙门,匆匆上车离去。   「沫澄,你向福德公求了什麽?」待是马车继续前行,李白回首瞥了眼逐渐远去的土地庙,望向她,万般好奇地开口问了句。   闻言,孙可君扬扬眉,撑著腮帮子笑起来,「你先问我的,自然你先说啊。」启唇轻笑,她说得直接,颇有几分耍赖味道。   「我祈求,这一路能够顺遂平安。」以及,盼望她此生幸福安好……后半句他只默默道在心中,却仍对她弯了弯唇浅笑。「沫澄呢?」   他对福德公说,他只盼她此生幸福安康……即便不是他所给予,他也想她能够无忧无虑,日日快乐开朗如同这样。   如此,他便也就……能够真正放心了吧。   ☆、章回九《一心人》(2)   「一路顺遂平安啊……」听了他的愿望,她无趣地撇撇嘴,微蹙了蹙眉头。怎麽他却祈了这样无趣的福?「我祈的愿啊……嗯,改日再告诉你吧!哎,太白,我好像有些乏了,借我小眯一会啊。」咧嘴灿笑,她直接赖帐,不给他继续发问或拒绝,缩著身子便往他身上靠,闭眼,浅浅地打起了盹儿。   感受臂膀承受上她的重量,李白慌乱一阵,忙想将她扶起推开,见了她装睡却沉静的脸庞,无奈地失措慌张一阵,最后仍默许了她的举止。   真是,她怎麽又是这般乱来。也不怕别人误会说三道四……   「真是,又给你赖帐了啊。」勾起唇角,他浅浅一歎,眼底却带著宠溺。   她是真的有几分疲惫了,只是更多原因,是她的愿望……暂时还不能告诉他。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她只但盼,她的一心人,是李太白。   一心一意厮守此生,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是她头一次觉得,她想嫁给他……即便失去她一直最爱的自由,她也半点无所谓。   因在不知不觉中,他在她心目中,竟已变得比什麽都要重要。   他待他好,亦只待她好──那麽他兴许,也是有那麽几分喜欢她的,对麽?   「李郎君、李郎君,你到底是如何写出那些诗的?」   望著眼前一个约莫不过及笄的清秀少女娇滴滴地挨著李白不断讚声撒娇,孙可君额角的青筋动了一动,就差没真的直接上前把她给拽下来。   祸水!谁说男人不是祸水的!该死的祸水!   她在心裡连声咒骂,咬牙切齿。   话说这事儿,该回溯到昨日夜晚──   且说车夫照著吩咐赶在天黑前带著他们到山脚一处村落裡的小客栈入住。那客栈老板久未逢新面孔,毕竟穷乡僻的,几乎只有登山客偶尔经过。   结果,李白就这麽和老板高高兴兴饮酒作乐畅谈整夜,还吟了几首诗来助兴,好不惬意自在。她原先没怎在意,反正他经常这样,先前和王昌龄也常喝得东倒西歪的。   可她没料到,这客栈老板有个年方十六的姑娘,尚未定亲。如此这般的,那姑娘竟然被他的诗词文采和出众面容给迷住了……而且真正成了跟屁虫,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还和老板极力挽留他们再留下一夜。   啧,她看那姑娘根本比较想留他一辈子──或是直接跟了一辈子。   对,她就是嫉妒吃醋!   「林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请休要如此。」一张脸涨得红透,那姑娘就这麽挨著,他推开又怕碰了不该碰的地方,不推开又是唐突了她清誉。况且……他便连视线也不敢过去。那个领口……   「郎君,可奴家不愿离郎君太远麽……」林晓爹声爹气地挨得更近,好像深怕没法将整个人贴上去似的。唐代的衣著领口本就低,她发育得好,一双圆润几乎紧贴著他,一点儿也不知羞。   孙可君额际青筋又是跳了一跳。「林姑娘,男女有别,你没看著太白被你烦得困扰麽?」美眸微微扫瞥过去,她挑著眼,火药味浓厚。   她那是□□麽?她一个现代新新女性都没弄得这样,到底是多想把人拐上床!   「哎呀,原来这儿还有个姐姐?」闻言,林晓满脸惊讶地望过去,同时总算稍离开了李白一些。   李白实在受不住,趁著机会推离了她,「林姑娘,请自重些。」   闻言,孙可君眼底登时浮现几分得意,盘著手走向两人,望著她的神色还带些挑衅,「听见没?林姑娘,你还尚未定亲,便如此放肆,成何体统?」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她倒忘了自己也是挺放肆的性子。   不过就是年纪小了些,论身材脸蛋,她哪个比她差?   林晓倒也不介意,只打量地瞥了她几眼,「李郎君,这位姐姐是郎君的夫人麽?」侧眸望向他,她软著嗓音问,大眼睛眨得甚是无辜。   听见这话,李白抬袖重重咳了几声,忙开口撇清:「不是,沫澄是我好友,姑娘莫要误会了。」深怕她清誉因他受什麽影响,他耳根又是微微泛红。   「原来姐姐不是郎君的夫人?」故作讶然地掩唇瞠目,林晓打探地望过她,作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可……姐姐生得不差,但恐怕也有了些年纪……至今尚未嫁人,莫非……是有什麽隐疾麽?」话说得轻缓小心,她同情地上下打量她,好像十分可怜她的模样。   孙可君嘴角一抽。   有了些年纪?她有什麽年纪?二十四在现代还是很青春的好麽!她这是花样精华的年纪!   「谁说花信年华就定然得要嫁人?林姑娘没听过女儿当自强麽?」眉头一挑,她决定跟她槓上。想跟她玩泼辣?她还有菜刀没拿出来呢!   「可……」听了她的话,林晓只是微微抬袖起来,像是踌躇不定,「姐姐,若是女儿当自强……姐姐都要成了老太婆了。」一翦水眸微敛,她刻意放缓了调子,好似十分为难。   孙可君额角青筋暴跳。   老、太、婆!   她说谁是老太婆?她竟然说她是老太婆?   「林姑娘也是小家碧玉一枝花,年有及笄,至今却仍未定亲,也无人提亲……莫非,是这整村的男子都患有隐疾?」佯作惊讶地惊呼一声,她装模作样地四顾一阵,倒是幸好酒家并无客人。   林晓登时一阵气急。「你……!」   「沫澄。」眼裡饱含无奈,李白开口唤了她一声。她这性子就是这样烈,半点让不得人……但这姑娘被宠得这样,也确实该要训一训。   知道他意思自己适度教训就好,孙可君轻哼了哼声,乖乖打住了话。   看在李白面子上,她就饶她一回。   林晓气得直跺脚,牙一咬,她抿唇,又是不甘地望向她:「那姐姐可是李郎君什麽人,凭什麽管郎君和奴家在做什麽?奴家喜欢李郎君,莫非还得经得姐姐的同意?」盘手斜睨著她,她不甘示弱,倒是说得气势汹汹。   「我……」   开口想反击,孙可君心裡上火,想说话狠狠痛击她,却是不由得一愣。   对啊,她还真不是他什麽人。她不是他情人、更不是他的妻子……他要跟谁厮混,她哪裡有资格管?   李白见她这话实在说得重了,心头一急,「林姑娘,你怎麽如此说话……」   「好啊。」心裡一阵闷火无处发洩,她不怒反笑,「那你们慢慢培养感情,我瞧得心闷,且出去透透气、散散心,晚点回来。」笑弯一双眸子,她几乎咬牙切齿才扬著笑脸完整说完,随后生生踏著步子便走出了店家门口。   「沫澄!」忙迈开脚步欲出去追,李白心裡几分著急。外头便是山巅,十分危险,她若是迷路了该要怎麽办?   「哎,李郎君,姐姐都说要出去散心了,晚膳前便会回来的。」眼底带著胜利笑意,林晓勾手将他软软拉了回来。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她岂会轻易放走他?   他却忙想抽手,「不成,若是她遇著什麽危险……」   「哎,这村落不过这样大小,没什麽关系的。」店家老板忙完事,正好步下楼,倒也乐得给女儿凑一段好姻缘,「来来来,李郎君,咱这儿还有上好的酒,昨日可还有许多话没说完呢!」揽著他肩头便将人往裡头带,他笑呵呵地拉走了人,顺带侧目了女儿一眼。   林晓忙跟著附和,「是呀,爹爹的酒可是最香醇好喝的……」   被半推半就地拉回客栈,李白心裡担心她,但拒绝又怕失了礼,只得勉强应承了父女两人。   但愿真不会出什麽事才好。   一边推却老板不断递过来的酒,他望了望外头天色,心底却微微浮著不安……   ☆、章回九《一心人》(3)   臭李白、死李白,可恶的太白粉!   什麽诗仙?他根本是蓝颜祸水、祸水!   心裡怒火无处发洩,孙可君只好找路上无辜的小石子洩愤,踢著踢著,却不住觉得丧气,眉眼也默默低垂了下来。   她不是他的谁,充其量就是朋友,其馀什麽也不是。   她很清楚,也很有尊严的。   在这年代,她确实也是老大不小了。要说她还会有人要……大概,也只有远在长安的王维能证明了吧。   她到底喜欢上他哪一点?木讷又闷骚,一点儿也不乾脆,和她全然没半点相似。除了喝醉时,他那性子,有哪裡像史书上浪漫豪情的谪仙?   要论温柔细心,她仔细想过,王维要比这个,是绝不会输他半分的。   可她……她就是没法不对他认真专注替她绾髮的模样动心,就是没法不觉得他清冷肃杀练剑的模样帅气。   好歹她当时在大学裡也是个出名的交际花,想钓哪个帅哥都不成问题,处处吃得开。可是怎麽,她却落得今日这副狼狈模样?   这样不乾不脆的……还真是,一点儿也不像她啊……   思及至此,她只能默默歎息苦笑。   唉,这真是报应呢。   「姑娘,你可是要往哪裡去?」一旁传来疑惑问候声,她回神望过去,发现是村子口卖水果的店家老板娘,一个和蔼的中年妇女。「那裡是往山边的路,很危险的。」说著,她关心地劝戒。   孙可君愣了愣,往前面那条小路望了一望,想著自己该是要回头了,转头看过去客栈,却又不想看见那姑娘黏著李白的幕景。   于是她耸肩笑笑,「没事儿,我去散散心,晃悠一下便回来了。」实在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静一静,她弯弯唇,随后是感激地对妇女拱手拜谢,「多谢夫人关心。」说罢,她便又继续望山巅走去。   望著年轻姑娘往山路走,那妇人心裡有些急切,忙又开口喊:「姑娘!」   那边山路人烟罕至……随意过去晃悠,可是很危险的啊!   她想上前阻止,却奈何自己走不开,也不晓这姑娘来历,只好心裡默默著急。   孙可君并无听见妇人的叫唤,兴许心情太糟,她几乎一直恍神。   一路漫无目的地瞎晃,她踢著石子发闷,不时地唉声歎气,却因想得太过专注,没察觉自己已然逐渐和村落隔了段距离。   也没察觉,已然有人悄悄盯上了她。   山路了无人烟,却颇微清幽。她走了一阵方顿住脚步,仰头望了望天色,想想这气也消了一半,是以差不多该回去了。   要不然,他会担心的吧。   却在欲转身时,她瞥见那裡一个老人横卧在地上,神情痛苦地不断哀号:「唉育,我的骨头啊……」   见状,她连忙快步奔了过去。「老爷爷,您怎麽了?」心底几分著急,她看著眼前倒卧狼狈的老人,伸手便想搀扶他。   那老人望向她,「唉哟,我这老骨头了,方才不小心摔了跤,可拐杖也给飞了,站不起来啊……」暗暗打量地瞥著她,他一面哀号,神色有异,她却没注意。   「拐杖?」闻言,她往一边望过去,果真看见路旁横著一把木製的杖,连忙过去捡了起来。「我拿过来了。爷爷,我扶您起来吧。」   小心翼翼搀著他起身,孙可君缓缓将他老人家扶起,然后忙将拐杖递给了他,「爷爷,您住哪儿,我送您下山吧。」笑得温顺,她想放著他一个老人在荒郊野外实在不放心,反正也不赶著回去,不如好人做到底。   站稳了身子,那老人深深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多谢了,小姑娘真是善良啊。」   觉得他那笑容有些古怪,她眨了眨眼,才想开口回应,却感觉后脑蓦然传来一阵剧痛和敲击声响。   最后所见是一群人模糊不清的面孔,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申时末,天色渐暗,李白望著外头空落门口,念著迟迟未归的孙可君,心头如火烧般愈加著急了起来。   再一个时辰就要天黑了……她是去了哪裡,怎麽一个时辰不见人影?   「哎,李郎君,你再作首诗给奴家听听啊……」   轻挥开林晓又要缠勾上来的手,李白正色起身,对二人拱手道:「沫澄对这儿不熟,我还是出去找她吧。」眉间微微地蹙,他拍了拍衣摆。这样久也未回来,她不是真的生气,便定然是出事了……若只是生气还好说,可若她……   不成,她不能出事,绝对不能出事!   「哎呀,天要黑了,兴许姐姐很快便回来了麽。」不甘心地再度想拉回他,林晓微微都嘴撒娇,抬眸,却被他盈满眼底的忧心给震慑。   「若不亲自寻到她,我放心不下。」没再继续和她纠缠,李白拂袖离去,脚步却微微透著匆乱。   见状,林晓垂下眼。什麽嘛,原来是她输了啊……   「好啦,人家李郎君心有所归,你且弃了这念头吧。」无奈拍了拍女儿的肩头,老板看著他离去身影,多少懂了箇中道理,只是安抚地笑。   她撇了撇嘴,未再答话,只是不甘心地鼓起了腮帮子。   那边李白正慌乱地在小村落四处找寻她身影,奈何这村落虽小,他叙述过几次她的样貌,却无一人有印象。   他心急如焚。怎麽办,她到底是去了哪裡?马儿还在,她是不可能离开的……   「对不住,请问可有见过一个姑娘,清秀漂亮,约莫花信之年,穿著身粉色罗裙……」   步到村口的店家,他再度向卖著水果的店家老板问,却又是见他无奈摇了摇头,「对不住啊,老夫并无看见此人。」   一阵丧气忧心,他抿唇,礼貌地拱手拜谢,裡头一个妇人却蓦然叫住了他:「郎君啊,你寻那个的姑娘,头上可是还簪著个白玉钗子?」缓缓踱出门,她望著面前慌乱著急的郎君,试探地启唇问。   他心头一喜,忙开了口应答:「是,确实如此。夫人可有看见她?」   他高兴终于有人看见她,却岂料妇人下一句话便令他如坠冰窖──   「那小姑娘啊,往旁边上山去了,说是去散心呢。」妇人忧心地往山边小路指了一指,随后又是一阵歎息,「这山头上住著一帮山贼匪子,若非採药,平时根本无人胆敢上山,这麽段时间了,也不见那姑娘下来,不知可是发生了什麽事……」   山贼?听著妇人刀刀念念的忧心话语,他面色一白,匆忙向她道谢:「多谢夫人。」随后便惶惶忙忙奔往山巅小路。   山贼,这儿竟然有山贼……她生得漂亮,若是被山贼给看见……   一路急急顾盼著她踪迹,他一面走,一面不时地喊她的名:「沫澄!」   ──她怎麽会往这儿走,他怎麽会没追出来?   心裡一阵懊恼后悔,他才愁著未寻见她踪迹,便发现路旁一个反光,约莫是什麽饰物,忙奔了过去,蹲下身子拾起。   ──是他送给她的白玉簪。   脸色愈加苍白,他收起髮钗,咬牙,起身迅速往山巅轻功奔去。   不能有事,绝对不能有事……他应该追上去的,那时候,他怎麽能抛下她一个人?   栓紧了腰际长剑,他一遍遍默唸她的名,只一心但盼她安然无恙……   ☆、章回九《一心人》(4)   孙可君在一阵后脑疼痛中醒来。   吃痛地轻「嘶──」了声,她疼得有些发晕,想伸手摸摸发胀的地方,却发现自己的手给紧紧缚在身后,还有粗绳摩擦的触感。   试著动了一动,她定睛一看,发现自己不仅是手,便连脚也被绑住了,腰际还给固定在后头木柱子上,动弹不得。   ──她被绑架了?   脑中登时迅速回溯起晕倒前的记忆,她一顿,忙睁眼抬头一看──眼前不远坐著一大群粗汉饮酒畅欢,四周是一片荒凉草堆,看著应是间草房。   外头天色已昏暗下来,她估计应该已是酉时,而李白该是急疯了。   这裡是哪裡?他们又是什麽人?   「唉哟,姑娘醒啦?」后头传来一声粗哑嗓音,她抬眸,望见一个留著落腮鬍的粗矿男子神情猥琐地在她面前蹲下,肮葬的手直直抓上她小巧下颔,「这可真是……美人胚子啊。」打量过一阵,他目光由她脸蛋缓缓下移至胸口,登时更兴奋起来,便差没流口水。   「是吧,这可是咱特地带回来给老大享用的……」一旁几个男人立刻阿谀笑著上前来讨好,同时是贪婪地瞥了瞥她,「不知……小弟我们……」搓了搓掌心,他们试探地开口,侧目望向山贼老大。   那老大闻言望过去,登时哈哈大笑数声,「放心,自然是人人有份!」   听见这话,登时整个山寨的人全开心地欢声庆祝起来,「多谢老大!咱们可好久没看见女人啦!」   人人有份?闻言,孙可君不禁抖了一抖。有没有搞错,这裡少说也有数十人啊,她就是没死也剩半条命了吧?   被重击过的头颅还有些疼,她想起那个横卧路边的老爷爷……那个是为了引诱她过去?   馀光往那裡瞥过去,她看见晕倒前她曾帮著扶起的那老人也正坐在其中,大口大口地畅饮美酒,十分惬意。   看来,她是被算计了。   这情势于她十分不利,儘管逃跑,她对这附近山路不熟,被捉回的可能更大……冷静,她必须冷静。李白……李白会来救她的吧?她必须想办法脱身和拖延时间……   「那个,对不住……这裡是哪儿呀?」怯生生地开了口,她眨了眨眼看向几人,也不反抗,只悄悄让藏在袖口的匕首滑落下来,用尚能行动的五指摘了刀鞘,小心地摩挲起绳子。   那几个男人则立时放声大笑起来,「小姑娘,这儿可是咱的寨子,你可不知这儿是咱的窝?」旁边一个小弟乐呵呵地开口回应,望著她的神情噁心得令她想作呕。   「是啊,你可是误入了贼窝……不打紧,别怕,待会咱们会让你□□的。」山贼老大跟著发话,龌龊而渴望地露出了笑。而他如此一说,登时一帮匪徒都猥琐地笑了起来。   她只作纯情地怯怯瞥望,「……□□?可郎君,奴家,奴家想……想上茅厕。」软软地出声,她微微抿起唇瓣,一翦盈盈水眸可怜兮兮的,好似还不知世事的柔弱姑娘。   山贼,她竟是落入了山贼手中……孙可君微微咬牙。怎麽办,她能拖得了多少时间?   可恶,早知那时她便不呕气,该直接回客栈的。   手被缚得死紧,她努力想割开,却似乎不见章效,速度慢得她心慌。   她不想被这些人羞辱啊。如果注定要面对这种情况──她宁可自杀让他们姦尸。   心一凛,她咬紧牙关,心裡已悄悄下了个决定。   「茅厕?不打紧,咱舒服完,再让你去上茅厕啊。」笑得一个猥亵噁心,山贼老大哪裡不晓得她心中算盘,一口回绝了她,并将手缓缓下移,拨开了她外衣……   「放开她!」   「休」地一声,一支短剑狠狠插上正背对门口的老大的背。他吃痛哀叫了一声,愤怒起身一看,便望见了寨子门口那张扬一身怒气腾腾的清冷男子,满脸的阴戾冷绝。   孙可君双眸却是蓦地一亮。   是他!   一望见他若英雄救美般到来,她倒吸一口气,一颗心又开始激动,连呼吸也变得小心起来。   他来救她了,他来救她了……她刚刚差点,是真的打算要咬舌自尽了。   他出现了,幸好他出现了。   她心底所有不安惶恐,随著他到来,登时瓦解无踪。   将插进背脊的短刀拔出,山贼老大暴戾横眼过去,怒不可遏地朗声开口下令:「给我杀了他!」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他清清淡淡地对她缓缓启唇:「沫澄,闭上眼。」   心裡虽然不解,但孙可君仍依言乖乖阖了眼眸。耳裡传来一阵厮杀声响,哀号声四前,她手中仍不断努力想解开绳子,传进耳畔的惨叫声却令她不禁一愣。   悄悄睁开眼,她看著那一向清冷淡漠的男子宛若修罗,阴冷暴戾而肃杀,那双深邃黑眸凛然冰寒,下手毫无半点犹豫,起手间便是数条人命。   山贼手裡自然也有武器,只是下手却没他狠绝迅速,还未来得及迎战,便已一命呜呼。   她怔怔然。原来他真正的实力……竟然能够这样轻易血洗一个山寨?   心裡竟对于这样幕景没有半点害怕,她只咬紧牙关,加紧手上动作准备断了绳。然而缚在腰间的粗绳却被蓦然解开,随即她便感觉被人狠狠拽起,一把利刃便横在她颈间。   「不许再动!你若再下手……我便杀了这姑娘!」冷汗涔涔,山贼老大背脊还有著伤,只得忍著剧痛将她架住,锐利刀锋就直直抵在她纤弱脖颈上,稍加用力,便能划出一道血痕。   闻言,李白心头一慌,登时紧张朝她望过去,亦只得转攻为守。虽山贼已被他灭了不少人,可如此防备放水下来,竟也逐渐居至下风。   见状,她心下更是慌张,一颗心几乎被提到喉咙。怎麽办,她又成了他的拖油瓶……再这麽下去,他们都会死的!   紧咬唇瓣,她放手一搏,在粗绳断开的瞬间手肘狠狠往身后粗矿男子撞,随后是就著李白曾教予她的招数加以运用──将匕首狠狠栽进了他的脖颈!   快速转身免被他喷洒出的血给溅到,右颊却传来一阵刺痛。她没多加注意,一脚踢开那双目圆睁著绝了气的山贼老大,动手快速杀了附近几个措手不及的山贼,约莫是没想她竟也会武功,下手还如此决绝。   短短不过几十分钟,整个寨子便已静得死寂,满片的血腥残局。   李白那边亦解决了剩馀几个匪子,他没放过那老人──那是这山寨老大的父亲。   目光怔愣呆滞地看著面前几个奄奄一息的山贼粗汉,孙可君握著匕首的手微微发抖起来。   她杀人了,她亲手杀了这些人,她……   大口喘著气,她脱力般地瘫软下来,还没跌落,却感觉自己随即被人给狠狠抱住!   「沫澄……」她听见他的声音带著颤抖,「对不起,我不该放你一人的,对不起……」   李白身上还掺著淡淡血腥味,包覆她身子的温暖却令她安心,好像心底的恐惧也逐渐平复下来。   至少她没再拖累了他……至少他们都没事,都没事……   那一刻,她发现她竟然害怕,真真切切地恐惧害怕。   她怕她真的被山贼玷污,怕他因此不要她,却更怕他死在这裡。   她从未这样害怕,却也未曾如此刻安心。   「没事,没事了。」贪恋地伸手将他拥紧,像是安慰地轻声喃喃,她轻吸了口气,染了血腥的手却还微微颤抖。   他却蓦然轻握住了她的手,自责地歎:「我不该让你沾上血腥。」   他答应过自己该保护她,保护她的所有、她的纯真……可今日,却因他陷入危险,而让她亲手杀了人。   她该有多害怕?当她被掳到寨子,险些被玷污,或是下手杀人……她该有多害怕,他怎麽能让她害怕……   ☆、章回九《一心人》(5)   「不打紧,人都有第一次嘛。」眨了眨眨眼睛开玩笑,孙可君舒了舒气,却不禁有些担心,「可,我们杀了这麽多人,会不会被判罪?」在现代,遇到这类事情似乎都该先报警……她有些忧虑,他们不会被砍头吧?   「应当不会……他们是山贼,明早向附近衙门通报一声,兴许还能得个剿匪的赏。」将她稍鬆开了些,李白笑了笑,脸色却在目光触及她右颊时微微一变。「沫澄,你受伤了!」   受伤?闻言,她这才缓缓伸手碰上右颊,立刻摸了一指的湿润黏腻。啊,是方才闪避时,被那山贼老大的刀给划的伤……   「没事,小伤罢,很快便会好了。」无谓耸耸肩,她笑笑,抬袖擦去面上血迹。   他却只定定望著她,伸手轻触了触她的伤口,眼底愧疚更深。   ……这样一张精緻漂亮的脸,却因他的疏忽而破了相。   「我带你下山吧。」浅浅地勾了勾唇,他将她的手牵住,心裡却有些沉重苦涩。   乖乖地点头应允,她今天耗费太多气力,已经没那个念想再搞怪。却才迈出一步,她腿又是微微一软,似乎便连脚也没了力气。   她乾笑搔了搔头。「对不住,我好像,有些腿软了……」心裡暗骂了声自己没用,下一秒,他却竟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吓得她一阵惊呼。   「若是乏了,便歇会吧。」说著,他缓步带著她走离了寨子,一步步走得小心。   外头已是夜幕低垂,山林充斥虫鸣声响,她只吸了吸鼻子,得寸进尺地直接窝进了他怀裡。   「太白……是一路赶著上来救我的?」闷著嗓子,她缓缓开口,小心翼翼默默问了句。他那时候,跑得那样子急……她是头一次见到他那麽气愤著急,好像深怕失去她。   「……我久久不见你回来,寻遍了整个村落,才问得你竟然往这儿走。」苦笑一阵,他无奈地歎息,缓缓启唇又道:「以后,别再独自不见了。」   别再独自不见了,他说。   因他是真的怕了。他怕她再次不见,怕他再也无法保护她……   他已经很久没有杀人,为修身迴向,爹娘去世时,他便决意戒了杀戒。几次护著她皆留情放水,也亦是不愿给她见到血腥……可今日若不剿了这帮匪子,他们日后恐怕是会报仇的,他也难以全身而退地救出她。   但,幸亏他赶到了。幸亏她没事……如此,便已是万幸。   可他……却让她沾上了血腥。   「……嗯。」知晓他定然是急得疯了,孙可君轻应了声,算是真正答应下来。   见到他这样忧心她,其实她心裡却是有些高兴的。埋头再往他怀裡窝,她沉默半晌,方缓缓轻声开口:「太白……沫澄在你心裡,算是佔了什麽位置?」   她想起那时林晓笑她什麽也不是。可他既然这样关切她……是否代表,她其实并非什麽也不是?   闻言,李白猛地一顿。   她在他心中佔什麽位置,没人比他要更清楚。他是那样喜爱她,明明该放她走,他却捨不得放手……他多想把她留在身旁,一生一世地护著爱著,再也不放开她的手。   可……他配不上她。是他一次次令她陷入危险……   她心裡,定然也但宁嫁给王御史吧?   自卑和歉疚纠缠心绪,他没有回答,只馀下一阵令她心酸的沉默。   凭著装睡才保住摇摇欲坠的自尊,孙可君回到客栈后便没再和他搭话,只是默默去沐浴梳洗,将后续解释全丢给了李白。   她累了,疲乏得再也不想再猜他心思。她实在想不透,为什麽他不愿意说,为什麽每每她暗示她的心意,他总是视若无睹地沉默?   是她还不够积极,还是他真的不喜欢她,只将她当作妹妹来看照?   倒卧在床榻上准备入眠,她才阖眼,却传来一阵轻唤敲门声,听得外头唤了一句:「孙姑娘。」她微微讶然。这不是客栈老板的声音?   心裡有些困惑,她也未上前开门,只坐起身子,隔空回应:「老板三更敲门,所为何事?」   「这……」外头林老板犹豫地顿了一阵。「李郎君喝醉了,不肯上楼,只嚷嚷著姑娘的名字……」面色为难地看著房门,他自然知晓这夜半三更的,又是一夜惊魂,姑娘家纤弱,肯定累坏了。可,他也不知该如何将人给哄上来,还真是头次见到那郎君这样失态……   孙可君闻言,只得默默歎了口气,上前开门。「不要紧,我下去带他上来,顺带替老板收拾收拾,您就先去休息吧。」笑笑作揖,她心裡其实也摸不著头路。他没事喝醉叫她是要干麽?   那老板亦乏得紧,忙便给她拱手拜谢。「好咧,谢谢姑娘。」   缓缓踏著步子下楼,她望见李白已然梳洗换过衣裳,却是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旁边摆著一壶酒,嘴裡似还喃喃道著些什麽。   孙可君有些无奈,他是怎麽又醉成这样?   「太白,该去睡了。」歎息,她轻摇了摇他手臂。   闻言,他微微抬头看她,一身酒气醺人,双目半睁,清冷眸子似染上了层雾。   「沫澄……」他启唇轻喃。   「嗯,是沫澄。」她循循善诱地轻笑,随后捉起了他手臂,「好了,时候不早,你去房裡歇息,在这儿睡会著凉……哎?」   猝不及防,她的手腕被他捉住,一个翻身便被压制在桌上,一下子位置轻易调换了过来。右手握著她纤细手腕,他左手轻抚上她右颊的刀伤:「伤……沫澄,疼不疼?疼不疼……」一双眸子紧盯著她,他挨得极近,衬著微弱烛光,温热气息惹得她一阵浅浅战慄。   「……沫澄不疼。」呼吸一下子轻缓起来,她怔怔嚥了口气。他这是怎麽了?怎麽突然……「别担心,不是说了是小伤麽?这伤极浅,不会留疤的。」说著,她安慰地笑笑,以为他又是醉了耍孩子脾气。   可,她的心跳好快。面对他,她竟觉得自己完全没法招架──   「嗯……不疼。」垂首更低了些,李白微微敛下眸子,收手,倾身,微凉唇瓣轻轻印上她伤痕,像是想替她疗伤。   她僵住。   他的气息拂在她脸上,麻麻痒痒的……不、不对,他、他在对她干什麽!   李白虽然酒品实在不大好,但也未曾这般失态过,待她向来都不曾踰矩。即便她一直猜测他不可能对她无心,但也未想过他会做出这般举动──   「太、太白,我、我真没事,你不必这样……」   脸颊烫得像是在燃烧,她想伸手推开他,却反被捉得更紧。   缓缓稍离开她些,他凝视著她,像未听见她说的话:「沫澄……」   又是一声轻唤,他左手再抚上她的脸,从颊侧的伤痕,一点一滴移至唇瓣,细细描摹……   她更加不敢动弹。兴许因为喝醉,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和著平时清冷声音,掺上了暧昧情绪,更显得有些惑人。   整个身子几乎全然挨在她身上──在她瞪大的双目中,他倾过头,这回竟是直接印上了她的唇!   舌尖若有似无地一吋吋舔拭过她的唇,他吻得极细腻温柔,好像她是他手中易碎的珍品。   她原来还想反抗,却无法抑制地眷恋。他唤的是她的名,不是其他……单凭如此,便足以教她无法自拔。   他的吻那麽温柔,温柔得令她不禁阖上了眼眸,空荡的右手情不自禁环上他的髮……   诱惑般地将吻一点一点加深,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易撬开她了贝齿,更深入地缠绵,彷彿要将她刻印进骨子裡,柔软而霸道。   舌尖暧昧缠绻,他专注地细细吻著,和著酒气的竹香像一同醉了她,却甘愿沉沦。   「……嗯。」嘤咛了声,她几乎被他夺去所有呼吸,鼻尖全是属于他的气息。   青丝纠结缠绕成一团,似若是宣纸上晕染渲开的墨。   第二次……算入落水那回,他是第二次吻了她。   人说酒后总是吐真言,那麽,她是不是可以信,他心裡是真的有她?……   「太白……」趁著空档喘息,她凝望著他濛著雾气的眸子,启唇喃喃问:「太白,于你心中……沫澄,究竟算是什麽?」   闻言,李白抬头望她,迷濛的双眸微微低敛,他轻轻启唇开口:「沫澄是……」   口中喃喃不知说了什麽,他说得一塌糊涂,末了竟直接靠上她颈侧,沉沉睡了过去。   她轻呼了口气,很想伸手砍了他,可一记起方才的吻,却便又觉得无法下手了。   真是……又被他给逃了一次啊,混帐。   ☆、章回十《不相离》(1)   浑身疲惫痠痛,孙可君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悠悠地爬了起来,梳理穿衣。   天知道,她这女子做得天杀狼狈。   昨晚扛著一个高出她一颗头的男人进房,又得下楼替客栈老板收拾杯盘残局……她只觉得她快累死,说什麽也得大睡特睡一番。   该死的李太白──这次可没双成帮她啊!他是真想给她训练出二头肌不成?   按了按脑袋,她沉沉吐了口气。哼,不管,他昨天可是真真切切地吻了她,若他胆敢装死,她定然直接灭了他!   想到这裡,她登时心情愉快起来,一下所有的不情不愿全没了点踪迹。   带著包袱步下楼,她嘴裡还哼著小调,便听得那裡客栈老板无奈开了口:「孙姑娘终于醒了啊,可是都日上三竿了。」   闻言,她无谓地耸耸肩,瞥了他一眼,轻哼了哼声,「我累,我乏。昨晚还得扛著个醉鬼上楼呢,筋骨都要散了,还不能多睡会不成?」微微睨了一边端坐喝茶的李白一眼,她满意地见他立时喷了口茶出来,面色微微发窘。   「哎,昨日是姑娘把李郎君给带上楼的?怎麽不知会一声,好让林某帮忙姑娘啊。」闻言,神色诧异地瞠大了眸子,客栈老板不禁讶然。她一个姑娘,竟然把他给扛了上去……想必定然耗费了不少气力吧?   孙可君轻哼了一声,盘手,却是几分无奈地开口歎道:「怕吵了老板歇息呢。」扯了扯唇,她这话倒是说得真切。唉,三更半夜的把人吵醒实在不太道德,她很善良的。   一旁李白见了她,神色有些尴尬。「沫澄可饿著了?我们用了午膳再出发吧。」轻啜了口茶,他想她是昨日惊魂才睡得晚了,因此在下头等了她几个时辰,便是要待她一同用膳。   见这反应,她以为他是羞赧,便亦只笑了笑,「哦,好啊。」   这顿饭吃得挺安静和谐,她几次偷偷望他那裡觑过去,却琢磨不透他心思。总觉得哪裡奇怪啊,若是经过昨夜之事,照理说,他看见自己的神情怎麽可能这样平淡……   午膳吃得饱足,这回客栈老板也未再挽留,便给两人作揖道别,「山贼的事儿,林某已照郎君吩咐,匿名报了衙门。那麽,再会了。」恭谨地低首,他对这二人不免生了好几分敬意。单单两人,竟然便这样轻易地血洗了那山贼寨子……   「不会,多谢老板。」神色清淡,李白正色拱手,嗓音却听不出情绪。   午间日光透出几分暖色来,照亮秋末的凉意,依偎山城,静谧安好。   孙可君往山头望了望,却突然觉得有些安静过头,于是终于是记起了昨日那个拼了死命往李白身上贴的丫头。「对了,老板,令嫒呢?」回望向老板,她困惑问了一声。怎麽不见她来缠著李白了?   「小女……」老板显出几分无奈神色。「小女约莫深感愧疚,昨日便把自己锁在房裡,怎麽也不肯出来送二位一程……」说著,他黯然歎了口气。   见了他的表情,她登时明白这丫头是心碎退让,眼底不由得悄悄攀上几分得瑟,却还是收敛地笑了一笑道:「那麽,劳烦老板代替咱向林姑娘别过了。」   因已送走了马车,村落地处偏僻,只有他们昨日租买下来的马儿。两匹马便拴在客栈外头,她跨上马前,便听得李白轻咳了声。   「昨日喝得多了,竟让你将我带进房……实在对不住。」眼裡歉疚,他低首乖乖道歉。唉,也不知怎地,他昨日便是莫名烦躁和自责,一口气便喝了三四壶酒……许久没醉成这般,他昨日定然十分失态吧?   孙可君的眉眼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哪裡,我这是已经惯了。」双目微眯,她细细打量起他神情来,便是想由其中寻得一点该有的不对劲。「那……昨日醉后,你可还记得自己做了什麽?」试探地开口问,她心裡有些紧张。   怎麽,见他这样,不会是真的不记得了吧?   李白一愣。「我昨日醉后可做了什麽?」神色登时几分慌张起来,他目光紧张地盯著她,「莫非,我醉后可是做了什麽失态踰矩之事?」一双眸子紧瞅著她,他心裡有些不安。糟糕,他又是做了什麽失态事儿了?   听闻这话,孙可君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   啊,岂止失态踰矩呢,若是在房裡,说不准还会把她直接给吃乾抹净了。   牙关紧咬,她一把无名火烧上了心头,突然后悔昨夜她竟然没下手掐死他。   他、忘、了。   他竟然真的忘了──全都给忘了!   心裡翻腾怒气,抬脚一跨,她翻身上马,转头恶狠狠地瞪向他,几乎咬牙切齿地从牙缝裡挤了一句:「离我远点,我今日不想和你说话、也不想看到你!」   说罢,她扬鞭率性「驾!」了一声,飞扬尘土离去,而他连忙策马跟上,乖乖依言不敢太近,心头却有些迷惘。   怎麽她却阴晴不定的,话也未说完……他到底是哪裡惹她不高兴了?   结果不只今日,一直到徂徕山,她都当他是隐形人,除了些简单回应,连句话也没说上,更是正眼也懒得瞧他一眼。   李白心裡很懊恼。她似乎真的气炸了……莫非喝醉时,他真做了什麽唐突失礼之事?否则,他也未曾见她这样……   话说年少时候,他爹亲曾带著他和娘亲到徂徕山来避暑数月,因此他这裡有幢小小民房,只是久未清扫,积了些灰尘,但一番清扫过后,便也显得乾淨清爽了许多。   「……沫澄。」虽心底怕她还气,李白想了想,还是觉得该好好和她说说才好。「那日喝醉……我做了什麽失礼之事麽?」缓步走向伫立窗边的她,他小心翼翼地望著她抿成一直线的唇,低眸,嗓音放得柔软。   闻言,她微微抬头看他。   孙可君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可以三番两次刻意和他暧昧或是故作亲暱,心裡自尊却其实比天高。她一个女孩子被个男人吻得神魂颠倒,结果那男人酒醒后竟然给忘得一乾二净──教她面子往哪裡摆?   何况……这是她喜欢的人。   「你既然忘了,便当没有吧。」轻轻淡淡撇了一句,她踏著步子离开,直接转身走进李白给她安排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其实她当然可以直接告诉他的。如此一来,她几乎可以想见他惶惶忙忙说要给她负责的模样……   可她是要他真心喜欢她,才娶她的啊。   她的爱没那麽卑微,若他真不喜欢她,那麽她会选择离开,然后从此消失他生命裡。   面对房门,她重重歎了口气,只是心酸。   李白望著她紧闭的门扉,关门声响震痛了心,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的模样,看起来似乎不仅仅生气……他看见她的眼底,带著疲惫和受伤。   他心口微微一疼。他……伤了她麽?   傍晚时分,几个李白结识的好友知道他来此避世隐居,心裡很是高兴,便带了酒,准备大肆庆祝一番。   孙可君也未多说,便多备了些饭菜给他们,只是仍然冷清著一张脸,不大乐意说话。   「哎呀,这是哪儿来的美人儿啊?」其中一名为韩准的男子抬头望见她,眼裡乍然惊讶一阵,随后是眼裡带笑,目光暧昧不明的,「哦……原来太白可是娶了个美夫人?」   张罗摆弄好饭菜,她也不待李白开口,便笑盈盈地启唇道:「郎君误会了,奴家不过寄人篱下罢。」笑得客气,她福了福身子,模样挺是乖顺。   「哎?这样漂亮的姑娘,竟还未嫁娶麽?」另一边裴政闻言讶然瞠圆了眸子,随后眉一挑,打量一阵,缓缓勾唇笑开。「姑娘这般倾城绝色,裴某还尚未立正室……不如……」   「裴兄。」她还未来得及应对,便听得一旁李白冷冷清清地发了话。   ☆、章回十《不相离》(2)   那裴政没想他会开口阻断自己,几分尴尬地顿了话句,摸摸鼻子,住了嘴。什麽嘛,他喜爱这姑娘便早些说啊,他若知晓,哪裡还敢出此言?   一时场子安静沉默了下来,而她诧异地回头看他。   他……竟然会替她说话?   韩准见气氛尴尬,左顾右盼一阵,忙乾笑举杯起来,「哎,难得久别重逢,咱……喝一杯!」举起盛满美酒的杯杓,他才想笑笑让姑娘坐下,缓和缓和气氛,却没想她竟一把将李白举到一半的酒给抢了过来!   「他的酒,我喝。」一看到酒,孙可君心裡就不舒畅。于是她脸色阴沉地微微一笑,在六人诧异错愕的目光中一口气喝下了整杯酒,没有半点犹豫。   李白瞠目结舌。「沫澄──」伸手想阻止她,他才忧心地唤了声,却没料她冰寒彻骨地回眸瞥了他一眼,登时停了话。   裴政登时哈哈大笑起来,眼裡带著惊诧和佩服,「不错,姑娘真是豪气!莫怪是太白看上的姑娘!」拍手大笑几声,他朗声称讚,见对面两人神色有些怪异,倒也未多想。   那边李白的脸倒是又红了一红。「不是,裴兄莫要误会……」   听了这惯例解释,孙可君心裡更烦闷,倒酒,举杯,面色阴鬱地朗朗开口盖过了他声音:「喝!」说罢,她又是一碗清酒下肚,豪气万千的。   其他几人见了,忙也跟著敬酒起来,只是不禁讶异这倾城姑娘竟有如此豪情,放肆不羁。莫非是大漠西域来的女子麽?   李白亦是一阵阵地错愕。她这是怎麽了,脸色如何差成这样……还拼命给自己灌酒喝?   「沫澄,你一个姑娘家的,喝多不好。」眉头微蹙,他开口想阻挡,却被她一个眼神扫了回来。   「你喝酒会误事,我酒量都还比你好。」哼了哼声,她斜睨他一眼,随后又是望向众人,举杯喝道:「喝!今晚各位,不醉不归!」   李白拿她没办法,几次想抢回杯杓,她却更豪气地灌下黄汤。几罐下肚,她也逐渐有了醉意,面带微醺。   结果她倒确实是六人裡最后倒的那个。   三巡过后,韩准等人互相歪斜搀扶著回了自个儿的家,那裡孙可君醺红著一张脸蛋,坐在一边,还不断拿著已经饮尽的酒瓶倒。「喝,喝啊,怎麽不喝……」   「沫澄。」眼裡带著无奈,李白轻歎口气,上前将她手裡的酒瓶拿开,「走了,我带你去歇息。」说罢,他将她拉著搀扶起,却没想她才起身,便直接扑到了自己身上来,身子软绵绵的,没点儿力气。   他奈何她不得,只得直接把人打横抱起,便见她半眯著眸子,嘴裡不晓喃喃唸什麽。身子一腾空起来,她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又皱眉启了唇:「走开,别碰我……该死的李太白,可恶的李太白……」软软靠在他肩头,她一面抱怨连连,一面不安分地微微挣扎起来。   他只得无奈将她的手给揪住,避免她继续乱打乱摸。「别气了,对不起。」温声开口,他清冷嗓音温柔却无奈。   动作稍顿,她微微抬起眼皮看他,懵了半晌,又垂下眼帘,「唔,太白……你是不是不喜欢沫澄?」嗓音半糊著,她附在他颈子边,喃喃地一遍又一遍:「你是不是不喜欢沫澄,不喜欢沫澄啊……」   李白脚步微微一顿。张嘴欲言,他望著她醉得那副德性,哑然失笑一阵,又推门往房裡走。「……怎麽可能不喜欢?」低喃轻道了句,他歎息地将她安放好,盖过被子,「晚安。」微勾了勾唇,他轻声道。   怎麽不喜欢呢,他这样喜爱她,几次差点要克制不住……差点真要自私地将她佔有。   感情终究却不能勉强。她对他……应当和他抱有的心意,是不相同的吧。   人儿不知何时已然沉沉睡了,没再继续胡闹。绝美容颜醺著浅浅红晕,映托几分娇媚,羽睫轻颤间,她呼吸平稳安宁,如同个熟睡的孩子。   她还真是……鲜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他替她轻拔下了髻子,青丝散落,手指拨开散落面颊几缕髮丝。微张的红唇却像是诱惑,他不住细细凝望,缓缓移过,无意识地轻触上。她这样毫无防备,柔软唇瓣温热细緻,几乎勾起他内心某处的火苗,彷彿朦胧梦裡,那个缠绵细腻的吻……   触电般迅速弹开,他红著脸咳了声,将心头渴望生生压下。那日夜裡做了那样的梦已经十分糟糕,他怎麽险些又要弄不清楚现实和梦境?   倒幸好他今日没碰著酒。如果碰了……兴许,真会一发不可收拾。   将烛火吹熄,一下房间昏暗下来,他忙转身离开,「喀」地带上了房门。   灯火乍然黯去,黑暗中,孙可君悄悄睁开了眼,望了望他离去方向,抿唇,垂眸翻过了身子。   「胆小鬼。」   低低地,她喃喃出声。   隔天起了个大早,伸展过筋骨,孙可君换上一身男装,束高头髮,到后头庭院练武消气。   她其实昨日根本没醉。她的酒量原来就比常人要好,以前有男生想把她捡尸回家,倒通常都是她喝挂别人……昨日装醉,她只是想知道,他的真心话究竟是什麽?   他说……怎麽可能不喜欢。意思是……他不可能不喜欢她的麽?   他还伸手抚过她的唇,是否代表……他并非真的全然不记得?兴许他是记得那个吻的?   但既然记得,为何却能装作不知?……他昨日明明想吻她,为何又收手?   他既然不是不喜欢她,既然昨日还替她挡了裴政……又为何他每至关头,就又狼狈退缩?   她愈想愈烦躁,心头一阵闷,一转身,便见得李白徐徐朝她走了过来。   「沫澄醒得这样早?」微微有些讶然,他以为她昨日醉成那般,应当会晚些起来……「可有哪裡不适?我煮了醒酒汤,喝过能解头疼……」   气头正盛,她也不顾他关切,直接上前一拳打住他话语,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开口便道:「陪我练拳。」抬了抬下巴,她微微撅起嘴,目光隐隐带著挑衅。   他微微一愣,随即浅浅笑开,「好。」捋起袖口,他定好气,还未作好准备,便见她立刻一掌打了过来。   他连忙出手应对,她招式起下得异常狠戾,虽说全无章法,心烦气躁的,却快得他几乎无法招架。他没办法,只好真正认真和她过招起来,几次险些下手致命收回,却被她更快一步压制过来,没有一点打算礼让的意思。   她是认真的,这认知令他有些愣。她出招的狠绝……是真没打算点到即止!   「沫澄!」几分急切地捉住她手腕,才开口喝住,她却又迅速挣开。「沫澄,你是怎麽了?」后退闪过她的拳,他不敢轻易出手,就怕真不小心伤了她。   昨日他道过歉,他见她邀自己练拳,以为她总算气消了。可是怎麽今日却见她更气躁……是因为不记得了?   「……」孙可君没说话,眉头却微微蹙起,倒更肆意地朝他打过去,像是在洩愤。   她气啊,可是她却不是气他,她只是气自己,气得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气她自己为何这样不乾不脆,为何不敢直接说她喜欢他?为何面对他,她却那麽害怕,怕她一说了,他会真的永远疏离她……   原来……她竟然会因为他而害怕。   她只能一再地试探,可是每次他的畏缩,却让她更不晓得,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   她厌倦了,真的厌倦再这样暧昧不清了。   ☆、章回十《不相离》(3)   「沫澄!」再再唤了她一声,李白一急,别无他法,只好直接把人捉了过来牢牢抱住,以免她再挣脱。「好了,打住,今日我输你了,好不好?」也未想到自己唐突,他只怕自己真出手伤了她,又怕她一时气急真毙了自己,只得求饶地开了口。   听著他软声求饶的可怜声音,孙可君原先还想挣脱打他,却突然笑了出来,也忽然就不恼了。「哟,倒是不提男女授受不亲了?」打趣地抬头望他,她扬扬眉,满意地看他耳根子泛红,迅速蔓延整张脸。   他忙鬆手放开她,低低又是咳了一声。「对不住,我并非有意……」赧然开口,他抬头,几分无奈地歎。「终于不气我了麽?」   「我考虑考虑。」双手叉腰,她望著他,又是装模作样地板起了脸来。   他见状,果真以为她又生气,连忙再开口:「对不起,我以后不喝太醉了……不然,你若还气,便打我消气吧。」小狗般可怜地望著她,他想了想,吐了口气,便将手负到身后,坦然彻底的模样。   她见著忍俊不禁,扬著唇角拼命憋笑。好吧,他都这麽有诚意要给她赔罪,她不下手打个一打,似乎有些对不起自己……   「我懒得打你,浪费我力气。」伸出拳头,她空挥了挥,上前作势要打,最后终究是没下手。「不如,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原谅你,如何?」想了想,她偏头,眉头挑了一挑,像是商量价格似的。   「好,你儘管问。」闻言,他微怔了一怔,随即浅浅笑开,总算鬆口气。   得到应允,孙可君深吸口气,停顿犹豫半晌,开口,神情是难得小心的认真:「你爹娘……是如何过世的?」打探地觑著他,她其实存了这疑惑已有许久,只是始终不敢问。   她想多瞭解他些……但如果他觉得难受,她也可以不问的。   闻言,李白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她会问这问题。「我娘亲……是我幼时一场病离世。此后十年,父亲便将自己栽入忙碌裡,却在几年前往返丝路时,被突来的沙尘暴掩埋。」回忆地敛了敛眸,他嗓音浅淡,眼裡已没了初时的痛楚。「后来,叔叔接管了父亲的生意,便回了西域常居,只是负责接济我。你晕在门前时,正好是父亲五年大忌方过去不久。」浅浅勾唇,他忆起当时于后院不远处看见的几乎奄奄一息的她,便觉得缘分奇妙起来。   他那日方祭拜过父亲,由墓地回来,便见她衣著残破地倒在后门,身上外伤不多,却似乎重重摔过,腿骨断了,气息十分紊乱。于是他将她带回家裡,请了杨大夫医治开处方,每日睡前给她调息运气,她昏了几乎半月,才总算醒来。   却没想她醒来后竟十分精神,恢复得快,更没想自己便就这麽收留了她……五年的沉寂黯然,顷刻便因她明亮灿烂起来。   待到他发现时,他已经那麽后悔让她离开。   她走后不久,他便也下定决心,出了蜀川。那时他想,若再遇见她,他定然要将她留住,不再让她离开自己……   可是当他再遇见她,看见明显对她别有意思的王御史,却不晓得……自己是否真该将她留住了。   「原来如此……」瞭然颔首,她思索著微微支著下颔,却突然不住心疼起他来。莫怪那时,他总是安静淡漠,时常给他静默而忧伤的感觉……   「那……不气了?」见她总算不再闹腾,他笑笑,几分试探地再问。   「嗯……勉强原谅你。」闻言,她扬眉,扯唇点点头。眉间舒展开,她灿灿地弯唇,上前一把勾住他手臂道:「好啦,你放心,沫澄会一──直陪著太白的,嗯?」卖乖地仰头望他,她咧嘴笑得甜,却令他又是一愣。   启唇欲言,他眸光一动,馀光却见一隻白鸽朝他们飞来,停在她肩头。她愣愣,只得不太情愿地放下手,将信鸽脚上的信籤取了下来。   见状,他神色立时複杂起来。「是……王御史的信麽?」   眯眼细细瞧过信,她看过内文,随意地收进袖口。「嗯,问我哪时打算去京城找他玩儿呢。」待会再回信吧……她默默想。上回被追杀的事儿她没说,也不大敢说。王维权力大,若她是说了,不晓得他会不会把整个京城给翻过来……   李白心口却是一阵微微抽疼。「王御史待你好……其实,你也不必一直陪著我,也是能去找他的。」垂了垂眸,他浅浅淡淡地开了口,语调却透出几分疏离。   孙可君猛然一怔。   笑意登时僵在唇边,她不敢置信地瞠圆了眼:「你希望我走?」眼裡闪过一丝受伤,她倔傲地抬头看他。为什麽?方才他们气氛不是不错麽,为什麽他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他这才惊觉自己说错话,连忙便想解释,「不是,沫澄,我不是这意思──」   不愿再听他说话,她不想示弱,转身,大步流星地愤愤回房,眼眶却有些乾涩──她只是不想那麽脆弱地因这等小事而哭。   可是若继续看著他,她却不晓得自己是否会真的哭出来。   为了一个暧昧不明的男人心烦意乱已经很没面子了……她才一点不想在他面前哭。   用力关上房门,她咬唇,在还略昏暗的房裡,抱著身子蹲坐下,还没把脸埋进腿间,门边角落一方纸籤却吸住了她注意。   吸吸鼻子,她伸手上前捡起,才想起这似乎是那日王昌龄留给她的,说是到了这儿才能看。   折腾这麽段时日,她还真忘了还有这东西的存在……想了想,她起身走到窗前,摊开纸,却发现裡头竟是李白的字迹: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相思相见何时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她怔怔地看著。   她认得这首诗,这不正是李白千古流传的情诗《秋风词》?   王昌龄特地偷偷把这个给她,是代表他们别离的一年多来……他一直思念自己,才写了这首诗麽?   ……真是狡猾啊。看见这个,她竟然觉得,自己或许仍旧有著希望。   ──就最后一次吧,她大大吐了口气。她就再赌一次,最后的一次。   她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赌上他的真心,如果输了,她会离开,彻底消失他生命裡……   夜时,韩准独自到李白家中,给裴政代赔罪。   「哎,太白啊,昨日见你难得动了怒……裴兄这性子就是放肆了些,没什麽恶意的。」盛了碗酒浅酌,他歎道。这裴政也真是,这样不会看脸色的……至今仍在屋子裡宿醉呢。   李白笑了笑,「不打紧,我没放心上。」说罢,他亦小酌了碗酒,算是释了嫌。   孙可君从后面火房端了两盘下酒菜过来。今日后来都没再和李白搭上话,她只是淡然送上摆放好,也没看两人一眼,便准备退开离去。   「啊,孙姑娘。」见她走来,韩准忙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下。   孙可君有些困惑,一旁李白亦是满脸不解。「郎君何事?」虽不明白他用意,但她仍礼貌地笑笑望回去,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   「唉,太白啊,你也莫要耽误人家姑娘了。」瞥了她一眼,韩准心底只是想试探,于是作语重心长地大歎了口气。「你至今仍未娶妻便罢,大丈夫何患无妻?可孙姑娘是倾城佳人,如今却仍尚未托个好人家,日后该如何生活?」感歎地望了望两人,他暗暗地细目观察。   他昨日倒是头一次见到李白为了个姑娘动怒,这怎麽看都是与众不同的……只是为何他却是怯怯退缩的模样?莫非是孙姑娘不中意他?他心裡困惑,也明白直接问定然没个答案,便打定主意要来套一套。   闻言,孙可君无趣地低下眼。哦,又是个来说媒的……   「……韩君所言甚是。」这话挤得艰难,李白虽不愿应答,但仍旧是不得不。韩准的话并无差池,她确实是该嫁了,只是他还捨不得放……「沫澄……可有中意的好人家?」侧眸望她,他想笑,却勾不动唇角。   孙可君瞪大眼。他竟然真的盘算要送走她?就这麽不愿看见她、不愿和她在一起?   心刺痛得像针扎,她怒极却反笑,称颊侧望向他,微微偏头灿烂开口:「不如我嫁你呀。」   ☆、章回十《不相离》(4)   这话已经足够直接,若他仍旧拒绝……她便明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李白被这话给震得一愣一愣,只是呆呆望著她,也忘了该回应。   韩准倒是抚掌大笑起来,释然地笑得开怀。「好,好!姑娘是豪情佳人,太白亦是一代豪杰,果真天作之合!」他没想这姑娘竟如此直接豪爽,加上昨日那饮酒的不羁,倒著实令他佩服起来。如此奇女子,果真和李白匹配!   「多谢韩郎谬讚。」她微微笑了一笑,客气有礼地浅浅垂首作礼。   「那麽,韩某便不打搅二位,回去歇息了啊。」笑得挺开怀,韩准想他们该需要独自相处,得了答案便心满意足地离去,而她起身收拾碗盘,瞥了眼怔忡静默的李白,心想自己今晚约莫要打包行李离开了。   他始终缄默,而她的心愈来愈冷。   看来……赌输了呢。她在心底微微苦涩地笑。   「沫澄……」整理思绪费了好一段时间,李白乾涩地开了口,微微哑然,「沫澄方才所说,可是真的?」掌心细细佈满汗珠,他凝视著她背影,紧张得微微发颤。   她步伐微微一顿,心裡觉得有些难堪。「太白认为是真,便是真。若太白认为是假,便当作沫澄开了个玩笑吧。」垂首,她没看他,只是咬唇,牙齿几乎要把红唇给压印出血来。   不再听他言语,她将碗盘端进火房裡收拾清理,却又觉得想哭了。   真是颜面尽失啊……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抹了抹乾涩的眼睛。不行,她不能哭,她才不想为这等小事掉泪,才不想为了不喜欢她的人掉泪。   走出火房时,李白依然端坐在厅子裡,烛火昏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沫澄。」他开口唤住她,嗓音有些乾哑。「我以为,沫澄应当是想嫁给王御史……」望著她寂寥倔强的侧影,他心底微微泛疼,还有几分恍惚茫然。   听著他的话,她一时气又上来,停住脚步,转头望了过去,「为什麽觉得我想嫁他?是太白觉得我缠著你烦了,所以想让我嫁他麽?」隔著段恰好模糊的距离,她握了握拳。既然不喜欢她,为什麽要待她特别,为什麽要待她好……她宁愿再相遇时他冷漠相待,这样她打从一开始便不会缠著他,便不会愈来愈喜欢他……   原来心上人不上心自己……是会心痛的。   他那时吻她,也不过因为酒精催化麽?   王维被她拒绝时,也是这样窒息难受的麽?   「不是。」他几分急切起来,起身,却还是踌躇,「那时洛阳重逢,我看出来他喜欢你。王御史是一代才子豪杰,我以为,你应当喜欢他的……」   「哦,左一个叫我该嫁,右一个觉得我喜欢王维……」自嘲地笑,孙可君觉得二十四岁被逼婚倒好像自己很没身价。她几乎连求婚的话都说出口,他却还认为她在开他玩笑麽?「好啊,你那麽想我嫁给王维,我今晚立刻修书一封,让他明日马上来这裡娶我回京城!」指甲嵌进掌心,她眼眶又是一热,转身便要快步往房间去,手却被蓦然紧紧捉住,她想挣开,却被他握得更紧。   「不成。」他终于立时清醒过来,面色微微一沉,眼裡却是全然慌了,「不许嫁给王御史,就嫁我……沫澄就嫁我。」将她拉过来正对自己,他低眸深深望她,嗓音带上几分急切霸道。   啊,他方才在干什麽?她喜欢他,她既然喜欢他……他又干麽再推开她?他喜欢她那麽久,一直都想拥有她,他又如何说那些话伤她?   他才在懊恼自己方恍惚出来的杰作,却见眼前人儿怔怔望著他,随后竟是一点一点地落下了泪来。   他心裡更慌了,手忙脚乱地伸手想擦去她眼泪,她却如断线珍珠般止不住泪水,教他都跟著她难受起来。「沫、沫澄?怎麽了?别哭,别哭……我娶你,你别哭啊……」全然不晓得该怎麽应对,他头一次见她哭,也不明白是为什麽,更不知道该如何哄她。   她在他记忆裡一直是笑靥如花,肆意飞扬……如今他要娶她,怎麽她却哭了?   孙可君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明明他说了她一直想听的话啊,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很悲哀,她竟然悲哀得需要央求别人娶她……「不,不要了。我、我不要你同情,我不需要你安慰……我,我……我不要你娶我了……」这一哭便难以止歇,她大概被他弄得积鬱已久,一时哭得稀里哗啦的,几乎连话都要说不清楚。   他愈是温柔,她却愈难受。他是看她受伤才要娶她的?为什麽她喜欢一个人,竟然喜欢得这样毫无尊严?   「傻瓜,不是同情……」见她哭得更凶,李白急得全然慌了手脚,只好直接将她牢牢镶入怀裡抱住,「沫澄,我喜欢你,从在锦州就喜欢你……我一直都想娶你的,怎麽会是同情?」低低地轻歎,他嗓音微微沙哑,温柔低厚,好像拂在心尖的羽毛,一点一滴安抚了她失控情绪。   孙可君总算稍冷静了些。「……骗人。」她抽了抽鼻子,声音裡还带著哭腔,「你既然喜欢我,为何又一直把我推给少卿?」埋在他宽厚胸膛汲取温暖,她一抽一抽地哭噎,渐渐平复了紊乱思绪。   闻言,他歎了一声。「自从道别,我一直后悔让你离开……一直想著,若他日重逢,我定然不再放手。」像是忆起什麽,他微微收紧怀抱,嗓音饱含眷恋,「可洛阳相见,我见你和王御史关系好,自认自己虽有几分文采,其他却远远不如……对不起,我只是……不敢相信沫澄会喜欢我。」喃喃地靠在她耳畔轻语,他却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幸好……幸好来得及。他的自卑,竟然差点让他从此错过了她。   幸好,幸好他还来得及爱她……   「傻子。」她闻言,几分啼笑皆非地伸手回拥他,心裡总算踏实了下来。「我若喜欢他,还会死心塌地缠著你?当初老早就缠著他到京城去了,干麽还死赖著你不放。」闷在他怀裡说话,他心跳声隔著布料扎实地传来,一点一点地安心她的害怕,「早于岐州路上,我便已拒绝了他的心意……少卿早就知道我喜欢你了,笨蛋。」深深吸了几口气,她说著,却竟然觉得有些羞赧起来。   「岐州?」李白讶然稍退开了些,垂眸,墨玉眸子炽热深切,「……莫非,沫澄与我相同……于锦州时,便已经……」微微瞠大眸子,他几乎不敢置信。   原来相别的日子来,并不仅仅是他日日思念著她麽?   他怎麽会这样笨?原来她一直喜欢自己,他却竟木讷至此,半点也未察觉,以为她只是随意问著闹著寻他开心……   「是。」脸颊有些红,她鼓足勇气,才抬眸直直对上他的眼。「李太白,我刻意换过女装,便是想让倾慕你的姑娘家知难而退;我一直勾著你的手,便是想让旁人以为你有家室;我学武练拳,便是不想让你总保护我,想和你一同并肩而行……」   欲封住她的话,他再也不愿抑制,微微倾身,轻吻上她柔软温润的唇。   细緻而轻柔地小心细吻描绘,她的吻恬静美好,几乎让他醉了心神。   他不仅仅是喜欢她,他爱她……爱得害怕而小心翼翼。   可是他再也不愿放手了。这回,他要牢牢捉著她,再也不愿放开……   ☆、章回十《不相离》(5)   「……你是第三回吻我了。」微微醺红著脸,她低低地笑,还轻抵著他温热的唇。   「第三回?」嗓音微哑,他几分讶然。第三回?他不是第一回吻她……   「溺水时你度气算一回……上次客栈你把我从山贼手裡救回来,大醉一场,还将我压在桌缘……结果都忘了。」都囔著好不幽怨,她抬眸望著他,隐忍笑意,几分调侃意味。   客栈……他一顿,面颊立刻烧红了起来。原来那竟是真的?「原来你是生气这个?」喃喃觉得不好意思,他终于联想起她气得一点不愿和他说话的原因。他那日实在喝得太醉,还以为……「对不起,我以为……那是梦。」轻哂一阵,他伸手轻抚了抚她颊侧,怜惜地轻歎。   「那你该不会一早醒来,又以为今日之事全是梦了吧?」打趣地笑觑著他,她挑了挑眉头,心裡忽然就舒畅了。什麽嘛,原来不是忘了,只省酢醯来著……害她这麽些日子心情都不舒爽。   「不会。」他莞尔失笑,饱含宠溺的目光深切望著她,呼吸都轻得好像要停止,「现在……很清醒。」   轻捧著她的脸,他侧头,再次印上她柔软温热唇瓣,却更缠绵炽热。   虽然像梦一样虚幻……但若是梦,他便宁愿这一辈子也都别醒了吧。   「……李太白,要娶我,可是要约法三章的哦?」轻笑娇嗔,孙可君抵著他肩窝开口,倒是蛮横专制起来,「不许纳妾,不许娶二房,不许喜欢上别的姑娘……无论是身体还是心,你都只能是我一个的。」食指戳著他胸膛,她勾著眼笑,却说得认真。   这麽霸道?李白觉得好笑,却见她眼裡是正经神色,只得依言乖乖发誓:「遵命。」说著,他也禁不住笑开,伸手又将她紧紧拥住。「明日我们下山去寻衣坊,给你做件最漂亮的嫁衣……」   「可咱要怎麽拜堂?」倚著他身子,她困惑地抬头仰望他。他家中父母已然不在,她又是……且他亲戚各个都住得远,祖先又供在家乡。难不成他们还得跑回蜀川去?   「附近有女娲娘娘庙……我们请韩君等人作证,便在那儿起誓拜堂,可好?」低眸笑望她,他几乎不假思索,似乎早想好办法。   她闻言笑开,又偎回他怀裡,弯唇笑得甜,「好啊,都好。」   都好,能和他一起都好。   心意相通,原来可以让人这样激动而开心……她的心脏,从方才到现在还异常快速地跳动著。   她要嫁给她爱的男人了──他的心绪,也正和她相同地雀跃著麽?   原来……这样,便是称作幸福啊。   家中既然没有长辈,两人又不介乎礼节,便待嫁衣做好,挑定了好日子,请了李白东鲁五个友人为他们作证。   韩准、裴政、孔巢父、张叔明、陶沔几人纷纷站在后头笑望,他一身大红喜气洋洋,俊秀面庞神色飞扬,衬著她翠绿嫁衣娇颜倾国,二人双双跪在女娲像前,引来些许民众围观。   他有些紧张。没有媒人父母帮忙,誓词是他所想,仪式似乎也随意许多。吁了口气,他开口,声音朗朗清澈:   「天地为证,日月为鑑。」   「女娲娘娘作为证人,我俩共结连理,当永结同心,白头偕老不相弃。」   话说至此,他们双视而笑,随后各自拿出把匕首,削去一缕乌黑青丝,打结成一团纠缠不清的髮。   「结髮为盟,以此为信物……一生一世,白首不离。」笑意温柔,他侧头,正好对上她跟著默唸喃喃的唇形,牵著她的手起身缓缓,手裡还握著那两缕被揪了死结的头髮。   细钗礼衣,她的容颜照映日落暮色,朦胧清丽,是他记忆中最绝美倾城的女子,无人可比。   「头一次簪这麽多金翠花细……好重。」瘪瘪嘴,她细声抱怨,伸手扶了扶今早被聘来的姑娘给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髮髻。唐时女子的嫁衣是翠绿颜色,只是这堆簪子似乎没比凤冠要好到哪去,费了她一个早晨端坐得腰痠背疼,重得她站都站不稳。   他失笑摸了摸她脸颊,轻声安抚道:「忍著些,待会回房,你便先拆了吧。」不捨她站得脖颈僵直的模样,他却又禁不住觉得好笑,只是微赧地轻勾了勾唇,「只是沫澄这样……真是漂亮。」   「多谢夫君。」闻言,孙可君扬扬眉,微福了福身子笑。   她坐著轿子先回了房等待,一路李白被五人闹腾做了不少诗词应景,最后便在外头共同饮酒欢庆。   他怕她饿著,便请了厨子顺带送一份晚膳在房裡。   韩准等人不禁高兴,便拖著他调侃喧闹了一番。这李白年有二五……总算是娶了一房妻子进门,总算让他们几人安心下来了啊。   她心裡几分感动他的细心,用过膳,她端坐在房裡许久,钗子拆了些,等得都打起了盹儿,才终于见他微微几分醉意地被放行进来,外头也很快没了声响,想是全被他给赶回去了。   嗯,春宵一刻值千金麽。   「韩郎他们倒是捨得放你进来了?」失笑望著他有些醺红的脸,她想是他们也不敢灌他太醉,免得他直接醉卧花烛夜不醒。   「嗯。」在床沿坐下,他应著,脸色又红了几分,「说是……良辰吉时。」轻咳了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她不禁又笑。他们俩对婚事都还是菜鸟一个,对礼节什麽又嫌得烦。他看上去正正经经的,好似十分看重繁文缛节的腐儒模样,骨子倒是和她一样放荡不羁……不过也正常麽,他是诗仙李白啊。   孙可君称颊笑望他,「我在想……咱也别只靠你家族财富玩儿,不如下山开个麵摊子,自给自足。」脑袋转了转,她虽然知道这人家裡根本有钱得要命,大概三辈子都花不完,却更喜欢和他做平凡夫妻。「我来煮麵,你当掌柜……顺便用脸皮给我招招客人。」扬唇灿烂笑开,她想著想著,竟又觉得幸福起来。   「好。」见她笑,李白不禁也笑开,「沫澄厨艺好……定然会十分热闹,应接不暇。」眸光温柔,他细细望著她,伸手替她一个个拆下了钗子。「不是嫌重?怎麽还簪著这些。」动作轻缓小心,他怕会弄疼她,看望得极仔细。   她倒一点也不避讳地笑了,「等你来帮我拆啊。」   将繁重金簪细花摆到一旁放好,他心念一动,伸手触上她带笑眼角,倾身细细将唇印上她额际眉心,轻得她像是易碎的宝玉。   她发现自己竟然也在紧张,掌心微微出汗,连动也不敢动。   她再如何放肆……怎麽来说,毕竟都还是处子身。   细碎轻吻从额心、鼻尖至唇畔,他似乎也轻微颤抖著,双目微阖,落在唇上的吻小心翼翼地辗转舔拭加深,一点一点簇起火种。   微醺著醉意,他望著她,稍离开了她诱人红唇,伸手撩开她颊侧髮丝,低眸,再次热切地吻上。   「……可以麽?」坐在床沿,他低敛著眼睫,小心而温柔地轻问。   「要是不可以……我早踢你下床了,还用得著你问?」莞尔,她不禁失笑,却因为他眼底宠溺疼惜而悸动。   她知道,她不会爱错人,也不会后悔嫁给他。   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最大的盼望,不是回去,而是和他白头偕老。   这裡,有她的牵挂。   闻言,他低低笑开,再再低首印上她柔软,温柔仔细地吮吻加深,专注而认真。   迎合地环著他颈子,她闭著眼,意识逐渐迷糊起来。   小心翼翼地褪开她外衣,他试探地解去她腰际衣带,握在手裡的丝缎带子像扰著心,染著他眸色逐渐深邃。「沫澄……」他低声轻唤,嗓音含带情欲的沙哑。   她轻笑,仰头凑上他耳际轻轻啃咬,似若呢喃地轻应:「嗯?」伸手跟著解去他衣带,脱下他外袍,伴随理性迷离,她举止倒逐渐放肆了起来。   闷哼一声,他乾脆地抓住她不甚安分的手,挨著身子将她压制榻上。   醉意醺晕了神智,他愈加大胆起来,如此一翻,倒是居了上位。   迷乱间,已是袒承相见。   一室烛火昏暗,隐去窗外低迷月色。   鼻尖萦绕他混杂酒气的清竹香,眸光盈盈带泪,初始是温柔压抑,愈加霸道狂乱的侵略却彻底撕碎她的理智,破碎而暧昧地低吟求饶。   他和她的髮丝纠结缠绕,散乱在榻上,几乎分不清你我,好似殿堂上打成死结的髮誓。   她却突然喜欢上这幅青丝纠缠未休。好像……就真的再也分不开。   纵情过后,他退开躺到她身畔,眷恋地细细轻吻。   歎息一声,他哑声开口轻唤:「沫澄……」   「干麽?」侧过身子,她望著他,抬眼轻笑。   面庞上还带馀韵未消的绯红,盈盈水眸若是一翦春水,醉人倾城,她属于女子的妖撩妩媚却令他再醉了心。   「我爱你……」哑著嗓子,他附著她耳畔轻喃,字句声声撩拨她心弦,「沫澄,沫澄……我爱你。」   她怔愣一阵,笑著主动吻上他,「嗯,我爱你……」心念触动,她微微笑开,靠著他再再轻唤:「太白,我爱你。」   这声告白放得柔婉勾人,欲火未熄,又是唇舌纠缠语未休。   芙蓉帐暖度春宵,一夜纵情云雨欢。   洞房花烛,醉了他一夜放纵,一室□□旖旎,教人无可自拔。   她其实是真的想,若真能给他生个孩子,和他从此相誓白头,只羡鸳鸯不羡仙……兴许,也不坏。   执子之手,但盼与子偕老。   她不要轰轰烈烈,只望细水长流一生一世不相离。   可老天有时候,却偏偏那麽不待见她……   只馀尽了一生一世的苦痛。   上卷.秋风词/完—未完待续   ☆、章回十一《入京城》(1)   「沫澄?你在准备什麽,怎麽半天也不见回应……」   「啊啊我好了我好了!」   那边冷蓝衣袍的男子才推开门,一身橘色罗裙的姑娘便直直撞进他怀裡,惹得他又是一阵无奈。「沫澄,怎麽总是这样莽撞……」   「哎,好啦,咱上车,不是还得到京城去麽──」灿咧咧地抱著他手臂拐上外头等候许久的马车,笑笑便喊道:「对不住,可以走了!」   天宝元年,挨不过好友高适再三热切邀请,李白思考许久,问过她意见后,决定携著妻子赴京城见友。   两年隐世生活颇为快意,他们便当真在山脚村落开了麵摊子,日落回山歇息,似一般寻常夫妻。此次出徂徕山,她便乾乾脆脆地收了摊子转了,倒是他疑惑,不过就是去一会儿麽,为何她却好似要离开许久的模样?   孙可君却知道,七四二年,是他跃进历史光芒的一年……历经两年玄宗恩宠至疏离,他将在长安城,真正成为一代诗仙。   再回到这裡,恐怕已是两载多馀之后了。他的骨子裡毕竟仍旧有著为官报国的赤诚,有长安不见使人愁的忠贞……   车夫「驾!」的一声,马车开始前进。他坐在车裡搂著她,这才几分无奈地开口问:「方才到底在收拾些什麽东西?」几分好奇地往她怀裡的包袱看,他歪了歪脑袋。什麽东西这样费时整理,让她耽搁这麽久?   「也没什麽,只是前几日閒来无事,便钻研出了个口味特别的点心。」从包袱裡掏出一个小布包来,她细细解开,拿了一块递到他唇边,「你嚐嚐?」弯唇一笑,她眼裡有几分期待。   看了看眼前作成梅花形状的白色糕点,他有些莞尔,乖乖张嘴咬下。   沁著梅花香气,味道凉入心脾,清爽不腻,还带若有似无的甜味……「这时节并无梅花,你是如何做出来的?」有些讶然地望著她,他伸手将糕点整块接过,困惑地开了口问。   「秘密。」食指摆到嘴前,她神秘兮兮地勾了勾唇笑。   其实是她已熬酿许久的梅花酿,春日味道正好足了,她便拿来试作成糕点,方才恰好完成,想不到似乎还挺成功……嗯,要让他知道她去冒险弄了蜂蜜回来玩,肯定要被碎念一番,还是瞒著好了。   「又瞒著我跑去干了什麽?」剑眉微微一挑,李白低眸望她,浅浅歎息,神色几分瞭然和无奈。   孙可君眨了眨眼儿装无辜。「哪有干什麽?唔……」   也不介意前头还有车夫,他低头直接吻上她的唇,辗转流连佔有,他吻到她脑袋都有些发晕,才低笑鬆开。「说不说?」那神情竟带著几分促狭。   她撇撇嘴。啧,这家伙成亲后倒是大胆了不少,都爬到她头上来了……原来她也有被压制的一天?「就是,那日正好发现了个蜂窝,便想能拿来作甜酿……我就用烟把蜜蜂薰走,然后拿了刀割下蜂窝来……」都囔著依言娓娓告诉,她见他眉间皱褶愈来愈紧,暗暗叫声糟。啊──又要被碎碎唸了!   「那蜂毒十分可怕,你也未知是什麽蜂,如何这样乱来?」眉头蹙起,他唸了她一句,忙又抬起了她的手,捋起袖口来,「可有被叮伤?」几分忧心地检查了会,他望著她问。   「没事儿,好好的。」仰头轻吻了吻他,她笑得几分讨好起来,「好啦,都过这麽久的事情,也没出什麽差池,别气我了呗?」蹭著他手臂,她卖乖地撒娇。   他又是忧心又是气,却又不禁无奈。「就会胡闹。」纵容宠溺地揉了揉她头髮,他没奈何地轻歎妥协。   总是这样乱来,也不怕哪日碰钉子?他歎。   因他们也不赶时,一路边玩著南下,待至长安时,竟已是秋初时节。   虽不晓得如此是好还是不好,但孙可君想想,这两年间毕竟王维也未曾间断过问候,便把要到京城的事顺便告诉了他。不过,她早便连她成亲的事都说了……不晓得他可还惦记著她?   王维和她的大哥性子有那麽几分像,她那时原来是将他作为一个哥哥,才下意识地几分依赖和胡闹……   他愈是这样关心她,便教她愈是放不下心来啊。   「沫澄,可有想去哪裡看看?」通过城门盘检,李白勒马停下,笑笑侧头望著她问。   「都行。太白不是和高郎君约好了?」跟著勒住马,孙可君耸耸肩。长安是真的很热闹啊!市坊分明的乾淨街道,络绎不绝的人潮,还有远远耸立的宏伟宫殿……   接下来可要在这待上两年呢!她不禁扬唇笑开。她这下可是愈来愈期待了!   「不打紧,还有个时辰能晃晃看看。沫澄不是一直想来长安?」见她神采飞扬的模样,他以为她是迫不及待,不禁莞尔失笑起来。   但,其实他心底却有些忧心。虽说已有段时日了,但那些自称来自京城的黑衣人……   眉头几不可见地轻蹙了一蹙。他知道他会保护好她──绝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是啊。不过还是先过去吧?咱对京城不熟,说不准光找著那酒家便迷路了呢。」四顾了会这大得如同个迷宫的都城,她扬扬眉。要是在这样的地方迷了路,就各方面看,可会被笑土的。   闻言,他不住笑了开来。「沫澄所言甚是。」说著,他摊开纸,望了望信条裡友人所说的地方,接著是探头看了一看,「那麽,寻著了酒家,我们便先一同用膳吧。」   他们在偌大长安城裡晃了些时间,虽说京城大,但倒确实将店家位置等都划分得十分明确。要找到京城裡最繁盛的酒家,并非什麽难事。   但她没料到,还未和高适见面,李白便和酒家裡几个文人聊开──传说中草圣张旭等的文人,接著便已和他们醉得一塌糊涂。   张旭本就以豪饮为名,几人又是京城颇有名气的公卿将相、风流才子,一时酒家裡热络不绝,许多姑娘郎君全当他们是稀有动物来围观,一面好奇这模样俊秀的生面孔是何方才子?   「哈哈哈哈,伯高歎不如早些遇见太白!咱俩真是……义气相投!」那边已有了些年纪的张旭举杯畅饮,一头略显稀疏的髮已透出些斑白来,只是容貌神色却竟飞扬奕奕,丝毫不显老迈。   李白亦大笑举杯同欢。「哪裡,有生之年当能相遇知己,已是太白三生有幸!」   「哈哈哈哈──说得好!来!咱再乾一杯!」   在一边尽责地做个贤淑妻子给他递酒擦汗,孙可君再度觉得自己想掐死他了。他到底是娶了酒还是娶她?在外还得维持形象……她容易麽她?原本还以为至少会等高适杜甫来再喝醉的,好歹还有个杜甫能玩……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   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歎。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   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饮至畅快处,李白豪饮一斟酒,开口朗朗一首《蜀道难》悠然吟出,听得整场目瞪口呆!   如此壮阔豪情、迴肠荡气之诗,他却如信手拈来,全然无一点犹豫刁钻,浑然天成。彷彿还可见这崎岖蜀道正于身周,一副壮丽山河之景跃然眼前!   酒家内文人墨客被这不知名的一代风流才子给惊得一片鸦雀无声,她却听得一旁突兀传来了一阵清晰掌声:   「好诗、好诗!莫非为天上谪仙人也?」   ☆、章回十一《入京城》(2)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登时被门口出现的老迈声音吸引过去──   一身褐色衣袍,那衣冠楚楚的古稀男子满面讚赏地走来,眼底全是钦佩仰慕之情。   「季真兄!」张旭见到来人,立刻欢欣地起身,拱手拜见。而其馀几人见状,忙亦跟著对来人作揖道好。   孙可君亦跟著起身,垂首静默间,同时四顾细细观察起来。周围的人神情一下都变了,这人在京城果真威望不小,受尽文人墨客的仰慕……   「方才作诗的,可是这位小兄弟?」挥挥手,男人讚赏地笑,目光直望著面前一身白袍潇洒的男子。   「是。鄙人李白,字唤太白……多谢赏识!」已然醉得连步伐都有些不稳,李白拱手拜谢,白皙面颊染著红,一派酒中仙的豪气模样。   「某贺知章,表字季真。今幸会谪仙!」这揖拜得诚恳,贺知章讚歎眼前青年才气纵横,教他似白活了七十几载。这等好诗,他吟诵如此畅快豪气,一气呵成,岂非谪仙下凡?   他真是,恨不得晚生个数十载!   果真是贺知章!孙可君唇边带上了笑,身子依旧福得恭谨,心裡却不禁骄傲。自然是谪仙了!他虽然原来纯情拘谨如同块木头,到底还是李太白啊!他的文采,又岂是仙人尔尔?   「哈哈哈哈,正好正好!既然季真来了,咱便一同畅饮一杯!」又是一个举杯同畅,那边张旭显得十分欢快,抚掌大笑数声,似乎心情更好了。   「好!」应承得爽快,贺知章笑笑正要落坐,目光却瞥见李白身旁那个容貌出众绝美的女子。他神色几分讶然怪异,思索了会,开口斟酌地问:「这位……可是太白兄的夫人?」   那李白早已醉得没了什麽礼法概念,伸手一把搂过她,爱怜眷恋,丝毫不掩他对她的宠爱:「季真兄,此为太白内人,沫澄。」举止亲暱,他这模样倒竟显出了几分宣示的味道。   孙可君忙乖顺地再福了福身子。「妾身孙可君,听过贺公大名。」心裡虽然疑惑对方眼裡一瞬的不自然,她还是启了唇,拱手,灿烂地笑了一笑。   见了她的笑容,贺知章似是清醒了什麽,立时恍然大笑数声。「不错,真是个倾国倾城的夫人!」说著,他直接落坐下来,拣了无人用过的碟子便跟著盛酒畅饮起来:「今有谪仙相陪,咱──不醉不归!」   这话出来,张旭等人顿时连声叫好欢笑,拱著李白又是几斟黄汤下肚,期间更是作词赋诗不断。   孙可君却莫名有点在意起贺知章方才看见她的那个怪异表情。   他刚刚的神情,怎麽就好似……他曾经看过她的样子?   申时,天色渐暗。   最后高适杜甫等人竟也跟著加入行列饮酒赋诗起来……一时那小小酒家热闹非凡,真是吵得孙可君耳朵都疼。   李白整个人醉醺醺地全然站不稳脚步,她扶著他缓缓踏出门,便听得后头贺知章笑笑开口:「不知二位可打算在此多留?若不介意,不如便随贺某回府吧。」礼貌地笑,他提议。他想这情况他们也恐怕没法马上离开,心裡只望把这忘年之交给留在京城。   旁边一个男人便已经醉得她头疼,她恨不得赶紧把他踹到床上去,自然也不退却,便恭谨地福了福身拜谢。「多谢贺公。」   贺知章随侍几个僕人将李白带到了马车上,她鬆了口气。幸好,她总算不用扛尸了……   「贺某会再命人送茶水过来。」将两人领到偏门客房,贺知章客气地拱了拱手。   「多谢。」孙可君亦福身拜谢,随后是开口唤住了他:「贺公,妾身有一事相问。」垂首,她低敛著身子,终究掩不住心中疑惑。   闻言,虽有些困惑,但贺知章仍笑笑应对,「夫人请说。」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细细观察他神色,方才缓缓再启唇:「贺公……可是哪裡曾经见过妾身?」偏头,她疑惑地弯唇笑,「今日贺公看妾身,似乎是似曾见过我。」说著,她略略垂首下来。   难道洛阳的紫衣男子和他有关系?但不可能是贺知章,那个男人和他完全不像。可……她知道自己从来未见过他啊?   「哦,夫人误会了。」微微一顿,贺知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夫人……和贺某友人之妻样貌十分相像,才险些错认了人。对不住,是贺某唐突了。」带著歉意地给她作了个揖,他开口道。   孙可君忙再揖让,「不会,贺公言重了。」扬唇笑笑,她说著,又再给他道了次谢:「妾身多谢贺公收留。」她恭敬地向他再再福身拜谢。   「哈哈,不会不会。贺某再命人将晚膳和醒酒汤送进房,今日夫人和太白便好好歇息吧!」   望著贺知章离去的身影,孙可君心裡只是困惑,不禁蹙了蹙眉。和她相像?原来这朝代也会有和她相像的人……不过,不过就是样子相似,应该也不算太奇怪吧?   如此一想,她便立时豁然开朗,不再继续纠结了。   贺知章请人将晚膳和醒酒汤送进了客房,她只得捧著碗,扶起李白,一口一口缓缓喂下,才总算见他逐渐清醒过来。   「……沫澄?」他按了按有些发晕的脑袋。「这裡是哪儿?」目光还有几分模糊浑吨,他捉著她袖口,有些疑惑。   「贺府。」她没好气地撇撇嘴,将碗放到一旁,「贺公将咱留了下来,估计十分欣赏你呢……我看,你去跟酒成亲,乾脆把我休了吧。」没有看他,她有些不高兴地哼了哼声。要醉也挑个有人能扛他的地方啊!她可不想练出二头肌的。   闻言,他撑起身子,从背后抱住她,几分讨好撒娇地挨著她颈子开了口:「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下颔轻抵著她纤瘦的肩,他歉然轻吻了吻她颈侧,「对不起,别气我了。」说著,那声音听来倒有几分可怜。   她不禁噗赤一笑。「自比周泽……好吧,饶你一回。」抬了抬下巴,她扬扬眉。周泽嘛,汉代时候一个冷落妻子的男子,还把她关进监狱裡,甚至有人传他「不举」来著……   「多谢娘子。」他微微笑开,侧首又往她颈边落了一吻,「沫澄,我有些饿了……」呢喃地附著她耳畔,他暧昧地环紧她的腰,嗓音微微沙哑。   她轻哼了哼,伸手就要拔开他的手。「饿了就用膳去,别缠著我毛手毛脚……啊!」   抓著她迅速翻身,李白立时箝制住她的手,低笑覆在她身前。伸手将她抱著,他吻了吻她额心,低歎地笑:「沫澄……我想要一个孩子。」声音裡带著诚恳的期盼,他认认真真地望著她,眸光殷切。   气息顿了一瞬,孙可君微怔了怔。   「那就生啊,难不成还怕养不起?」扬唇轻笑,她亦仰头吻了吻他的眉,随后是几分无奈地推了推他,「可我饿了,咱先用膳再来讨论生孩子……好不好?」抵著他肩膀轻推,她想起身,却又被他牢牢压制住。   他低首直接封住她的唇,滚烫的欲望早由不得再忍耐。「待会再用膳,也不迟……」   原来还想抵抗,她挣了挣身子,细密炽热的吻一个个落在逐渐发烫起来的肌肤。烛光飘摇间,她却被吻得失去思考能力,放弃反抗,辗转坠入了情潮裡……   ☆、章回十一《入京城》(3)   在高适及贺知章等人的极力挽留下,李白在长安留了下来,并被怂恿著准备去参与科举考试。   他将《蜀道难》的卷子给贺知章,果真得来他连声讚赏。   祕书监贺知章在京城本就极受人推崇倾慕,一时这个被他歎为「天上谪仙人」的李白名响长安,不少文人墨客都欲与之结交为友。   时李白与贺知章、张旭、李适之、李璡、崔宗之、苏晋、焦遂等有醉八仙之美名,不知教多少姑娘家心神嚮往。   而此时的王维已半隐于终南山寡居,时任黄门省从七品上之左补阙,专谏朝政疏失。拒绝所有提亲媒人,他年至二九却仍未娶任何妻妾,世人以为王补阙好佛寡欲,提亲者渐疏。   打探过他消息,孙可君想想,他毕竟曾经照顾自己,去看看他总也不会少块肉,便告诉了李白想见见王维,他没想太多,也就答应了。   「去参加考试,给那些考官一点颜色瞧瞧啊。」踮脚替他整了整衣领,她扬著笑,眼裡带著几分骄傲神采,「咱太白可是一代才子,现今不知多少姑娘仰慕著呢?」抬抬眉,她不忘开口调侃他,话调倒是醋味浓厚。   李白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头。「沫澄这是吃醋了?」低首望她,他有些失笑。   孙可君闻言,随即幽幽怨怨地歎了口气,满脸地忧虑纠结,「那是自然了……若是太白功成名就,说不准便弃了我这个糟糠之妻……」   「别瞎想。」打断她的话,他无奈伸手轻捉住她的手,细细附在唇边,爱怜地落了一吻,「太白今生今世只娶沫澄一人,绝不纳妾分房……那时不是答应过你了?」目光柔和地望著她,他启唇,眼底满是宠溺。   她只是偏头笑了一笑。「我怕嘛。」说著,她踮脚环著他颈子轻印了一个吻,「早些回来,我做好膳食等你,嗯?」扬唇笑得甜,她收回手,几分撒娇的味道。   他目光化得更柔,如同一泓暖人春水,「遵命。」垂首再轻吻上她额心,他微笑回应。   目送李白潇潇洒洒地离去,其实孙可君心中有几分慨然忐忑。今日的考试,他是注定不会顺利的,恐怕她还会见到他气得破口大骂的模样……   但这是历史啊,她无法改变。但总之最后结局是好的,总也不算太坏吧?   「贺公。」李白离去后,她独自到了府邸内寻才方上朝回来的贺知章,「妾身有一事盼贺公帮忙。」说著,她恭谨地福了福身。   「孙夫人何事?」见到她主动找自己,贺知章有些困惑。她平时大多总自己绕出去晃,鲜少来找他的。   「妾身想问问……不知贺公可知晓,王维王补阙的住处在哪儿?」偏了偏头,她望著他几分怔然不解的神情,忙又开口解释:「我与摩诘是旧识,此番来到京城,便想看看故人……太白也晓得的。」怕他误会她和王维的关系,她连忙一同扯上李白,就怕他不信。   「原来如此。」贺知章瞭然颔首,「我与摩诘亦有几分交情,便让贺某遣车送孙夫人过去吧!」   「多谢贺公。」听见不用自己亲自找路过去,她连忙欣然拜谢。   此次拜访,孙可君全凭一念兴起,也未通知过他,其实也不晓得是否真能见著他。   就……赌个一把吧?   一路行往山边,长安喧嚷渐远,一派幽静山林环绕四周,彷若置身世外桃源。   马车在一间朴素简便的木屋前停下,她缓步下车,犹豫一阵,伸手敲了敲门。「……摩诘?」她试探地开口唤。   裡头安静了好一会儿都未有动静。她有些尴尬,想了想,又轻敲过了一遍,却仍然未听见任何声响。他不在?   真可惜啊,她无奈扯唇,有些失望。唉,看来是扑空萝……   「──君儿?」   才欲转身离开,她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温吞低润嗓音,带著丝不确定和欣喜。   她眨眨眼,转头,那一身清朗出尘的白衣男子便立在她身后不远,依旧是一袭月牙白色,头上还戴著官帽,约莫是方由宫中回来。   孙可君灿烂咧嘴一笑,「少卿,好久不见。」偏头,她笑意飞扬明媚,如同他与她别离前的那缕笑。   ……却又似乎有哪儿不同了。他微怔。   「君儿?怎麽突然过来,也未通知一声?」眼底带著惊喜,王维细细打量了会她的模样,唇边依旧含著浅浅微笑。三载多馀未见,她仍然同他记忆裡一般,笑靥如花,肆意飞扬,他却是头一回看见她真正回复女子身……   一袭明豔橙红罗裙,她的颜色依旧那麽明亮,却不过于豔丽,显得明媚清丽,绝美如一株盛放的红色牡丹,一颦一笑间,万物都为之失色。   她已然没有当初还带著姑娘气息的青涩明淨,却是女子的娇柔妩媚……看来,她过得很好。   他昨日曾捎了封信给近在长安的她。近日公务繁忙,他其实很想抽身去探望,可惜总有俗事阻挡。   不知她过得可好?和良人相守……可还幸福?   而如今见她安好,他便也放心了。   「一时兴起啊,太白去考试了,我闷得发慌呢。」耸耸肩,她笑了一笑,随后是四处张望了会。这幽林裡只有鸟叫虫鸣,明明只于京城旁,却安静得彷彿与世隔绝……「你自己住在这儿啊?夏卿呢?」她有些讶异和困惑。她看著他们兄弟感情好,还以为他们会住一块呢!   「这裡就我自己。」王维莞尔,随后上前开了门,「进来喝茶吧?」   向车夫知会了声,她迈步跟著他走进清幽的幽静山居,屋子裡几乎无任何装饰摆设,清雅简陋,唯有牆上那一幅行书工整洒脱的「静」特别醒目。   「这是什麽?」好奇地望著字画,她觉得挺新奇。静?唔,他的字还真漂亮,能看出此人的谨慎拘束,可笔末转折处的字迹却又格外洒脱,果真字如其人……哪像李白的字,老是那样狂气豪情的?   「心静则人静,人静则万物皆静。」将茶具端来,他细细磨过茶叶,倒水,洗杯……一连串繁複的程序,才将腾著热气的茶递给她。「君儿对字画有兴趣?」见她挺是认真的打量模样,他莞尔。   她笑笑摇首,「没有,只是觉得少卿的字很漂亮。」由衷地称讚,她捧起茶来嚐了一口。好润喉的茶!不乾涩甘苦,反而还隐隐有什麽甜味……   「怕你不惯苦味,我便加了些甜菊和枸杞调味。」   脑子裡蓦然闯入她病倒时他的话,她一怔。对了,这是甜菊的味道。   倒是他堂堂一个左补阙,居然深居这样的陋室,甚无半个奴僕相侍……莫怪她总听人说他生性寡淡疏离,但却未曾听人说他坏话。看来……他倒是很会做人。   「兴趣罢了,校书郎颜真卿的字,才是绝品。」轻哂一阵,他谦逊地笑笑,「君儿若喜欢,我也可以写个字赠你。」   「好啊,你可还欠我张画呢,顺便一起讨回来!」扬扬眉,她立刻笑得放肆起来,十足的得寸进尺。   他立时感到一阵哭笑不得。「你还惦记著画?」不知自己是该摆什麽表情,他只能温和而无奈地笑。这姑娘,真是无时无刻都这样肆无忌惮的……   「那是自然。你答应我的啊!」抬抬下巴哼了声,她神色有几分得意。   「知道了,下回我亲自去拜访你,再把画和字一同给你。」笑得无奈而纵容,他轻歎口气,摇摇首,忍俊不禁地失笑。   她似乎没怎麽变,待他也依旧如此……甚好。至少,她主动来找自己,代表她心裡或许亦是几分挂念他的。   ☆、章回十一《入京城》(4)   「倒是少卿自己住在这儿,不会无聊麽?」环视这几乎安静得连根针掉落也能听见的屋子,孙可君称颊。这不就是所谓的「好山好水好无聊」?不过,因为是王维,似乎也不那麽奇怪……   「还好,我閒暇时便喜在这儿禅坐,很安静。」温温地笑笑,王维缓缓抬袖轻啜了口茶,举止依旧井然有礼。   连喝茶也这样讲究拘束,怪不得他和李白会合不来?她望著望著,突然领悟似地笑开。   史书上未曾记载王维和李白有何交集,看是性子不容罢。   「既然喜欢隐居,为何还要出仕任官?」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她心裡实在疑惑。她记得王维是曾经辞官隐居山林的,只是又被找了回去……但,他应当能拒绝的吧?   闻言,他不禁歎然苦笑。「当今有小人奸臣乱事,我既有此份心力,如何能眼睁睁看著朝政日渐败坏?」慨然饮尽茶水,他徐徐又斟满一杯,声调隐隐带著忧虑。「对了,李白今日去考进士麽?」似乎不愿再提烦心事,他歎过气,便直接转了个话题。   「嗯。」开口回应,她应了声,饮茶,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那首《蜀道难》我也看过,当真为上乘之作。他有此才情,及第进士应当不难,怎麽你却歎气?」笑笑替她斟满茶,他几分不解地偏头。他和贺知章是好友,当日便见他兴冲冲地乘车把卷子拿了过来分享……莫非她并不希望李白出仕麽?   孙可君闻言,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唇,最后是望著茶杯低歎。「贺公给杨国忠写了举荐信。」闷闷地开口,她一想阅卷竟是杨国忠和高力士两个胸无点墨的草包,便觉得无奈。唉,他没事帮他写信是干麽?   王维一听,立时蹙起了眉头来。「此话当真?」   贺知章是朝中大臣,一片赤诚忠心,屡次阻挡杨国忠等小人谗言,已经令他们十分不满……他这番写举荐信,不等同于给李白仕途寻死路?他皱眉。「季真竟然这样糊涂!」说罢,他亦不禁大歎。他虽并不甚喜传言中李白时与人纵酒狂欢之名,但难得人才,便因小人埋没世间,也实在太过可惜。   「唉。」她只能歎息,摇摇头,无奈地起身,「我该回去了,今日肯定有太白得气的。」将茶饮尽,她对他笑了笑,几分歉然。   敛起神色,他弯唇笑笑,「我送你出去吧。」   他送她至门口时,孙可君原要上车,想了想,终究还是将心裡挂念问了出口:「听说……少卿拒绝了所有亲事?」眉间隐隐带忧,她轻蹙柳眉。   王维愣了一愣。「莫要挂心我,不过未寻得知心人罢。」笑意温润,他浅浅地勾了勾唇,眉目间却藏著苦涩。「近日忙著谏察新政,一直抽不出时间来,改日必定亲自登门拜访。」微微欠身,他笑笑开口,嗓音温和依旧。   她也不知他究竟如何,却明白他不愿多言,只得跟著咧嘴笑道:「好啊,我等你把画和字一同交上来啊。」   离去时,她忍不住掀开了帘子回头望,却见那一身白衣清朗的男子依旧立与原地,温文儒雅,却出尘彷若不是人间。   许久以后,她仍然记得这个身影。立如芝兰玉树,那温润眉眼,却一点一点染上了痛……   回到贺府已是未时,她忙著手备起晚膳来等他归还,就怕来不及。   申时末,她方备好饭菜要同整个贺府一同恭迎他,便见他阴沉鬱鬱地踏进门,那肃杀的神情都不禁教人退避三舍。   ──那约莫是她第一次见到一向清冷淡漠的李白,气得那样全般失了淡静。   孙可君也未多说,只浅浅笑了笑,上前便拉住他的手,难得温顺地开口安抚:「夫君回来晚了,肚子饿了吧?我可备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快过来用膳。」眨眨眼儿,她几分讨好地撒娇,咧嘴灿笑。   闻言,李白低眸望她,神色柔软了几分,伸手轻抚上她带笑的眼。「好。」   贺府众人一面感歎这对夫妻鹣鲽情深,一面作无事模样地笑闹饮酒谈天起来,倒是没人敢提科举之事,就怕触怒了李白。   一个晚膳下来,他一直静默未再多言,她心裡实在几分担心他。唉,若是没那信,说不准便没这事端了罢……   用过膳,他沐浴回房,准备宽衣歇息。她见他似乎没再那麽气结,便挨著抱了上去卖笑讨好。   「怎麽啦?看你出去时还高高兴兴的,是受了什麽委屈?」将他按到床沿坐好,她抱著他臂膀,状似轻鬆地笑问。   「……」微微一顿,他沉默一阵,想了想,手蓦然收紧握成拳。「那杨国忠和高力士当真欺人太甚,竟然笑我不如替他们脱靴磨墨!」指节嵌入掌心,他气得横眉竖目。活过二十七载,他可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杨国忠和高力士因不顺眼贺知章,原就因没收到李白之礼而不乐,收到举荐信函,便更因它而打定主意要羞辱他一番。李白的卷子交得极早,依旧是那番依然故我的洒脱,却竟被他们叫过去数落贬低一番他的文章,更笑他此生定然只能替他们脱靴、磨墨。   「奸臣当道麽,你是君子之心,自然难度他们小人之腹了。」安抚地一指一指掰开他拢紧的指节,她细细握著牵著,十指交扣。「别气了,风水轮流转,我打赌他们很快便要替你脱靴磨墨了。」扬扬眉,她笑笑抵著他肩窝,侧头望他。   李白听著有些无奈,歎口气,却随即竟是笑了起来。「其实也没这样气,我倒也堵了他们一番口塞,只怕季真知道会气不过。浩浩天地,何苦孤守碌碌官职?此次前去应试,多半不忍辜负季真和达夫一番心意罢。」此番话说得潇洒,他莞尔歎息。   虽然骨子裡亦有几分精忠报国的魂,但要真相较起来,他对庸庸纸上谈兵的文儒可没兴趣,不如从军上阵杀敌倒还痛快些。但当今太平盛世,哪裡缺他一个从军?他更喜无拘无束游历天地,有她伴著,去哪都是欢喜的。   孙可君听了,只是不禁扬眉微笑。「哦,太白如何反击奸臣的?」好奇地凑著他,她睁著眼,倒是很感兴趣。   闻言,他望了她一眼,剑眉一扬,神色一凛,仿著今日的模样咄咄逼人地开了口:「杨国忠、高力士!你等专权朝政、祸乱我等大唐,营私舞弊、贪赃枉法,致于国事日非,百姓民不聊生!如今更假借科举之名,行贪污收贿之实,尔等今于贡院羞辱我,有朝一日,我定叫你俩老贼替我脱靴磨墨!」   听他说得这番凛然正气,她不禁笑开。「噗赤。他们没砍你的头啊?」她调侃地笑望他。是嘛,这才是李太白啊,她还想那个大街之上堂堂教训人的清冷侠士可是到哪儿去了呢?   「砍了我的头,不过留我一个凛然正士,给他们千古骂名罢。」轻挑了挑眉头,他冷冷一笑,「我如此一说,他们还敢砍我?」眼底倒是显出几分得瑟来,他挺是肆意地勾起了唇角。   她不住更灿烂地笑了开来。「唉,你要被砍啊,我也只能黄泉相随了。」抵著他肩窝晃了晃,她几分无奈地轻歎口气。真是,若不是早知晓了事态发展,她可会替他紧张死的!   「我不会轻易被砍的。」他轻哂,反手回握住她柔软纤细的手,「沫澄,待我向季真好好道别,我们便离开长安,云游四海去吧。」   闻言,她怔怔听著,却只但笑不语。   贺知章听闻此事后自然气愤异常,就要上殿去弹核两个奸臣,但都被李白给挡了下来。   而他还未向他开口提及道别,关外渤海国来使,一纸异文表章呈上皇宫,说是若看不懂内容,便要发兵大唐。李唐内部早已被几个奸臣弄得金玉其外、拜絮其中,这满朝文武却寻不到个懂番文的人,一时皇上更是急得像隻热锅上的蚂蚁。   李白原就生于塞外,精通许多西域语言,知道此事,便主动告诉了贺知章。知道他会译此番文,贺知章喜出望外,连忙上奏圣上,这回──他直接被皇帝一纸圣谕,宣召入宫。   ☆、章回十一《入京城》(5)   李白被宣召觐见,按礼数,无官位不得入朝,于是更直接被宣供奉为翰林院学士,赐龙驹一匹即时入宫,甚为当今皇帝李隆基亲自相迎,更带上杨、高二人赔罪。   意气风发地乘马入宫,待是见到那九重天子,李白才下马,还未行礼,却为眼前一张似曾相似的脸给惊住了。   他愣得瞠目结舌。这、这不是当年洛阳,琴坊裡轻薄沫澄的……   「臣贺知章参见圣人。」   跟在他后头的贺知章立时朗声拱手低眸,他这才忙回神过来,「臣李白……」   「免礼。」李隆基直接地挥了挥手,眼底笑意更深,「想不到竟会再见,李学士。」毫不避讳地承认,他笑了两声,似乎并不甚介意。   李白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忙拱手揖礼下来,「臣不知当日竟是皇上,但求皇上恕罪。」头微微低垂下来,他心底疑惑登时更深。皇上态度如此坦然,这样说来,追杀他和沫澄的人,便不可能是他了……那麽究竟会是京城中哪个公卿将相?   「哈哈,是朕唐突了学士夫人,该是朕赔罪。」摆摆手,李隆基让他抬头起来,只是随意地笑笑。「来人,赐坐李学士。」说著,他一挥手,就命太监搬来座椅。   如此恩宠,满朝文武,何人能于圣上眼前端坐?杨、高二人心照不宣地抖了一抖。先前贺知章在圣上面前已参了他们一本,若是这李白……不,区区李白,何能撼动他们的地位?他俩对眼一阵,随即心安下来。   「李学士,几日前贡院诸多不敬,但求学士宽宏大量啊。」赔笑著欠了欠身,杨国忠笑得尴尬。   充耳不闻他的歉声,他只望向皇帝,「多谢圣人赐坐。」不晓皇上葫芦裡卖的是什麽药,李白虽然受宠若惊,但只能乖乖坐下。「此次宣臣入殿,可是有何国事商议?」正色恭谨开口,他微微侧目轻藐地瞥了眼杨高二人。   沫澄说得真是不错。风水轮流转,今日不就轮得他看他们低眉顺目求饶了?   那边杨国忠却只敢怒不敢言。可恶,区区李白而已,竟敢无视他一个堂堂国舅……   「渤海国使臣送了蛮文表章,满朝文武却无一人能懂。朕闻贺卿荐举学士,特请李卿前来解表。」国务要急,李隆基神色亦正经了下来,对他更是百般客气。   「小事。」李白翩然一笑,心裡倒动了恶整两人的意念,「但……臣凡赋诗读表,皆需饮酒作辅。但求杨公、高公两位大臣侍立左右,借酒三杯。」状似不卑不亢地低首作揖,他知晓皇上定然晓得他还记恨,如今又需他解读番表,想也不敢不依。   一旁贺知章只觉哭笑不得。这太白真是……太岁头上动土!   李隆基扬了扬眉,见他这般放荡大胆也不怒,反倒觉得有趣起来。他素闻此人文采极好,让两个宠臣牺牲色相以笼络他,又有何不可?「好,朕淮奏!」袍袖一扬,他大笑两声,倒是于他有些感兴趣来了。   杨国忠气的脸红脖子粗。「这不,我可是堂堂国舅,你竟敢……!」   「杨卿,你该当知道,抗旨即是死罪。」斜眼睨过去,李隆基目光微冷,随即朗声开口:「来人,赐御酒三杯,召渤海国使臣入殿!」   「是!」   两个大臣唯唯诺诺地站到李白身侧,心裡一个牙痒痒。好个李白!今日若不是为这蛮文,他何敢如此当众羞辱他们!杨国忠心裡实在气不过。他倒要看看,这李白腹裡究竟有几斗墨,有此胆量放肆朝廷,若一个差池,他定然要参他一个人头落地!   却没想他三斟御酒入口,倒是朗朗译出一篇表章来,听得藩国使臣面色一阵青白,竟然一字不差。原来那蛮文竟是满口大话,便要大唐将他邻国高丽让与,说是不允,便要进犯大唐国境,听得满朝文武不禁都大笑起来。   区区一个渤海国,他大唐几万疆土兵士,难道怕他不成?   这渤海国到底只是虚晃一招,不过拿了个番文来使,意欲以考倒大唐满朝为由,名正言顺地脱离藩邦朝贡,壮大势力,与这中原抗衡……可如今,却没想竟真有人能破此表章,他们现今兵力尚弱,要攻打中原,岂是找死二字而已?   「将渤海使臣押下去。」听罢,狭长凤目淡淡一瞥,李隆基扬手一挥,神色漠然冰冷。   一时百官拿不定主意。这是该战好、还是不战好?当初太宗皇帝击散东突厥,从此威望天下,称霸中土。他们岂怕这堂堂小国?可,若因此大动干戈,必定又要耗损国库……   听著下面众臣议论,皇帝一个目光再度扫望过去,「李卿,你有何意见?」   闻言,李白起身,恭谨地福了福身子,「臣以为,我朝自太宗皇帝便征战多年,正是休歇养兵之时。渤海国虽不足为惧,到底是藩邦异国,其民剽悍难驯,若动干戈,虽能征服此地,却也须要耗上数十载,如此将致百姓民不聊生,国库空虚,恐怕使人趁虚而入。」   清冷嗓音在厅堂之上格外的清晰,纷杂声响登时安静下来,而他拱著手,话句顿了一顿,神色依旧清冷,「臣以为,渤海国未必便敢打动干戈,此番表章,不过欺我大唐无人识得番字罢。陛下只须命使臣送回表章,说明其利害,并加以斥责,必使其心神畏惧,不敢造次。」   一番话将利弊得失说得明明白白,众臣都不禁讚歎,掩不住眸中讶然神色。这是何等的人才,竟然险些便要因两个宠臣埋没了去!   听罢他一番分析,李隆基十分高兴,连连满意地笑,「好,很好!便依李卿所见,爱卿代朕拟诏!来人,拿来文房四宝──」   皇帝和百官正高高兴兴地准备吓跑渤海国,却见那李白忽然「扑通」一个跪下,吓得后面贺知章都不知道该不该扶他,朝廷登时亦一阵襟声下来。   「臣可替陛下拟诏,却有一事相求。」几分浅浅醉意上头,他低首开口,心思几分胆大起来,低敛的眸中闪过一丝鄙夷促狭的光。   李隆基拧了拧眉头,还著急著表章之事,哪裡顾得他想干什麽,「爱卿有何事相求,便赶紧说了罢。」   「臣……臣不敢上奏,惟恐陛下降罪。」   知晓他所求恐怕不简单,皇帝立时犹豫一瞬。可,这满朝文武百官,只有李白能写此诏,他又如何能不依他?「朕免你无罪,赶紧说。」摆了摆手,他歎气,神色微微敛起,有些心浮气躁。   获得应允,李白方才抬头起来仰望龙尊,「臣自贡院一辱,但见二位大臣便觉气愤难平,心神混乱。二位大臣曾辱臣不过脱靴磨墨之辈,因此,臣但求杨国舅捧砚磨墨、高内监为臣脱靴,再请赐酒三杯,方能使臣神完气足,下笔拟诏。否则……臣心胸鬱闷难宁,恐怕有辱君命。」双膝依旧跪拜在地,他一番话说得委委婉婉,连连犹豫歎息,模样倒是不卑不亢。   听罢他这番话,百官登时一阵譁然!这二位奸臣专宠多时,从来未曾有人当敢如此亲面羞辱。这李白,浑身的傲气宣然,胆量竟是如此过人!   心头顿时放鬆下来,李隆基有趣地抬了抬眉毛,「朕还当是什麽大事。行了,淮奏!」心底倒几分欣赏起这男子的傲然仙骨,胆量堪比天高。看他后头贺知章都已被他这话吓得要魂飞魄散,他却仍表现谦谨,眼裡却是暗藏锐利。   好一个李白!他不禁负手哈哈大笑起来。这贺知章多次荐举的人才究竟有何种能耐,他倒是愈加期待了!   而他此话一出,那高力士登时面色青白地瞪大了眼。「陛下!臣等是伺候陛下的奴才,怎可替李学士……」   「高内监,你等羞辱李卿之事……朕可还未寻你们算帐。」眸光冷冷瞥过,李隆基目光侧望过去,神色登时清冷下来,「此番若至干戈四起、生灵涂炭……你打算拿几个人头赔罪?」勾唇冰冷一笑,他眸色淡淡地睨著,一身威仪逼人,教人不敢吭声。   高力士默默哆嗦一阵。「臣……臣不敢。臣这便替学士脱靴,替学士脱靴……」   如此一番大闹下来,原来得宠专势的两个奸臣被翰林院学士李白羞辱得无地自容,登时传遍满朝,更引得不少人当朝暗地窃笑。这杨国忠凭妹盛宠得势,一直嚣张跋扈,原来也有今天?   李白一纸表章写得堂堂文采,潇洒壮气,更竟还能引经据典,听得皇帝高兴得抚掌大笑,龙心大悦。他却只推辞酒力不胜,拒绝所有赏赐,便请辞意欲回府歇息。   他目的不过好好羞辱这两个老贼罢,达官显贵……不是他要的东西。长安数月下来,他虽只是看著,却早厌腻这些心机权衡,与其绑在这华贵京城,他宁可一身自由,与她云游四海。   「李卿且慢。」待是他步到宫廷门口,后头李隆基却蓦然叫住了他。李白一愣,忙回身便要行礼,却被他一手挡回,「明日未时,你且带著夫人一同过来喝茶,朕该向你们亲自赔罪。」略略拱手,他亲蔼地笑了笑。   李白一愣。「臣不敢。此事过去已久,臣与夫人早已未放至心上……」   李隆基却又是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李卿切莫推辞,朕还想给你们见见一个人。」模样十分亲切,他说得诚恳,倒是教李白不知该如何再推辞。   见一个人?见什麽人?他心底疑惑,但亦只得奉命道:「臣尊旨。」   立于宫门前,他正欲上马,馀光却隐隐瞥见一个熟悉身影,一头眼熟的浅褐髮冠,笔挺深邃的侧影,异域风情的少年……   他一惊,忙回头去望,却已不见了身影。   ……是他眼花了麽?   眨了眨眼,李白翻身上马,一口喝出声,终究未再多想,骑马望贺府而去。   兴许,是六斟御酒入肠,有些混乱了吧。   *此章典故来自褚人获《隋唐演义》、百度《太白醉写》(昆剧剧目)。   *唐时「皇上」还不多用口称(只于私下称呼)、「万岁」亦不常见,多用「圣人」或「大家」。此处为阅读方便,多用「陛下」。   *唐时「大人」只能称于父亲,公卿将相多用姓氏+官职,尊称用法是姓氏+公。(如:王御史、王公)   *唐时民风开放,君臣界线比其馀朝代模糊许多,亦无「满门抄斩」之刑。   ☆、章回十二《三少爷》(1)   「明日未时,皇上叫咱入宫喝茶?」   夜幕低垂,烛光微弱照著贺府一角客房。   李白手握木梳,细细替妻子梳髮,就著铜镜前,神色柔软而宠溺。   「嗯,说要向我们赔罪……还要见一个人。」手一顿,他微微困惑地蹙起眉头来,心裡同样不解。入宫是要见谁?况且,他真真没料到,洛阳那登徒子竟然会是当今圣上……约莫是微服出巡罢。   如此运气……也不知他是幸还不幸?   「见人?」孙可君扭头看他,觉得好奇起来。「到底是要见谁,竟然特地要找我过去?」扬扬眉,她有趣地努了努嘴。知道那个登徒子的身分竟是当今大唐明皇已经够吓死她了,到底见谁需要大费周章把她一个小小民妇请过去?   「我也不甚明白。」他无奈耸了耸肩,心裡却突然有些慌怕。   皇上若是属意沫澄……会不会将她要过去?他心底微微颤寒。听闻当今宠妃杨贵妃娘娘,便曾是寿王馈酢酰的正室……皇上既然连儿子的髮妻都敢暗抢,他不过区区一个翰林院学士,又该怎麽办?   「既然如此,便得好好张罗了。」轻轻一歎,她又如何不知被皇上看重会是何等下场。「放心,皇上身边现在有杨贵妃娘娘呢,哪看得上我一个小小民妇?」安抚地缠著他手臂,她仰头娇笑地蹭了蹭。   他有些无奈。「皇上要是看上你,我们就只得亡命天涯了。」伸手将她的手握紧,他微微地笑。   她笑笑回握,温暖一下子渗入掌心,留入心裡。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样的杨贵妃,怎麽可能被人替代?她如此一想,便觉得没什麽可怕了。   皇宫果然未时便准时派了马车过来迎接,因是入宫觐见,不得无礼,她便只好向贺知章借了件以前夫人的华服,还特地拣了低调的深蓝色。太亮丽明豔会使人以为她有意攀附皇室……她只须打扮得比平时正式些便行了。   「李学士,孙夫人。」一下马车,李白便看见昨日才给他羞辱过的高力士就站在宫门等候,神态低敛,他却听出他声音裡的不情愿。「皇上让奴才带二位到御花园。」   御花园?那不是深宫内苑……不解地微微蹙了蹙眉,他仍旧恭谨地拱了拱手,「有劳公公。」说著,他回头,伸手扶著妻子下马车。   华服的裙裾较长,行动较不便,孙可君顶著髮髻,身子有些摇晃,才困扰著怎麽下车,便被他给牢牢接了下来。   「多谢夫君。」她侧目望著他一笑,手被紧紧牵握著,像是一幅夫妻情深的景。   高力士一看见她,神色却登时怪异起来。掩不住地微微瞪圆了眼睛,他随后又是赶忙收敛下来。「请。」开口,他恭敬地弯著身子,又是不住惊疑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孙可君有些奇怪。他那是什麽表情?她长得很怪异麽?   步伐轻缓,她左手一直被他牢牢牵著,跟著前面高力士往内苑走。半晌,她才看见前方一个白石凉亭,身周一片花园绿地。   缓步踱至凉亭前台阶之下,上头正侧坐著两人,她只能依稀看见侧对著她的男子身著褐金色的衣袍,应当是皇上,却看不清皇上身边是坐著谁。   「臣高力士参见圣人。」   前面高力士恭恭谨谨地拱手长揖下来,她回过神,忙跟著一旁李白一同行礼:   「臣李白参见圣人。」   「臣妾孙可君参见圣人。」   李隆基见他们来,随即笑笑起身,「平身。」摆手,他往身旁微微挪动,随即显出一旁一名身著华贵的女子──   「谢圣人。」长揖礼完,高力士微微偏过身子,低首又拜:「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孙可君一愣,连忙跟著高力士一同福身行礼,随后便听得耳畔传来一阵银铃一般的笑声:   「都平身吧。」嗓音盈盈含笑,那明亮嗓音裡带些柔柔娇媚,却好像有哪裡似曾相似……   「谢娘娘。」   齐齐地行礼拜过,她抬头一看,登时被眼前女子的模样惊讶得瞠圆了眼睛!   「这……」她瞪著眼,吱吱呀呀地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女子,分明就是──   「哈哈哈哈!环儿,你瞧瞧,李学士的夫人果真和环儿生得十分相像吧?」满意地看著眼前两人瞠目结舌的表情,李隆基笑呵呵地望向一旁女子,亲暱地握著她的手,眼裡盈满宠溺,万般的圣眷荣宠。   那女子一身华贵的紫色绒缎华服,身段柔顺温婉,妆容精緻,秀丽绝美,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   可那张脸……那张脸和她几乎是一模一样!若不是气质神态大相径庭,几乎便要让人以为她们是双生女……   贵妃……孙可君定了定神。这时候能和皇帝如此亲暱无间的,应当就是杨贵妃了!   「啊!这就是三郎之前所说,和小妾十分相像的姑娘?」新奇而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杨玉环盈盈笑开,抬眸笑望了皇帝一眼,随即又看向台阶下的她,「孙夫人,本宫之前听说了,还惋惜没能和你见一见呢!」笑靥甜美灿烂若是三月春风,她的笑容透著纯真乾淨,彷彿未经人事的少女。   孙可君微怔。有这样笑容的女子,竟然却被关在这重重宫阙之中……   李隆基扬唇笑了笑,似乎十分高兴,「好了,别站著说话,一同坐吧!」说著,他略一摆手,又和杨玉环坐回了凉亭。   听见皇上如此一说,孙可君忙回过头,发现李白竟然瞠著眼傻了,半句也没吭,只是思忖地怔然喃喃:「怎麽会有两个沫澄……?」   孙可君忍俊不住,伸手就往他脸颊捏。「你傻啦?皇上叫我们上去坐呢!」打趣地看著他呆怔模样,她觉得好笑。虽然相像,但她和杨玉环气质差得这麽多,不可能错认吧?   啊!难怪那时贺知章原本满脸狐疑,一看见她笑,马上就安了心……也没听王维提过呢,他当年回京时不久应当便遇上了杨贵妃盛宠,或许也十分惊讶?   李白微微赧然,不好意思地笑。「我看得糊涂了。」说著,他牵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往台阶上走,这才缓缓入座。   旁边侍立著几名宫婢,高力士静静站到一旁,模样倒像个忠心耿耿的侍卫。   「爱卿与夫人真是鹣鲽情深。」看著他们举止亲暱的模样,李隆基笑意深深,「李爱卿,朕该向你们赔罪。当时朕见了孙夫人,还以为是和环儿有关的姊妹,才派了人去试探你们。」说著,他斟了碗酒,起身,「朕给爱卿,罚酒五杯!」   豪饮五碗美酒入肠,他乾得痛快,诚意非常。   李白心下一阵惊诧。原来那真是皇上派出的人?「臣不敢。此事已过许久,臣与夫人早已淡忘了此事,陛下切莫放在心上了。」忙跟著举杯饮尽,他起身一揖,心裡不禁觉得好笑。他当时莫非是被当作掳走贵妃娘娘同胞姐妹的坏蛋了?   「是啊,小事而已,也没出什麽事。」帮腔地微微笑了笑,孙可君想想倒也算他帮了她一把。若不是那件事,说不准她和李白的进展不会这麽快……   「呵呵呵。」李隆基放下碗,弯著眼睛笑了两声,「朕却真是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人如此相像。」   他说这句话时,目光幽黑深邃,神情似笑非笑,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却不禁令孙可君一阵颤寒。   她不晓得是为什麽,明明是句无关紧要的话,他若有似无瞥著她的神情却令她心裡一颤,莫名就生出丝丝寒冷来。   这个皇帝……到底存著什麽心思?   *「臣妾」并非妃子自称(通常为误植),妃子通常自称「妾」、「贱妾」、「小妾」或自己小名,「臣妾」则实为民间女子常用。   *唐玄宗为家中排行第三,杨贵妃与其关系非常,因此称三郎。   ☆、章回十二《三少爷》(2)   「陛下,平户节度使安将军求见。」   高力士中性的嗓音打断静默,孙可君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将李白的手握得很紧,微微颤抖,而他正微微侧目看著自己,神情透著担忧。   「陛下,沫澄身体微恙,臣先带她回府了。」眼见机不可失,他牵著她起身,恭谨地作揖,心底不住地担心起她的异样。   「那麽玉环也先行告退了。」柔柔地弯唇笑,杨玉环朝皇帝微微欠过身,随后又望向孙可君,「孙夫人,既然难得有此缘分,不知本宫改日能否邀你进宫,陪本宫说说话?」笑得真切,她盈盈望著她,眼裡满是诚挚的期盼。   看著她那神情,孙可君也实在不好拒绝,便亦扬唇笑笑回应:「当然可以,夫君时常出去,臣妾窝在府裡,正愁著闷呢。」神色虽几分苍白,但她仍笑得灿烂大方。   杨玉环亭亭回了禁宫,皇上便留在御花园见官。   李白和孙可君让高力士亲自领出宫门,如此礼遇,就是高力士本人也惊诧不已。皇上竟然如此想笼络此人!他贵为皇上身边宠臣,昨日一辱,已是震惊朝廷。看来,皇上确实对这李学士欣赏爱护有佳……   他暗自思忖起来。此人不知是否会殃及他地位……   李白并无对此上心,只是担忧地握紧妻子的手,「沫澄,你是怎麽了?哪裡不舒服麽?」看著她几分苍白的脸色,他担心地低问。怎麽才好好的,突然却血色全无?   孙可君有些发晕地抬手按了按脑袋,「不晓得,突然就觉得头晕。」   她不知道为什麽,李隆基的话不禁让她觉得冷,更令她心裡隐隐生出几分熟悉,甚至骇怕,却不清楚是怎麽回事。   好像,她应该听过类似的话……   可是,杨玉环怎麽会和她生得这麽像?除了体态身姿、神韵气质……那张脸,几乎和她像双胞胎!   难道这和莫晨星说的填补历史……有什麽关联?   「既然晕,便赶紧回府歇息吧。」这麽长日子也鲜少见她生病,李白心裡担忧,便想著该快些带她回府休息。   他一路小心翼翼搀扶著她,马车便在宫外等候,正要扶她上去,他却见到她目光瞥向一处,顿住了身子。   「沫澄?」困惑地唤了她一声,他顺著她目光侧目过去,随即看见一个碧绿袍子的背影,身姿挺拔,髮色浅褐,似乎正和人说著话。   孙可君却只觉得愈看愈熟悉。那个背影,分明和谁有些像……   「双成!」   讶然唤出声,她望见那身影果真惊诧地回过头来──   那年已过弱冠的少年,俊美挺拔,一身的异国丰姿,比起当年初见,竟已高上了她半颗头。   当初瘦弱安静的少年如今已是仪表堂堂,神色却依旧淡静谨慎。那湛蓝的眸子衬著他一身碧绿,风情万种,明豔出众,不知能风靡倾倒多少姑娘。   他回过神,忙向眼前的人揖礼拜过,才又望回二人,犹豫一阵,缓步徐行过去。   「……玉姊姊,恩……李学士。」拱手作揖,他礼貌地给二人拜礼,依旧是低敛恭谨,却似乎不再那样顺从卑微。   「双成,你那日到底是被带去哪儿了?」心裡始终有些挂念他,孙可君上前一步,望著眼前的少年,却是不禁欣慰笑开,「不过,看你这模样,应当过得不错,我也就不担心了。」轻歎口气,她几分不胜希嘘。这孩子果真潜力股啊,看看现在生得这副祸国殃民的……   安双成微微顿了顿,随后浅浅勾唇笑开,「双成听说玉姊姊和李学士已经成亲,亦觉得……十分开心。」目光移至他们牵著的手,他眼裡亦是几分欣慰。   如果是李白,一定能够保护好她的吧?他看著他们那样幸福,心裡淡淡地安慰。   如此甚好。他们本该在一起的,那时就应该在一起……   「你玉姊姊自你离开,就一直十分挂心。」唇角浅浅扬著笑,李白莞尔,「你怎麽会在这儿?昨日似乎也看见你。是候著谁?」疑惑地跟著往裡头张望,他望著他这身上好绸缎,猜测他应当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了。   他似乎不再那样瘦弱,健壮了不少,看那模样应当是苦练了武艺,兴许还上过战场。看来……这四年,他已成长许多。   安双成顿了顿,望了望两人,沉默一阵,却突然朝他们一跪。「对不住,双成骗了二位恩人。」嗓音依旧平静,他却眉头微微蹙著,很是认真的神情,「双成其实……并不叫做双成,弱冠之后,才将此取为字。」低敛著眼睛,他嗓音裡带著淡淡自责。   孙可君一惊,「不要紧,你快些起来再说。」伸手将他扶起,她差点没被他吓死。这裡是宫门,他站在这儿跪,别人看了还以为他们欺侮他呢!   这孩子的性子,倒是真的没怎麽变……她莫可奈何地歎。   闻言,安双成这才站起,抬眸默默看了她一眼,又垂首缓缓说:「我的名字,叫做安庆恩。」说著,他抬首望了李白一眼,似是几分犹豫彷徨。   他停顿了好半晌,微微抿唇,又复开口,嗓音浅淡如水:   「那日命人将我带走的,是我父亲……安禄山。」   安禄山!孙可君怎麽也没想到,双成的父亲……竟会是安禄山!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她想起这事,仍然觉得惊诧得要连下巴都掉了。   双成说,他是十七个孩子裡排行十三,又是段氏第三个孩子,才被称作三少爷。   安禄山有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如此说来,他当初说自己被遗落,应当是确实有可能的。不过看来,安禄山大概一直在寻他,还将他们当成了掳走双成的家伙吧。   不过看来,四年间,他也变了许多。如今安禄山这样看重他……方才求见的安将军,恐怕便是安禄山吧。   他站在外头,应当是为了等父亲……安禄山带著他,却不是带著长子安庆绪,可见如今十分喜爱双成。   唉,这孩子,也总算是长大了啊。   「睡不著麽?」感受她一直不断反覆翻身,李白从后头抱住她,因睡意渐深,声音带著几分沙哑。   「嗯。」孙可君再翻身窝进他怀裡,「……在想双成。」顿了顿,她说。   李白微微愣了愣,「双成如今年有二十一,是翩翩公子了。」笑笑低眸望她,他却像是思索著什麽,有些言不由衷。   她抿了抿唇。「可,双成和他父亲不同的,你……」   「我明白。」目光几分複杂,他收紧怀抱,轻轻一歎,「双成是为了学习才跟著父亲,和他父亲未必便是一路人……我明白。」有些无奈地轻喃,他轻蹙了蹙剑眉,却只能默默地歎息。   安禄山,他听过几次这名字,心裡是深感厌恶。此人只会谄媚阿谀,没几分实力,和杨国忠高力士相同,不过一鼠辈尔尔。   他却真没料到……双成竟会是他的儿子。   但他是明白他们不同的。只是……心裡多少还是难以适应啊。   「嗯。」应了声,她原来还想继续说话,眼皮却开始沉重,「太白,我睏了。」冬日寒冷,她身子缩了一缩,寻求暖源,闭著眼渐渐犯倦起来。   「睡吧。」将她搂紧,他低首轻吻了吻她的头,嗓音明淨而温柔。   那日梦裡,她睡得并不安稳。   久违的梦境再度袭入黑暗,那个低沉暴躁的嗓音在幽暗恐惧的梦裡,一遍遍地低吼宣誓──   「你只能是我的玉华……只能是我的!」   「玉华,你和她那麽像。你不会离我而去……你不能离我而去!」   那一声声暴烈狂乱的怒吼那麽急切,有燃尽一切玉石俱焚,字句佔有霸道,强烈撞击她的心。   ──彷彿是要将所有人,拉进万劫不复的暗谷深渊……      ☆、章回十二《三少爷》(3)   李白自任翰林院学士后,十分受赏识,一手好诗冠霸群官,经常被皇上叫进宫裡赋诗作词。皇上十分属意他,几次都想赐些东西,但李白除了美酒佳餚,其他一概拒绝,便连人亦是继续待在贺府裡寄住,摆明不打算久留京城。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新春。   京城的春节分外热闹,一连初一十五都是熙来人往的,尤其十五元宵灯节,那是长安城裡唯一能夜晚出门的一日,每年都是盛况空前。   用过晚膳,孙可君难得地拣了件样式华丽的红罗衣,细细梳理打扮一番,才和他一同步出院子。   「真是难得见你穿得这样豔丽漂亮。」心念微微一动,李白看著她笑靥如花般灿烂,禁不住就伸手轻捏了捏她鼻尖。「这麽期待灯节?」莞尔,他眼带宠溺地问。   春节的颜色总是喜气些,他一袭浅褐的缎袍,衬著她红艳明亮,教人想不注意都难。   但他想想,也没什麽不好。和她一起,什麽都是极好的。   孙可君皱了皱鼻子。「我这是女悦己者容呢!」说著,她捉著裙摆转晃了一圈,窈窕匀称的身形,笑容又是明豔灿烂,本该是华丽过当的红衣,她却显得秀丽绝伦,彷彿一朵娇豔盛放的红牡丹。「不过,难得没有夜禁,又能看灯节,我自然十分期待啊。」说罢,她眨巴闪亮著一双眼儿,迫不及待就想往外跑。   她对这朝代基本没什麽不满意,就各个方面而言,唐朝无疑都是最开放热闹的朝代。可……她以前可是夜猫子啊!夜禁规定申时后不得出户,这裡又没个电视什麽的能玩,可真是无趣死她了。   不过,现在可好。长安灯节呢,整个唐代最盛大的喜事!听闻玄宗时尤其华丽壮阔,教她如何不期待?   李白听得失笑,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只好把人勾过来挽著,「女悦己者容……娘子这样漂亮,为夫可怕你被觊觎。」眸光柔软纵容,他微微勾唇笑,倒显得几分无奈。「不过,当初沫澄还是绑著根辫子到处晃的姑娘,如今也懂这些髮式了?」笑望她精心梳理过的髮髻,他想了想,那似乎是日前城裡挺流行的样式?   孙可君咧嘴笑笑,「那是自然嘛。」   是啊,有宠冠后宫的杨玉环老给她教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她想不学会也难。   自从那日以后,杨贵妃閒来无事就常把她叫进宫裡陪她说话,还认她作妹妹,时常教她些有的没的,拉著她就东南西北的聊。   孙可君心裡很明白。纵然她的笑容再纯真,但她可是堂堂后宫之主,待遇等同皇后啊!要保住地位和暗箭争斗,她的心机怎麽可能如看起来的简单?   但,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和杨玉环几乎一见如故,一没了外人就什麽都能说……倒颇有惺惺相惜的姊妹情。   ……或许,是因为她们长得相像罢?   李白领著她走在街头,一路灯火通明的,家家户户都挂著灯。她头一次在夜晚的长安裡游走,兴奋得不断张望,像个孩子似的。   春暖夜好,月圆清明。   她脚步蓦然顿了一顿,望著行人手上一个个星火般的灯笼,瞭然似地笑开。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时候……搭上这词还真是适合呢。   「在想些什麽?」见她望著满街灯火出神,李白手裡提著灯,好奇困惑地低眸望她。   孙可君笑笑摇首,「没什麽。」她总不好拿南宋辛弃疾的词来炫吧?不过谁让她没记得李白写过什麽元夕的诗……「啊,太白,那是不是皇上?」   迎面走来一对男女,她对李隆基那身紫袍忒眼熟,尤其他身旁一身亮橙颜色的杨玉环更是显眼明豔。他俩一惊,忙福身就要拜驾,却被皇帝笑呵呵地伸手挡回。   「都免礼。朕微服出巡,来看看朕安排的灯火是否足够热闹罢。」挽著杨玉环,李隆基有趣地哈哈笑了两声,「既爱卿有此雅兴,不如一同上楼观灯?」挑了挑眉,他笑笑望一旁楼台比了一比,施施然开口提议。   李白回头望了妻子一眼,几分歉然无奈,「臣尊旨。」恭谨地拱手欠身,他应承拜谢,举止恭顺地低敛眼眉。   「那三郎和李学士好好聊聊,妾身和妹妹去一边讲话。」乖顺地仰头望著皇帝笑,杨玉环鬆了手,甜蜜地眨了眨眼睛,模样俏丽。   李隆基又是更欢欣地笑,「好,朕和李卿聊一会,就下来和环儿……风花雪月。」爱怜地笑望了她一会,他满意看著杨玉环几分羞怯地垂下头,这才和李白一同往楼台上走。   一直待到两个男人走远,孙可君张望一阵,看著李白还隐隐约约不甚安心地回头,不禁觉得好笑。   「李学士待妹妹很好呢。」看著二人的背影,杨玉环柔柔捉住她的手,欣羡而慰藉地笑,眸子裡却闪动她看不明白的光。   孙可君怔怔片刻,弯唇漾开笑意,「陛下待姊姊,也是万般宠爱呀。」   杨玉环闻言,面色微微敛下,却只但笑不语。   楼台之上,扶著杆子,两人与各自丈夫相对一边。   花灯灿烂华丽,整个长安城光灿灿地,点点亮缀如是夜空星辰。   「最近身体微恙,这是三郎特意盛大给我摆弄的。」目光望著前方各个雕工细緻精丽的灯,她浅浅勾了勾唇,看起来却不那麽快乐。「长安……妹妹,我真羡慕你,能够这样肆意自由。」微微侧头,她望向她,羡慕而嚮往地弯了弯眼睛。   孙可君微怔。   她称自己是「我」,却不是「本宫」……她心裡都不禁替她几分酸涩难过了起来。其实杨玉环,也很想自由自在过活的吧?   她犹豫了半晌,却终究还是问了:「当寿王妃时……比较自由麽?」小心翼翼地开口,她们几月下来早已聊开许多,就是闺房禁事也敢言,自然也提过关于寿王馈酢酰。但这回,却是她头一次迂迴而直接地问她──   是否心裡,其实从来不爱皇帝?   杨玉环听了也不恼,只是低敛下眉,掩去眼底浅淡忧伤。   「妹妹,我此生背负的,只是杨氏的兴衰。」遥遥望向远远的城门,她嗓音清浅,却深锁悲哀,「能和心上人相守一世,是得来不易的幸福……你可要好好珍惜啊。」微微侧头,她浅浅地笑,眸色温柔如画。   犹记及笄那年,她初许给寿王,两人几乎是一见锺情。那时他还叫李清,她望著眼前那个俊朗的少年,羞怯地想,此人便是她的夫君,此生此世,她都要好好爱著这个人。   李郎,李郎。那时候,她这麽唤他,她是这麽唤他……   她一心一意想给他怀个孩子的,李郎待她很好,真的很好……可是二十一岁那年,一道圣旨让她出家为尼,从此她便再也不是寿王妃。   皇上将她迎入六宫,封为贵妃,而李瑁迎娶了韦氏。从此他再也不是李郎……而是瑁儿。   可是她能如何呢?她一个女子,能违抗皇命麽?她身上负的是杨氏的命,她只能努力坐稳宠妃的位置。即使甚至对皇帝而言,她却不过只是──   「沫澄!」后边传来李白含笑嗓音,杨玉环拉回思绪,望著红衣女子笑笑回首,灿烂地对他绽放笑靥,「沫澄,我们去挂平安籤吧。」   怔忡间,杨玉环的手臂被温暖包揽,她回神,柔柔笑开,立刻亲暱地依偎过去,「那麽,妹妹和李学士玩得尽兴些啊。」说罢,她立时迅速恢复了神采,好似方才的低落从来未曾存在。   见状,李隆基没察觉她异色,亦跟著出声笑开,「爱卿哪裡不满意,儘管向朕投诉。」伸手搂紧宠妃,他慈眉善目地笑,仍是掩不去满身的霸气威仪。   李白只恭谨地拜谢欠身,「谢陛下、娘娘,臣与夫人先行告退。」   远远望著那一对良偶十指交扣,杨玉环怔愣一阵,像是看著某个幻影,曾经鲜明如是昨日,却已经遥不可及。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个和她相像的女子能够有她得不到的幸福。   如此,也能算是了却她心裡最后一点自私心愿了吧吧……   言不由衷地笑语,她轻轻歎息著想。   ☆、章回十二《三少爷》(4)   缓步走下楼台,孙可君的手被李白牢牢牵著,暖意递进心头,竟比灯花暖人。   明明该是安心温暖,可身后那深宫女子的悲凉,那样的身不由己,却教她难以忘怀──她原本是幸福的,原本该是单纯无忧的幸福女子的啊……   「沫澄?」晃了晃她的手,李白困惑地侧望她,「让你想个平安籤,怎麽却发呆起来了。」无奈轻歎了口气,他扯扯唇,手裡握著笔墨,木牌正摆在眼跟前等著落字。   孙可君呆了呆。她又走神了多久?「平安籤?」扬扬眉,她轻抚了抚下颔,随后是思索地望过一边琳琅满目的木牌子。那求平安的木籤挂满整个竹架,映著灯火微暖,是承载多少百姓愿望?   李白浅浅地笑了笑,「嗯,沫澄想写什麽?」眸光宠溺温柔,他低首轻问。   闻言,她望旁随意地看,想试看有什麽能做她参考。而一旁亦有许多人前来挂写木牌,或是夫妻,或是亲子,或是手足……   孙可君怔怔,如此看著看著,却是突然扬唇笑了,「唔,那就写『长安』吧!」   长安,长安。   她不奢求太多,只望他们能够一世长安,望能和他白首偕老。   多麽美的愿望?   这样美丽浪漫的愿,美得她真的曾经以为,这样,就已经是永远……   「好,长安。」嗓音渗入温暖,他一笔一划极用心地落款楷书,而那木牌子便挂在灯节夜色下,说不出的暖色薰然。   他一直以为他和她已经足够知足,不奢太多,却只求这样的二字。   长安,长安。   他以为这愿望应该足够简单渺小,可那长安,却是他盼了三生三世,也盼求不得的心愿……   如同一把烈火,烧烬了所有曾经美好──只馀下万劫不复的苍凉悲哀。   □□正暖。   几日前,据闻皇帝与贵妃共游沉香亭,召乐师李龟年入宫奏乐,一时兴起间,更将翰林学士李白召进宫裡,潇洒写下《清平调》三首填词。   此一美谈迅速传遍了繁华京城,更言当时李白还醉在酒乡,得皇上亲赐醒酒汤,便连杨贵妃也极喜欢他的诗,玉手亲捧砚台,至今每日哼著这曲词,传得文人墨客几乎都已背熟了清平调。   短短不过几月,李白俨然成了京城炽手可热的红人。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看来,君儿心情倒是不错。」   悠哉悠哉地在院子裡晒晒衣服,她閒著没事,一面随意哼唱著小调,耳畔却蓦然传进熟悉含笑温吞嗓音。   她一愣,回过头,果真看见那笑容温和的男子穿著身赤色朝服,对比以往月牙白色,倒总算显出了几分人气。   「少卿?」放下手边事务,她打量一阵,随即开心地迎上前,「好难得看你沾上尘世烟火。怎麽突然来了?」打趣地看他挺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她挠挠下巴,挑眼笑望。   王维几分无奈地笑笑。这是说他不食人间烟火?「方下朝,来和季真说说话,就顺便来见你了。」说著,他回首四顾一阵,「李学士不在?」几分困惑地开口,他问。   孙可君耸耸肩,「被皇上召进宫裡了。」亦是几分的无可奈何,她摊手。他们夫妻几乎都得等天色暗下时才能相见,李白最近是京城裡的大红人,不是皇上召见进宫,就是酒友邀约作乐。   不过,不打紧,反正他又不是去出轨泡钮,每日还是陪著她哄闹……况且他明年便会离开了,也没什麽好介怀的。   他答应要带她云游四海,要生个孩子,还教他练剑习字作诗,做个青出于蓝的大诗人……她可是很期待的!   「皇上十分喜欢李学士的诗。」闻言,王维也不意外,只莞尔偏了偏头笑,「可惜我带了人来见你,他倒是正好不在。」   带了人?孙可君一怔,头一侧,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俊朗清秀挺拔少年,一身异域风情勾人万分,只却是副严谨得皮肉不笑的神情。   侧头望著这裡,他顿了顿,抬脚步出牆边阴影,几分犹豫地朝她缓步走来──   「双成!」喜出望外,她随即高高兴兴地奔了过去,才要上前和他寒暄,却又是突然顿住脚步,「哎呀,对了,我现在该要唤你庆恩了?」调侃地扬扬眉,她望著他,抑扬顿挫地故作惊讶。   一身碧绿衣袍,安双成无奈地低首,眉目微敛,「玉姊姊还是叫我双成吧。」说罢,他微微弯起唇角浅笑。   笑语寒暄几句,三人移驾到后边庭院閒话家常,贺知章似乎知晓他们要说话,便命了婢女送茶水过来。   「上回急急忙忙的,也没好好说上几句话。」笑饮了一斟温茶,孙可君望著他,神色难得的柔软,「咱双成可是长大了,何时打算娶妻呀?」挑了挑眉头笑,她打趣地开口。如今双成已经是弱冠之年了,又是仪表堂,风度翩翩……看来应该也不只她催婚的吧?   安双成闻言,只默默低了低眉,「连玉姊姊也问起婚事来了。」语调含著无奈和疲惫,他伸手喝了口茶,大概已经被问过许多回。   王维倒亦笑了起来,「哈哈,如今倒是换双成体会我了。」笑得几分幸灾乐祸,他扬眉轻笑,似乎挺乐于看笑话。「倒是夏卿要娶妻了,君儿可有打算来喝杯喜酒?」笑笑开口,他莞尔。弟弟王缙和他在京城齐名,一直亦是许多姑娘家香闺梦想……幸好他想开要娶妻,乐得他不用再被催婚。   「我还想是许久未看见他了,想不到他要娶妻了?夏卿啊,既然能玩儿,我当然得去喝个喜酒、看看他……顺便大闹洞房。」不怀好意地咧嘴直笑,她满肚子鬼主意,大概捉弄王缙一直是她挺快乐的一件趣事。「不过,原来少卿早和双成相遇了?」望著眼前二人,她心裡几分诧异困惑。还以为王维应当还未见到双成呢,想不到他却带著他来见她了!   王维失笑摇摇首。「我今日下朝出来时,才正好见他在贺府附近走动……约莫是想来见你的。」侧头望了他一眼,他轻扬眉头笑,心裡却隐隐忧虑。双成,这样一个天姿聪颖的孩子,却竟是一个阿谀谄媚的胡人之子……   他实在担心他会被这染满黑暗的京城炫乱了心智。如同弟弟夏卿,一步步走上权势争斗的路,他却毫无办法,开口劝不著,也说不了话。   名利的诱惑太大,能自处安然的,却也不过少数啊。   「原来如此。」听了他的话,孙可君这才瞭然颔首,「双成啊,干麽不敢进来找我?」挑挑眉,她好笑地望著他。他怎麽好像怕被父母处罚的孩子似的?   安双成低敛下眸子,「双成怕玉姊姊怪我欺瞒……」吞吞吐吐地开口,他默默解释。况且他也晓得,李白对他父亲十分忌惮厌恶……   孙可君失笑,更是不住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傻双成,你可算是我弟弟,怎麽可能怪你?」   安双成微微一怔。   那弟弟二字深深嵌入心坎,让他原来认真严谨的面庞一刹地黯淡,却如疾风般稍纵即逝。   他晓得的,这是他的任务,无论是来到此地,或是决心离开她和李白之时,甚于未来他的决意……   可是他却怎麽,好像有那麽几分鬱闷难受?   ☆、章回十二《三少爷》(5)   「对了,少卿,我的画呢!」忆起他上回答应她之事,她气势汹汹地伸手朝他指了过去,满脸的理所当然。   闻言,王维轻咳了声,几分心虚地微微抬眼觑了觑她。啊,她果真开口向他讨了……「唔,这是君儿向我讨的字画。」刻意避了那幅画的问题,他从袖口抽出一卷宣纸,摊开,一个清晰鲜明的「君」字便跃然眼前,带著他诗佛气息的文雅淡静,和他骨子裡傲然潇洒的洒脱。   孙可君拿起了字画来细细打量,「为什麽是『君』?」困惑好奇地瞥过去,她看了一看,还真没什麽好挑剔。他的字真是好看,当时传书因为字小还没什麽太大感觉,这麽看著,便就觉得赏心悦目起来了。   真该叫李白和他学学……王维到底有什麽是不会的?   「我想来想去,不知该写什麽字赠予你,便写了你的名字。」莞尔,王维温和地笑笑,「君儿可还喜欢?」抬眼细细观察她神情,他心底蓦然生出了几分紧张。   他以往亦写过许多字画送友……却倒是今日最觉得紧张啊?他在心裡无奈地苦笑。   「喜欢。」她乐孜孜地点点头,盘算著要挂到牆上去欣赏……唔,如果跟他多要几幅,说不准能卖好价钱回来呢?哎,打消打消,她不能这麽过分地坑人家。「好了,不许胡弄我──我的画呢!」心裡怎麽不知他是想闪过话根,她收下字画,眉一扬,不由分说地再次开口。   王维默默。「嗯……弄丢了。」无辜地拉下眉眼,他歉然开口,笑得很无害可怜。   孙可君一愣。「弄丢了?」狐疑地眯起眼睛,她盘手,单挑右眉。说弄丢就弄丢?王维这麽精明的人,丢了会拖到现在才和她说?   「嗯,是上回回京城时,不小心落在路上了。」颔首,王维神色几分可怜地垂下眼,十分抱歉的模样,「对不住……不如,我再给你画一张?」垂眼道歉,他施施然开口提议,又方抬眼微笑望她。   闻言,孙可君才想开口回答,一个小婢女却惶惶忙忙地奔了进来,福身便道:「孙夫人,杨贵妃娘娘派了车在后门,说要找您进宫说话……」   「知道了,我准备会。」无奈伸手打住小婢女慌乱的话句,她揉揉额角,「前面皇上召走了我夫君,倒是换后面娘娘叫我进宫了。」耸耸肩,她摊手。想不到她也算个大红人呢?   「那麽,我便不打扰了。」起身,王维饮尽温茶,笑容温和依旧。   「嗯。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张画啊!」   望著她临别还不忘提醒他,王维有些失笑。唉,看来她可不好胡弄,下次得带上画笔来了?   「王补阙……为何不将画给玉姊姊?」沉默许久,安双成终是忍不住问了出口。他来时有见他带著的,还以为他是打算要将画赠予她,可怎麽却又作罢?   「她看不明白的东西,李白是看得懂的。」目光追著她的背影,王维浅浅开口,嗓音带著几许惘然,「当初想送她……如今,却只好自个儿留著,睹物思人了。」   当初画那幅画,他原本想,待到洛阳,他可以以此表明心意。   君儿可能不懂他的画,不懂他画中心思。可李白怎麽可能不懂呢?   他的心愿,只是想这样守护看望著她。如此……便已足够了。   双手负于身后,他静静地望著,目光深藏眷恋温柔,却只是深藏。   被宫女引进禁宫,她细碎踏著步子往杨玉环的宫殿走。杨贵妃的住处名叫华清殿,富丽堂皇非常,外头花草几乎比拟御花园,大得她头昏眼花。   总算踏到宫殿旁,还未进门,她却看见一名华服女子静伫于宫门外。   一袭缤纷缨粉,那女子身形阿娜多姿,玉立亭亭,面容精緻清秀。她走近一看,那妆容却画得妖撩妩媚,上勾的眼儿生生将小家碧玉化成了千姿百媚,便连一颦一笑,亦是风情万种。   孙可君和杨玉环的绝美是天姿国色,不须过多坠饰,回眸一笑便足倾倒天下。女子的豔丽约莫算是清秀佳人的缀化,一身气息举止妆容如狐妖般撩拨勾人,妩媚娇豔,堪比盛放的曼珠沙华。   她怔怔。这女子虽然漂亮,却带著勾人的魔性……   「是谁?」嗓音微冷,女子察觉有人接近,立时警戒地一眼扫了过去,娥眉凝成冷豔的丽色。   孙可君愣了愣,连忙福身拜下,「臣妾孙可君,前来拜见贵妃娘娘。」   闻言,女子怔怔然转身看她,面庞只一瞬讶然,眸光却交杂五味杂陈,冷凝的眼渗出似乎熟悉而愤恨的神色。   流转间,她眼底爱恨交织,却终究化成一派清水无波。   「起来吧。」沉吟半晌,她方开口道。   「谢娘娘。」心裡只能猜测她或许是后宫嫔妃,她恭谨答应。看这气息……此人恐怕并不好惹,她是少话为妙。   「啊,妹妹?」杨玉环含带惊讶的嗓音于耳畔响起,身著一袭水色仙然,她几分急切地碎步过来,「妹妹糊涂了,此位是本宫三姊,当今虢国夫人呢。」抬袖掩唇轻笑,她忙挪步至二人中间打圆场,就怕性子清冷傲世的姊姊降罪。   虢国夫人?那不正是杨玉环三个姐姐裡最放荡的一个,还据闻她与李隆基和堂兄杨国忠都有染……「臣妾糊涂,有眼无珠,竟误认夫人,还请夫人恕罪。」恭敬低首再拜,她开口又道。   「无事,起来吧。」嗓音淡漠冷清依旧,她眉眼冷凝如同霜冰,她低首睇视著她,居高临下的模样。   孙可君默默依言。这夫人果真很难相处啊……   「玉真姊姊,这位是孙夫人,李学士之妻。」笑笑地转头换介绍她,杨玉环弯唇笑得亲切可人。   虢国夫人──杨玉真却是惊诧地抬起了眉,「妹妹说的可是……当今圣宠非凡的翰林学士李白?」眼底划过一丝意味不明,她神色几分古怪,望著孙可君的目光却多了些她看不明白的思绪。   杨玉环倒是笑盈盈地开了口,「正是这位李学士。姊姊也见过他麽?」心裡是十分欣赏李白的诗,她眨了眨眼,无限期待。   「听过罢了。」略略敛下眉,杨玉真的嗓音立时又清冷了起来,像是欲掩去什麽情绪。   闻言,杨玉环满不在乎地微微笑了一笑。「不过,姊姊特地来华清殿,可是有何要事?」巧笑嫣然,她开口,心底对巧遇姊姊过来并无什麽概念,琢磨不著她心思。因她算是养女,家中三位姊姊儘管看似疼她,但其实十分疏离……且自入京师后,三姊便更是肆意放荡,一点不把她放眼裡,又如何会突然过来?   「无什麽要事,不过閒来无事,来看看你罢。」撇了撇手,杨玉真勾起唇角温柔一笑,那笑意却未及眼底半分。「据闻妹妹近来身子微恙,可有好了些?」看似亲切担忧,她开口问,嗓音却凉薄得没一点感情。   「多谢玉真姊姊关心,妹妹身子已好了许多,只是容易觉得乏。」温温地弯唇微笑,杨玉环福身拜谢,眼裡却是一片疏离。   孙可君怔怔,观察深思。看来这对姊妹关系不太好?   杨玉真闻言,豔丽红唇轻巧地勾了一勾,孙可君却发现她笑裡竟带著几分冷意,「既然容易乏,妹妹可要多休息,别坏了身子。」   不晓得为何,那分明该是关怀温柔的嗓音,孙可君却只觉得颤寒。   ──这女人的眼裡藏著冰冷的疯狂和恨意。她恨杨玉环?她方才看著自己时,也露出相似的神色……   「多谢姊姊。」杨玉环微笑福身拜谢。   临别前,杨玉真脚步望外走,却在她身旁顿了顿,随后才缓缓开口:「孙夫人和李学士鹣鲽情深……可要好好守在夫君身边,别起了别的心思。」   最后二字咬得极冷,却只予她听见。孙可君猛然一顿,有些惊疑不定地回望过去,她却已嫋嫋聘聘地走远了。   别的心思?朝廷上下虽然知道她和杨贵妃交好,却亦十分清楚李白和她几乎黏得如胶似漆……杨玉真为什麽觉得她想入宫?   柳眉轻蹙,她不解地远远眺著虢国夫人缨色的影子,脑中却似有什麽糢糢糊糊的,相似而刻骨的漫天恨意──   李白、王维、双成、杨玉环、李隆基,甚至杨玉真……明明看似不相关,却紧紧相连。莫晨星,她来到这裡,到底是为了什麽?   ☆、章回十三《宫异变》(1)   华清殿裡,华美瑰丽的沙幔层层密布,宛若天境仙宫,唯美虚渺。   华清殿是仿华清宫所建的缩小版,为了杨玉环的身子,还特地引了温泉到裡头供她养身。   送走了杨玉真,杨玉环便领著太走进宫殿裡,还细微地断断续续咳嗽。   「姊姊身子微恙麽?」见她咳得不甚舒适,孙可君有些担心。方才听杨玉真说她病了,想不到竟是真的。   但……杨玉真的笑容,总让她觉得有些古怪。   「无事,一点风寒而已。」浅浅笑了笑,杨玉环拂起裙裾盘坐下,一旁立刻有侍女替她奉上茶。「你们都退下吧。」伸手一扬,她淡然命令,偌大宫殿立时清场,只剩她们两人。   「姊姊特地让我过来,是有何要事?」见她把人清空,孙可君有些疑惑。通常是要聊些外人所不可知时,她才会叫人全部离开……但看贺府那小侍女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想必定是著急之事吧?   闻言,杨玉环微微敛了敛眸子,弯唇浅浅笑了一笑,「坐吧。」望一旁空位指了指,她换了个较舒畅的坐姿,神色却有几分凝重。   孙可君只得乖乖依言坐下,便见她从后头拿来一卷画轴。   杨玉环没有说话,只是将画轴于桌上摊开。   那是一名女子,聘婷阿娜,步步生莲之姿,眉眼间秋波流转,梨涡清浅,一笑顾盼倾国。   孙可君怔怔然。「这是……」   眼前画裡的女子,样貌堪称沉鱼落雁。虽然眉眼大致并不相同,但那神韵模样,柔婉坚韧的气息,却竟和杨玉环及她……有那麽几分相像?   「此女名为武媜……正是瑁儿的母亲,贞顺皇后。」神色几分複杂难言,杨玉环缓缓启唇,望著那女子神貌微微出神,「开元二十五载,贞顺皇后逝世,从此皇上便一直鬱鬱寡欢……」   话句顿了顿,她眉眼淡然敛下,「直至高力士在物色美人中,遇见了身为寿王妃的我。」   孙可君蓦然一惊。「姊姊是说,皇上是因你和当初惠妃娘娘……」瞪圆了眼,她惊诧对比了下画裡美人和杨玉环,若不刻意挑剔,是真的挺像的,大约如是同胞姐妹那般。可……   「几次侍寝罢,皇上困倦时喊的名……是媜儿。」眸光黯然,她自嘲地勾了勾唇,像是觉得荒唐可笑,「妹妹,你知道麽?皇上自始至终,心裡所爱著念著的,一直都只是武媜皇后!」这一声低喝悲哀凄绝,她只觉得她这人生简直荒腔走板,一点儿不相样。   第一日被召进宫中宠幸,她就清楚听见了,皇上嘴裡念著的,是媜儿。   武媜是什麽人?那算是她的婆婆啊!就因为她和她相像,他竟然不惜一切,不顾大臣甚而后世诟病,将她生生带离了李瑁身边……   可是,她能怎麽办?她要怎麽办?当时李郎很受皇上喜欢,朝中还有李林甫力捧寿王做太子。若她拒绝,或是刚烈自缢,李郎会是怎样的下场?   圣命难违。外人只知晓她独揽三千宠爱,享尽荣华恩泽……   她却太清楚。皇上从来都不是宠幸她,只是将她当作武媜的影子!   孙可君一阵震惊。「皇上他……只是把姊姊,当作贞顺皇后的影子?」喃喃不敢置信,她傻愣惊骇地眨了眨眼。怎麽会是这样?她一直以为,李隆基是真心爱著杨贵妃……   「是不是很可笑?」眼裡盈著哀凄的嘲讽,她扯了扯唇,想了一阵,却是突然蓦地凑上前捉住了她的手,「妹妹,李学士执意留在京城麽?他愿意和你远走高飞麽?」嗓音几分急切,她直直望著她,似是想确认些什麽。   孙可君愣愣,「太白是说过,若不能为国尽心尽力,他对一介小小文职并无兴趣。打算……找个时机就想辞官……」   杨玉环立时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眸光遂然发亮,「那好,我找几个时机谗言,让皇上疏远李学士,掩护你们离开!」郑重而认真地紧紧凝望著她,她话说得直白,教她听得一下傻了眼。   「姊姊?」不解地轻蹙了蹙眉,她心裡还惊疑未定,对于她的反应,却隐约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妹妹,我最近一直有个预感。」语调蓦然缓下,她舒过有些急促的气息,抬袖轻咳几声,「我恐怕,命不久矣。」   望著她哀然神色,孙可君彷若遭到重击。命不久矣?「姊姊想多了,不过是风寒罢,别这样咒了自己。」安抚地回握她的手,她笑笑轻抚了一抚她玉手,心下却慌张得几乎要乱了套。杨玉环怎麽可能命不久?她应该要活到安史之乱,马巍坡上自缢而死……   ──除非!   「不仅仅是风寒。」杨玉环垂头,轻摇了摇首,「我一直感觉气血不顺,总一直犯著睏,走路亦渐显乏力,有时还能感觉心口刺疼……」一手捂心,她低敛眸子,眼裡染著淡淡凄楚,「妹妹,天命不可违。我怕……依皇上对贞顺皇后的爱眷,我若是殁了,他会转而……咳咳咳咳!」谆谆教诲劝言,话还未毕,她突然转身用力咳出声,掩著帕子,上头蓦然染著一大片憷目惊心的血!   「姊姊!」慌张上前轻抚了抚她背脊,孙可君心裡原来还有怀疑,见她咳得这样严重,总算彻底相信了她所言。   杨玉环看著那小滩的血,却是笑了起来,「可不晓得还能瞒皇上多久?」彷若喃喃自语般地道了句,她心如死灰,却又带著重生解脱的渴盼。她一直都是这样想死,如今拖著病重,或许,也终于能够解脱了……   见著方才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孙可君一面沉默替她抚背,一面深思。不用多想,她立时便懂了她未完的话。   「朕却真是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人如此相像。」   她一直记得李隆基说此话时,面庞上略带深意的笑容。当时她只觉毛骨悚然,今日细想起来,莫非他早已……   历史上,她并不记得杨贵妃几曾重病,更不可能死于此时。   唯一的可能,就是莫晨星!   「因为这个历史,只有你能递补。」   如果偏差的历史是杨玉环的死,那她要补上的,岂不正是──   「妹妹。」缓过了气,杨玉环再度开口,目光炽热如火般,「此生,我已再没可能,与心上人共度白头……姊姊只但愿妹妹能与李学士安好一世,便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了。」微微勾唇笑,她面色有些苍白,却说得极诚恳,教她心头微微一颤。   她眸色不禁因她一痛。「姊姊……」   她是这样可怜悲哀,这样身不由己。   一朝选为君王侧,可她是不想的啊!她的心愿,只是和李瑁厮守白头,从未想过要入宫做妃……   「好了,这话就说到这儿,我们别只说这些扰心的,来说说别的。」见她眼底包含不捨哀伤,杨玉环柔婉一笑,轻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又不知是到一旁去拿来了什麽。「妹妹,你可会跳舞?」眨眨眼,她手裡蓦然多了件华美明豔的霓裳,袖口长缎是鲜艳瑰丽颜色,乍看之中,竟彷彿是五彩缤纷,华丽非常。   孙可君摇摇头,「不会,我只会抚琴,却并不懂舞。」   只是她心裡还暗忖著微微失神。递补历史,莫晨星到底是做了什麽让历史偏离……   「那我教你吧!」喜上眉梢,杨玉环立时高高兴兴地摊开霓裳递给她,示意要让她换上。   孙可君有些懵。「姊姊?」手裡默默攒著她塞过来的轻盈华美霓裳,她怔怔地望著她,「可姊姊的身子……还有这衣裳太贵重……」   「不打紧,我身子是虚弱了些,这等小事倒还行的。」笑得灿烂,她拉著她的手,起身就往后头走,「这舞搭著月色乐声,轻盈曼妙,美丽非常。你若学起了,可以跳给李学士看,定然能增添不少夫妻情趣。」几分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她掩唇笑得灿烂,好像十分兴奋。   孙可君有些无奈。「这是让我跳舞去勾引自家夫君了?」不知是该笑还该歎,她觉得有趣,又觉得好笑。   唔,其实要勾引他还不简单?她主动上前亲一亲抱一抱,很容易上火的……   但见她挺是认真地教著自己学舞,她不住暂且压下心头惶忙骇怕,打量起杨玉环那窈窕身姿轻盈曼妙,霓裳丽色衬托间,倒真如仙女下凡。   好吧,她就且学一学,找个好时间跳给他看看罢。   兴许……他亦会觉得十分开心呢。   ☆、章回十三《宫异变》(2)   杨玉环果真说到做到,一面暗地裡替孙可君开始佈下人网助他们日后方便离开,一面令皇帝开始疏远李白。   为避免李隆基再见到她,她们见面次数也逐渐减少,若有,也几乎是便装在宫外相约。   而她身子情况,也是每况愈下。   李白知晓自己被奸臣高力士等谗言,初始有些闷闷不乐,后来只是大歎口气,作无谓地继续和好友们喝酒。   孙可君知道自己该告诉他,却懊恼不知如何开口。她那日实在不晓得该不该拒绝,但杨玉环既开始行动,她也就做默许了。可……李白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谅解?   她虽然明白,即便无小人谗言,李隆基原本就没打算给李白一个施展治国之才的位置。可他毕竟是忠臣……知道这事,会不会怪罪她?   如此犹豫纠结下来,秋意浓时,李隆基已再不如从前经常召李白入宫赋诗。朝中一些臣子见他势头已去,更牆头草地直接靠回了杨高二人。   短短不过数月,京城,又变了色。   她心裡踌躇未定,贺府主人贺知章却也开始病了。   于是,孟秋某日,王维再访贺府。   「季真一向十分健朗,怎麽突然就生了病?」手捧一杯热茶,王维盘坐望著对面脸色有些苍白的友人,眼裡染著淡淡忧心。   贺知章身上只著单衣,屋子裡光线晦暗,衬得他身形更显单薄,而他只呵呵笑了一笑,「老了、老了。我都这把年纪,也约莫该撒手归去了。」面色苍老,他面庞上已佈满皱纹,虽仍是笑著,却已显出疲态。   王维淡淡蹙了蹙眉。「莫要如此咒了自己。季真为国为民,又是爱才之人,定然能长命百岁……」   听著好友劝慰的话,贺知章面上却没什麽表情,只伸手制止了他继续发话。   「摩诘啊,贺某想,明年春节,便辞官回乡罢。」嗓音沉沉,他闭了闭眼,眸光透出几分怀念来,「活了这大半辈子,馀生日子虽已所剩不多,但终老家乡……也算是我最后遗愿了。」目光望向窗外,他浅浅地笑了笑,慨然感歎。   闻言,王维微怔了怔。   忡然片刻,他微微笑起,举杯饮了口茶,「如此甚好。」似是明白了什麽,他温和笑著应和,眼裡却泛出浅淡忧愁。   少了受人尊崇、为皇上信任的祕书监贺知章,这朝廷之上,他怕是真要只馀下小人奸臣了。   现今李白的情况不好,却仍维持一定名望,亦是因为贺知章于京城不可动摇的重量……若是他辞了官,这大唐又将被掀起什麽风雨?   步出主屋时,他不禁仰头,感慨歎息。   他一个小小七品补阙,又到底能为动盪家国做些什麽?   贺府裡上上下下都忙著处理贺知章病事,这主子是京城有名望之人,几日推病没上朝,许多官吏自都都来探望。   他缓步走到了后院客房,才进院子,便看见一袭橙黄颜色的女子望著萧瑟枯叶出神,一向飞扬的眉眼却染上淡淡愁绪。   她连颦眉的模样都是美的,岁月似乎并无给她刻上痕迹,明明即将而立,她却依旧是玉肌凝脂,秀丽风华,宛若当初双十年华时……可,他何曾见过她这样忧虑的神情?   「君儿。」微笑开口轻唤,王维拢了拢袖口,笑容温文,「这松树很好看?看你看认真得都失了魂。」莞尔轻笑,他缓步踱到她身畔,温吞嗓音含著些关心。   孙可君一愣,忙回神过来,弯唇笑开,「少卿,你倒是愈来愈神出鬼没了。」扬扬眉,她出言调笑,虽是灿烂笑著,可她眼底浅淡的出神却没被他漏看。   王维敛了敛眸,四顾张望,「李学士不在?」   「太白看望过贺公,便应高适之邀出去了。」耸耸肩,孙可君舒了口气,「少卿找我何事?」   见她难得没缠著他要画,他知她心裡有事,便笑笑开了口,「看过季真,便来看看你。」说著,他低眸,温温地垂下眉眼,「君儿有心事,若不嫌弃,但可与我说说。少卿虽不才,兴许……还能帮上点忙。」话说得极诚恳,隔著两步之遥,他几分忧心地看她。   是什麽烦恼,却令她笑得不再那麽开心?   不会是贺知章的事。他太清楚,她对上心的人以外都是无情的,如今待他,亦是看著兄长朋友情分……她一向都是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莫非是为了李白?   孙可君摇摇首,「谢谢你好意……可这事说来话长,也实在不好说。」笑笑婉拒了他,她知晓他是关心自己,可是如果他对她还有情,她就不该对他太过依赖。况且……这算是私事,要如何去开口?   「我今日不忙,倒可以慢慢听。」笑意不减,王维弯了弯唇,「你的性子一向是直来直往,如今会独自忧虑,定是寻不著法子,又无人可说,但又极为重要。我比你大上几岁,见识得广些,你但可说予我听听,兴许我能给些意见。」一字一句都说得极缓,他从容不迫地笑,衬著一身白衣胜雪,倒有几分胜券在握的模样。   「真是什麽也瞒不过你。」听著微微怔然,孙可君无奈笑歎。这人总是这样观察入微,还真是句句直戳她痛处……「可此事涉及宫廷密辛,我怕若有个万一,会牵累了你。」态度挺坚定,她心裡虽然动摇,可这样的事毕竟是愈少人知晓愈好。   这等閒常八卦看似无谓,但若闹大回传至宫裡──可是会真真不得了的。   怎麽说,他都是她重要的兄长朋友……她并不想将他牵连进这一连串怪异离奇的事情裡。   可王维闻言,却竟无退缩,又是浅浅笑了,「你不说、我不说……谁晓得我知道了什麽?」扬扬眉,他几分淘气地笑开。   孙可君再歎,扯唇失笑。「真是败给你了。」   可他说得也没错,王维那麽聪明玲珑的一个人,会让自己轻易陷入危险境地?何况……她真的需要找人商量。这事不告诉李白她就罪恶,要说了她又怕他气她,该怎麽做才好?   ──她知道他是聪明的,一定比她要聪明。可她却没想过,许久之后,他的聪明,竟全然败在她身上,一塌涂地……   支开婢女侍僕,她大致将那回杨玉环的话说给了他,以及曾与皇帝于东都相遇和遇刺之事。她却见他秀眉蹙起,似是思量什麽。   「贵妃娘娘病重?」语调几分诧异严肃,他顿下脚步望她,「莫怪这几日,都未见她陪皇上上朝。」眼脸敛下,他似是思索起什麽,神色却有些凝重。   孙可君微愣,「这事你不知道?」微微瞠大眼,她这下也奇怪了起来。杨玉环在宫中待遇比拟皇后,病重定是大事。他去上朝,怎麽可能不知此事?   王维却是摇摇首,「只听说贵妃身体微恙。」   孙可君眉头也皱了起来,沉思地喃喃道:「难道她骗我?」   她虽然信任并与杨玉环交好,可六宫之主的心思会这样单纯麽?会不会有可能……是她不愿皇上相重她,和她入宫争宠,才心机编骗了她这些?但……   她未出现朝廷多日,亦许久未与自己相约却是事实。她虽然依旧会定时让信鸽送信过来,字迹却是由他人代笔,约莫还是她最为信任的高力士。   她不愿相信杨玉环欺骗她的。潜意识裡,她总觉得自己该相信她……   「不。依你说起,这吐血乃是五脏六腑衰弱之相,若非中毒,便是代表病入膏肓,且贵妃几日来确实未再出现宫中……」嗓调坚定地否决她的怀疑,王维吋吋思量其中关联可能,却愈想愈觉得可怕,「只怕……是皇上压了此事消息。」   ☆、章回十三《宫异变》(3)   皇上对当时武惠妃的盛宠,是人人有目共睹。若非武媜与武则天是同样氏族关系而遭众臣反对,皇上早立她为后了,何必特立「惠妃」名号?   他犹记初次见到君儿时,虽觉几分面熟,回京见了和她相似非常的杨贵妃亦是讶然,但都并未多想。如今细想起来……武媜和她,确实神韵有八分相像。   至于君儿,她和贵妃娘娘是几乎十成相像的样貌,若是换过衣裳,寻常人定然分辨不出……皇上连寿王妃都能暗度陈仓地纳入宫中了,何况是……   「果真是皇上?」心裡一阵颤寒,孙可君和他联想是同样方向。李隆基明知杨玉环病入膏肓,却莫名刻意压制消息,只说她身体微恙,莫非……   「君儿,此事非同小可,你别再犹豫,定要儘早告诉李白。」神色认真严谨,王维定定望著她,「这事我会再细查,但若真与贵妃娘娘猜测相同……」   温吞嗓音郑重严肃地沉下,他看著她,一字一句重震得她如大梦初醒:   「你和李白必须儘快离开京城……片刻不得再留!」   王维的一番话,才令孙可君立时明白了事情的紧迫和严重。   李隆基是历史有名的风流天子,他若真打算让她顶替杨玉环,简直易如反掌……但她不想入宫!杨玉环已经足够悲哀,难道她亦必须成为深宫一缕怨魂?   「沫澄。」清冷嗓音伴随开门声响传来,孙可君望过去,见方沐浴回来的李白,正低眸看著坐在铜镜前深思的她,「今日王补阙来过?」随口问了句,他似乎并不甚介意。   「嗯,来看过贺公。」笑笑回应,她才打算起身,却见他坐到她身后,伸手微笑挑起她一缕髮丝。   「我替你梳髮吧。」莞尔,他笑得柔和。   闻言,她乖乖坐回原位,望著铜镜裡他替她细细绾髮的模样,不禁想起那时在蜀川,他教她繫衣带,教她梳髮髻……如今,她竟然真的成为他的妻子,这样不可思议。   却这样甘愿。   「……太白。」思量半晌,她凝了凝眉,决定还是开口坦白,「有件事,我瞒了你许久……你听了别气我。」忐忑地望著他,她启唇,眼裡透著不安。   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李白闻言,却是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何曾捨得气过你?说吧。」   望著他纵容宠溺的目光,孙可君心下安心几分,深吸口气,微微抿起唇,这才将杨玉环私会她之事娓娓道来。   李白听完,却只失笑望著她,有些哭笑不得:「傻沫澄,这事要早些说!我如何会因这种事气你?」伸手轻弹她额头,他都不知该气还笑──这等大事,她若早些说,他早赶紧带她辞官离开了!   伸手捂住额头,孙可君回首望他,有些诧异地瞠圆了眼,「你不气我害你不被重用麽?」   「皇上原来就没打算拉拔我,即使无此事,其实不过迟早而已。」无奈地舒口气,他低首浅笑,「何况,有什麽比你重要?」话说得诚恳,他爱怜地轻拨开她颊侧髮丝,心裡有些愧疚心疼。   她独自烦恼这样久,他竟无细问察觉……她待自己一向自由和信任,也从来不多过问跟随他行踪。于是他便也信任她,愿意对他说的,她便该会对他说。   他是这般失职的夫君……应当是她该气他才对啊。   孙可君莞尔。「你什麽时候也学来油嘴滑舌了?」扬扬眉,她调侃地窃笑,心裡却不禁泛起暖意。   李白的脸红了一红,这才意识自己这话说得多直白。「……沫澄还是习惯拿我当笑话。」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他正了正脸色,严肃地沉下了脸来,「贵妃娘娘所言为真?」听著她的话,他启唇认真地开了口,想想亦觉得不无可能。   他知道宫裡太医医术高明,要将杨贵妃的病医好,应当不是问题……但既然皇上有意将沫澄作为替代,他怎麽还能继续和她留在危机重重的京城?   她亦正经地点点头,「不假。听少卿说,她已经许多日未再出现宫中。」   「确实如此。」闻言,李白这才恍然大悟。莫怪他最近上朝,亦许久未曾见过杨贵妃!「那好,明日一早,我就向皇上请辞,带你离开长安……」   「不可!」她连忙打住他话句,「现下贵妃娘娘正病著,皇上既然有意瞒著咱俩,想将我留于京城,你此举不是惊动了他?」正色开口喝住,她仔细想了想,忽然觉得那李隆基心机还真挺深沉。   虽然李白失势,但数月来,皇上有时仍旧会寻他进宫赋诗,或上朝议政,总若有似无地提拔又疏离。朝中一下言皇上爱才如子,十分喜爱李白;一下传李白恃才傲物,惹怒圣颜……弄得人人都似雾裡看花,只晓得他因杨高二人谗言,已无当初得势。   如今看来,这些或许……不过是他的试探手段罢。   一方面顺哄了杨玉环的心,一方面又笼住爱国的李白……这招,实在奸诈啊。   李白愣愣,「那该如何是好?」剑眉微拧,他现下是一刻也不愿再留在此地──他不会重蹈寿王的覆辙,若连自己的妻子也无法保护,他又有何用!   孙可君默然沉吟片刻。「我听闻贺公已有辞官返乡之意……玉环姊姊是体质耗弱虚寒,病根已经埋下,但几年之内还不可能归西。待明年天气暖了,她身子好些,你可趁著贺公请辞,一同离去。」   记得杨玉环曾告诉她,她似乎天生身体虚寒,入秋便会特别不适。如今染病不起,虽然严重,但应该与节气有关,且既还能口说与她写信,病情应当没想像可怕……   不过,听闻她入宫后,身子便衰退得更快了些……除了莫晨星背后作怪,会不会是──   「明白了。」李白郑重地颔首,随后歎息著拥住她,「真恨不得马上带你离开此地。」嗓音有些闷,他抵著她肩头,心裡不太舒爽。   「……真是,急不得麽。」她笑笑伸手回拥他,只能默默在心裡无奈歎声。   她也很想离开呀。她是一点儿也不想入宫,那个深锁著多少女子悲哀的深宫六院……她一点也不想顶替杨玉环,一点也不愿成为杨贵妃!   不过或许,或许只是她多心了也不一定?……兴许并不是这样大的事,兴许只是她太杞人忧天……   虽然她实在愈来愈不明白,她要「填补」的历史,究竟是什麽?   李隆基饱含深意的笑、杨玉真深藏恨意的眼、双成孤绝坚定的身影……一幕幕细想过来,竟是处处盈满不安……   「别多想了。」感受她的害怕,李白神色蓦然淡静下来,嗓音坚定而决绝:「沫澄,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将她拥得更紧了些,他深深开口,明澈的眼裡充斥决心。   闻言,孙可君微微笑了,往他怀裡撒娇地蹭得更密了些,「嗯,我信你。」   对了,有他在身边,她就可以什麽都不怕。   她相信他的,只要他在,她有什麽好忧虑?   「不过……」略微迟疑地再复开口,他微微鬆了怀抱,有些纳闷,「我们成亲也有三载多馀了,怎麽却还没点儿动静?」低眸望著她平坦纤瘦的腰腹,他认认真真地打量了起来,有些鬱闷的模样。   她被他的表情逗笑。「该有时便会有──不急!」失笑抬手捏了捏他鼻子,她莞尔。他就这麽想要孩子啊?   他眨眨眼睛,垂首轻吻她额心。「那咱得努力些了。」说罢,他倒是一脸的煞有其事。   「悉听尊便。」知晓他意思,她也不羞,只笑嘻嘻地扬起眉头,仰头主动轻点他的唇。   低哼口气,他一把将人儿轻鬆横抱起,掌风催去,灭了烛光,垂眸深深印上她柔软唇瓣……   ☆、章回十三《宫异变》(4)   一夜纷扰。   辗转反侧,孙可君睡睡醒醒,入眠得不甚愉快。   却一睁眼,她发现自己正立在一座偌大宫殿前,一旁有彩云白雾撩绕,虚幻华美,不似人间。   她怔怔然。这是什麽地方?这座宫殿,竟比长安大明宫要富丽堂皇、气派壮观……   而且……她竟然觉得,自己来过这儿,甚至熟悉。   鬼使神差地,她下意识踏步缓缓往宫殿内走了进去。仰头一望,她望见殿前宫门上,便正大大以豪壮正楷写著「凌霄殿」。   她懵然一惊。   凌霄殿……玉皇大帝!   还未反应过来,转眼间,她便已伫于大殿之内,两侧还立著数位仙官天将。龙座之上,那统御九重天下的玉帝要比凡人天子更威仪不凡,只一眼,便震慑威吓住她目光。   记忆却开始朦胧混乱,脑中重叠显出陌生却熟悉的画面。她眯了眯眼睛,彷彿看见自己曾经跪在此地……   「那麽,本座便封你为玉华真君,辖属蓬莱宫,与天狼星君等共驻辅东境。」   「谢陛下。」   彷彿什麽熟悉温润嗓音萦绕,她蹙了蹙眉头,殿前好像曾经立著谁,一袭华贵紫衫长袍,斯文神秘疏淡,一双眸子彷若晨星点点……   「民女孙可君。」   朗朗开口,玉帝嗓音低沉浑厚,清晰地回响于大殿之内,教她一下清醒了过来。「你当初获罪下凡三世,如今莫晨星逆天,你前生杨玉环轨迹偏移,本座原先令你回到大唐,便是要你补上此误,以消一世之劫。」说罢,他起身下了龙椅,立于厅堂之上,和她直直对视。   孙可君一愣,「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做杨贵妃?」嗓音微颤,心头开始蔓延起恐慌,她几乎不敢置信,连下跪的礼仪也忘了。她穿越千年……竟是玉帝的旨意?   「正是。」玉帝朗声答应,随后是无奈歎了口气,「令你回到大唐亦是不得已之下策,本座知道你与李白……可孙可君,你们终究是不同时代之人。」悲悯地望著她,他开口,那句话却彷彿一把利刃,划开心头,鲜血淋漓。   终究是不同时代之人。   这句话,这样痛。   孙可君咬唇。「我不愿做杨玉环!」倔气而坚毅,她毫无畏惧地直视玉帝,嗓音决绝。   一旁一个文官立刻生气地大喝出声:「大胆!你本是负罪之身,难道还要抗命!」   玉帝却是摆手制止了祂发难,不愠不恼,只淡然沉静地再复开了口:「孙可君,天命不可违。」   天命不可违……   她怔怔然。难道他们终究,都只是玉帝手裡的一盘棋……   惶然睁开眼,她蓦然醒来,华美壮丽的宫殿已然不在。   天色明亮,鸟鸣间,已是早晨时候。她往身侧望过去,李白已经去上朝,惟剩一旁桌上的早膳。   约莫是觉得昨夜累了她,所以不愿吵醒她麽……   「你们终究是不同时代之人。」   「孙可君,天命不可违。」   梦裡清晰过分的话语还在脑中浅浅环绕,她浑身的恐慌空虚,只得迅速下床著衣,用过早膳便踏步出了院子。   忘掉忘掉……忘掉那个梦!她用力晃了晃脑袋。   贺知章依旧告病在府中休养,整好仪容,她依照礼仪到主院去向他请安。   「贺公。」礼貌地拱手作揖,她望著眼前已然迟暮之年的老人,心头突然生出了几分感慨。   贺知章将会于明年元初请度为道士,返乡离开,写下《回乡偶书》二首后,不久便病逝于乡里……   这个在盛唐名望崇高一时的诗人,却没为后世留下太多笔墨,多数都已失传不见。他一生为国为民,如此见著他衰老,她却难免觉得感慨万千。   「原来是孙夫人。」见来人是她,贺知章和蔼地呵呵笑了笑,伸手就倒了杯茶给她,「我说这太白对夫人真是万般爱护,今日还特地吩咐婢女,千万莫要吵醒夫人。」   接下茶,孙可君在他对面坐下,听著有些不好意思。难怪,这都要日上三竿了……「给贺公见笑了。」微赧地再拱了拱手,她想想自己还真是越过越好命。自来到京城后,不须张罗开店,她几乎是日日自然醒,都要被李白给宠坏了。   「哈哈哈,年轻真是好。」贺知章笑出声,眼裡带著淡淡惦怀钦羡,「我啊,真是老了。」捋了捋已然花白的鬍鬚,他感慨地笑笑,目光几分遥远起来。   孙可君愣愣。   「怎麽会?贺公还十分健壮的。」扬唇灿烂地笑,她望著眼前已显出沧桑老态的男人,忽然想……他是对国家已经失望,才苍老得这样迅速麽?   初见此人时,她犹记得他虽然已有了年岁,但仍十分健朗豪情,总是意气风发的。今日一见,却是真的老了啊……   而贺知章闻言,先是失笑摇摇首,随后是大大歎了口气。「明年元初,我便打算告老还乡了。既然夫人与太白并不留恋京城,便趁这机缘,和贺某一同辞了吧。」细细斟茶入杯,他浅浅地歎声道。   家国天下……如今他却是无力回天了。   奸臣小人误国,如今他亦不过风中残烛了……不如归去罢。继续留著烦心,陛下又到底愿意听他几句话?   「贺公……」孙可君有些怔。原来他知道?莫非是李白和他提过……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笑笑再给她斟满了茶,贺知章语意深深,「太白的性子,确实不适合留于京城。而若能够与心上人相守一世,也是一种难求之幸了。」   闻言,孙可君喝下茶,亦是深深低首,「贺公所言极是。」说罢,她饮尽热茶,徐徐起身,「那麽妾身先行告退了。」福了福身子,她拱过手,旋身出了门。   相守一世……她真的还能,和他相守一世麽?   九重天上的堂堂玉帝,她真的能反抗麽?   心裡几分烦躁鬱闷,她欲出府散心,却在离开贺府前,一隻白鸽蓦然停到了她肩头。她愣愣,一眼认出这是王维特地派来给她送信的那隻信鸽。   想了想,她从腰际锦囊裡随意掏了个点心,「又是你呀?辛苦啦。」笑笑摸了摸小白鸽的头,那鸽子乖巧听话,一股劲地把点心给吃入腹中,似乎很开心。   她取下信来细细观望:   「太医道贵妃乃长期积鬱成疾,加上身子天生虚寒耗弱,能缓,却难以根治。如今病症严重,却是天候影响,又染了风寒所致。   你可告诉李白了?   少卿」   果真和她所想的没有差池……孙可君思索了会,回去房裡回信,绑回信鸽脚上。   「已经告诉太白了。你是如何得知的?   沫澄 」   却道王维竟然很快便又回了简短信籤过来:   「拷问一下而已,小事。」   ……这是滥用公权?她默默然。对了,他可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王维……她听贺知章说过,王维办事秉公正义,麻利狠绝,任何贪官污吏听到他名讳都要怕上七分,和平时温文儒雅的亲和模样完全是两种风声。   可是他这样假公济私地帮她,会不会害到自己?   「多谢。别陷入太深,我们自有法子。」   简要地附了一句话回去,她放走了信鸽,却无法压抑心头满满不安。   她不要尊崇命运安排,不要依循玉帝指的路走。   就是粉身碎骨……她也决心抗命到底!   「看来你过得不错。」   温润嗓音蓦地传来,她诧异抬头一望,那一袭骑士白袍的斯文男子正禽著笑意伫于牆边,依旧是从容悠閒的模样。   孙可君猛然一愣。「莫晨星!」   ☆、章回十三《宫异变》(5)   随著她惊呼,莫晨星弹指一响,周遭立时安静沉静下来,连鸟叫虫鸣也没有了声音。   旋身轻轻一跃,他翩然落地,笑容浅淡。   「好久不见。」依旧是那样轻鬆惬意的神情,他面容样貌一如当初,没有半分改变,「见你和太白安好,让我十分欣慰。」   孙可君蹙眉,「你……认识太白?」心裡略感诧异,梦裡那一瞬清晰的影像还依旧鲜明。所以他当初说的朋友,就是太白了?那麽她隐约记起的身影,果真便是……   「故友。」莫晨星笑笑,「老头来找过你了?」没打算在李白的话题上多琢磨,他扬扬眉轻笑,转眼便直接转开话锋。   「昨夜梦见了。」抬眸瞥了他一眼,孙可君思忖地敛了敛眸。这人竟然马上就知道,到底是怎样感应的啊?   只是她心裡更疑问。那华贵紫衫长袍,他曾经那麽显耀威仪的身分,为什麽如今却甘愿落得如此……   「那麽,你还有什麽想问我的?」眉眼上挑,他也不直言,开口再复弯唇浅笑,眼底却是一片教人摸不清底细的浓黑。   孙可君微微蹙眉。这人绝对是她遇过最难对付的一个,真是头疼……「你说必要之时,你便会再来找我……现在是必要之时了?」回首上回见到他,竟也已是九年前的事,她不解。必要之时是指什麽?   「因你已经明白缘由了,不是吗?」挑眉轻笑,他薄唇浅勾起优雅弧度,「你的使命,便是要替代将死的杨玉环,成为杨贵妃。」定定地望著她,他嗓音很轻,字句却坚定得重重往她心头敲。   孙可君眉头蹙得更紧,「是你改了她的命格?」   厅堂之上的华贵身影,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她这总算是忆起了他的真正身分……   莫晨星单眉微扬,「不错,正是。」目光含带几分深意,他似笑非笑地瞥著她。   看来,她离全然恢复记忆那日是不远了。   「那杨玉真呢?」她赶忙继续开口追问,「杨玉环会死,是因为杨玉真下了毒,不是麽?」一想起那个深藏诡谲恶意的笑她就浑身发毛──她真的不明白,那个杨玉真的眼睛,为什麽对她和杨玉环会有那麽刻骨的恨意?   闻言,莫晨星却竟是难得的顿了。「她不是杨玉真。」淡然启唇,他微蹙起眉,「她是意料之外的棋……却意外变成了齿轮。」思忖似地向天空遥遥望去,他敛目,没了笑意的清雅面庞一下更冷淡疏离了几分。   孙可君不解。「什麽意思?」柳眉一拧,她觉得思绪更加浑吨了。她不是杨玉真?可是明明,杨玉环说了她是杨玉真……   不对,她突然想起,杨玉真和双成一样,初次见到她时,眼裡就已然有了熟悉!   那麽她说的那句话,难道是知道了她终究要入宫?   他说她不是杨玉真的意思有究竟是……   「她是意料之外的出现,但都终究成为了历史齿轮的一部分。」似笑非笑地,他抬眼看她,「孙可君,天命确实不可违……日后你会渐渐明白。」   她彷彿被狠狠刺痛一箭。天命不可违……怎麽又是这句话!「可笑。我从一千三百年后来到这裡,不就已经是违了天命?」嘲讽的嗤笑一声,她倔强地抬眸望他,心底却被扎得微微泛疼。   如果天命真不可违,那这九年光阴,她和他的相恋又究竟算什麽?难道从一开始,她和李白的相遇,就是为了分别?   她才不信这种鬼话!   「你本不是这时空的人。」嗓音温润清浅依旧,他唇角禽著笑,却显得几分悲悯,「当你完成使命离去,这个时空自然会将你的存在彻底抹去……物品、姓名,以及记忆。」眸光微敛,他低目看著她,像是同情,又似愧疚,纷杂不明的思绪相互交杳。   所有与此时空偏差的,都终究会被以各种方式导回正轨……包括让她去顶替杨玉环,她早已成为了这时空不可或缺的齿轮之一。   杨玉环的命格被他篡改,注定早死,而此时又有和她同样灵魂容貌之人在此……她成为杨贵妃,是必然。   她听著,却是彻底傻了。   抹去存在?物品、姓名,甚至记忆……她的一切将如未曾存在?   怎麽这样残忍,怎麽能够这样残忍……   「……那我算什麽?」怔怔指著自己,她几乎不敢置信。他们都注定会忘了她,那她呢?她又算什麽?   「老头原来应当是打算要在离开时顺道取了你的记忆。」闻言,莫晨星顿了一顿,思忖地微微眯起眼,「不过……」   「不过什麽?」孙可君不气馁地追问,下意识往他方向移动了一步。不过什麽?她能不忘记麽?能够留著这些记忆的麽?   「没什麽。」莫晨星耸耸肩,状似随意地轻笑带过。   不过,她若是先记起了三世记忆,就是玉帝也没法再把她记忆取走,除非有孟婆汤……但那会令她过忘了全部,基本不可能。   而他这麽看来,她离全然恢复那日应当也不远了。   三生结,红尘念。   他们几人的因果,早在她来到这裡时,就已经紧紧牵连在一起。如今,就是玉皇大帝也已无法插手生生解开呢……   「……那玉华真君呢?」紧紧咬唇,孙可君不死心,「我每每遇见特地之人,总会梦见玉华真君的记忆……连这些我都会一同忘记?」她记得他暗示过她,玉华真君是她前世。那麽,她和杨玉环以及玉华,就是同一个灵魂了?   她总觉得,这些记忆一直正逐渐完整著,如果她注定要想起,难道也得被迫全部忘记?   「这些人,和你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包括安庆恩和杨玉真。」微微勾起唇角,他宛若一个戏外人,看戏得十分有趣的模样,「那些记忆,你若真全记起,就是老头也奈何不了你了。」似笑非笑,他挑了挑眉眼,神秘莫测得教人猜不透他心思。   孙可君一愣。全部记起?   「最后……此次来,主要让你把握著好好珍惜……你自由的时日,不多了。」没让她有反应时间,莫晨星便又开了口,潇洒转身,「那麽,后会无期。」   眼见人就要离开,孙可君忙回过神,急切地开了口:「紫陵!」看著那骑士白袍的身影高举一半的手僵在原地,她知晓自己没猜错,于是连忙再复启唇,「紫微星君,你明明原来高位仙班,为何要折损自身修为,修改扰乱时空?」   紫微星君,北极紫微大帝──司掌全天下凡人仙官命格,日月众星,皆为他所控,曾为四御尊神……他是那麽崇高的神,为什麽却自甘堕落,叛离天庭?   篡修仙官命格,就是司命的北斗南斗也办不到,每一次都会耗损修为不知凡几……她只记起当初她封入仙班时曾见过他一面,也才知晓这些事。却没想到──   「那些重要麽?」回头看她,莫晨星浅浅淡淡地勾了一个笑,「再高的位置,不能守护想守护之人,都是无用。」自嘲地轻撇了撇唇,他嗓音疏离清冷,却藏著几分悲哀。   孙可君愣愣。   「那你为什麽……叫莫晨星?」轻轻启唇再问,她不解。他要藏名,却偏偏用了这麽一个奇幻的名字……还穿一身西方骑士白袍。   难道是,他想作为骑士守护「她」?   闻言,莫晨星微怔了怔,随后竟是怀念而温柔地笑了开来,「她说过,我的眼睛像清晨的星。」   那笑意是她未曾见过的柔软,却藏著她无法想像的凄凉。   而那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再见过,这自称莫晨星的神秘男子。   ☆、章回十四《盼长安》(1)   公元七百四十三,天宝三年。   正月,贺知章大病初癒,即以因病恍惚上疏请为道士,辞官返乡。   人称贺监的贺知章离去时,还得皇太子领百官大阵仗恭送贱别,排场浩大,便可见他名望不同一般。而其忘年之交李白更挥洒写下《送贺监归四明应制》、《送贺宾客归越》两首予他送别:   久辞荣禄遂初衣,曾向长生说息机。   真诀自从茅氏得,恩波宁阻洞庭归。   瑶台含雾星辰满,仙峤浮空岛屿微。   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及:   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却说世人无不惋惜难过,而贺知章回乡后,落款写下《回乡偶书》二首,是年,秋末病逝,享年八十六岁。   而这,已然是后话了。   「李学士、孙夫人,贵妃娘娘让二位进宫。」   却说是年孟春,三月,李白有感受谗,遭皇帝冷落,于是请辞官职还山。而皇帝应允,赐金遣之。   离开长安前一日,暂寄居张旭府中的夫妇二人方收拾好行囊,后门高力士却偷偷摸摸地躬身进来,宣了杨贵妃的旨意。   李白有些困惑地侧头望向妻子,「沫澄?」知晓她和贵妃关系甚密,他心裡却仍几分不解。他们明日便要走了,怎麽贵妃娘娘却此时宣他们进去?   孙可君耸肩笑笑,「听闻姊姊初病癒,兴许是寻我交待些事儿罢。」握紧他的手,她面上虽笑著,一颗心却似被高挂在喉咙,乾涩讷口。   「嗯,那麽走吧。」向高力士意思地拱过手,李白致意过,便和她一同进了轿子。   自那日之后,孙可君一直睡得不大好,经常夜半忽然醒来,似乎也变得时常走神。李白心裡有些担心她,问了再问,却仍只说无事,他别无他法,以为她是忧心皇上,只得尽量陪著她,努力让她宽心些。   ──她只是怕,怕莫晨星和玉帝的话成真……怕她真的,再无法和他相守……   头一次,她这样深刻体会。原来,她再也不是当初天不怕地不怕的孙可君……她害怕失去李白,这样害怕。   华清殿依旧华美富丽,她踏进殿门时,看见李隆基亦正在裡头和杨玉环亲暱说话。病过一阵,杨玉环清瘦了许多,原先玉韵丰润的身子有些窈窕了下来,却丝毫不损她倾国之姿。   「臣李白参见圣人。」   因已不再为翰林学士,李白恭恭敬敬地拉著妻子要行跪拜礼,却还未跪下,便见皇帝随意地招了招手,「免礼了,起来吧。」   「是啊,李学士和妹妹明日便要离开了,无须再如此多礼,浪费了说话时间呢。」弯唇笑得轻浅,杨玉环端坐榻上,面色虽还有些苍白,但已红润好看了许多。   「谢陛下,谢娘娘。」闻言,李白和孙可君礼貌地躬身谢过,只心裡仍还存著些许疑虑紧张。   数月以来,他们费了不少心思佈局,才终于让他成功辞官离开。今日皇上竟然也在此,会不会又反悔?或者……直接将沫澄留下?   他心头十分焦虑。   「唉,李爱卿和贺爱卿前后离开,实在叫朕好生寂寞啊。」幽幽歎了口气,李隆基样子惋惜地摇摇首,随后望向孙可君,「孙夫人,难得爱妃有你这个姊妹,你日后却不能再常陪爱妃了。」笑笑地眯著眼,他的目光却暗藏锋芒,意味深深。   那眼光,就是李白也瞧出了不对劲。如此,一下气氛僵硬了下来。   孙可君垂首避开皇帝的视线,心裡有些尴尬。怎麽办,这教她如何应对啊?   「三郎,能让我和妹妹单独聊一会儿麽?」笑笑握著皇帝的手,杨玉环几分撒娇地抬眸望他,「玉环病了好些时日,许久未与妹妹说话了呢。」侧目望向她,她柔婉欣喜地笑,适时地解了围。   「好,那麽朕便先回御书房去了。」没几分犹豫,李隆基笑了一笑,拍拍杨玉环的手,起身便望门口离去。   见皇帝离去,李白心下总算舒缓了几分,于是凝色望她:「沫澄,我在外头等你。」有些不放心地望了妻子一眼,他开口叮嘱。   孙可君朝他扬唇灿烂一笑,「知道了,不会太久的。」   遣走宫女和两个男人,偌大的宫殿一下子只剩了她们二人,几分空旷下来。   杨玉环笑笑拍了拍身旁空下来的位置,「坐吧,上来陪我说说话。」   她依言默默坐了上去,几分不安和忐忑。玉帝说,杨玉环是她的前世……这个权倾后宫的女人,她虽然还无法将她想像作自己,可是杨玉环却是真心地照顾著她……也让她看见她心底最深的无奈和苍凉。   这个女人,把她一生妄想的幸福都托给了她。好像将她当作一个镜子,只盼望能看见对头的影能快乐。   「姊姊气色好了许多呢,身子可好些了?」侧头,她微微弯唇笑问。   杨玉环却是摇了摇头,「太医说,这副身子是迟早要油尽灯枯了。」静静地笑著,她面色却十分平静,好似并不是说著自己。   孙可君微微一震。「怎麽……」心裡终究不觉几分难受起来,她望著她,却一时语塞,不晓到底该说些什麽。   终究是一个命,她实在无法连性命也冷情……却也无法怨怼。她该怨谁呢?怨杨玉真、还是莫晨星?   可是她却再再清楚不过。如果不是杨玉环的命格被改,她又怎麽可能来到这裡,和他相识相爱相守?   「我让太医千万别告诉皇上,你也别替我难过。」瞧见她眼裡难受,杨玉环握住她的手,淡静平和地笑,「兴许是老天眷顾我,让我终于能早些解脱了罢。」慨然轻歎,她敛目,眼底却竟是一片安然。   后宫的枷锁,她背负了一生……能早些离去,也是不坏的呢。   她啊,真是累了。   孙可君咬唇。「姊姊可知晓……虢国夫人,可能便是害姊姊提先发病的人?」再再忆起杨玉真的眼睛,她虽没有证据,但亦觉得□□不离十。那麽刻骨的恨意……她实在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什麽、又是恨著什麽?   杨玉环却只是再温温地笑了一笑,「别怪她,她太苦了。兴许恨我……也是应该的。」眸色微微黯了黯,她眼底藏著愧疚,只是清浅而悲哀。「我已让人护送你们,妹妹,你们今晚便离开吧。」垂眸掩去瞳仁裡浅淡凄凉,她正色对她开口,柔荑轻覆著她的手。   孙可君一阵诧异。「今晚?」这麽快就要走?可……   王维说,他想明日亲自来给她送别。   若是发现她走了,他会难受的吧?他是这样照顾自己的一个哥哥,怎麽说,她要走,也得和他说上一声……   「我怕皇上反悔,或是半途劫你回来。」似乎亦忆起李隆基方才的神情,杨玉环不安地蹙了蹙眉,「妹妹有何要事麽?但可尽量与我说,我可帮你打点。」望她神情,她猜测她约莫顾虑什麽,于是认认真真地开了口道。   听著她的话,孙可君心头一喜,忙便开了口要说:「王……」   然而才吐出一字,她却即时止住了话根。   不行,不能把王维扯进皇宫内斗……她不能把他扯进来!   若是杨玉环知晓她和王维的交情,说不准会让高力士等人知道……不行,她不能让他为自己深处危险之中!   「无事,我会自个儿处理的。」面色只顿过一瞬,孙可君轻拍了拍她的手,扬唇轻笑,「姊姊好好休息吧,妹妹该走了。夫君在外头候久了,会著急我的。」想想时间也已然差不多,她怕他忧心,于是缓缓起了身。   这些日子,他们都像绷成了一根弦,不紧张兮兮都没办法。   闻言,杨玉环起身送她,「好,妹妹自己保重。」眼裡还带几分不捨眷恋,她握著她手的力道微微紧了一紧,决绝而坚毅,「此后,后会无期了。」   ☆、章回十四《盼长安》(2)   历经沉重道别,孙可君和李白说过离开之事,便收拾打理好行囊,等著贵妃派点下来的马车来到。   离开皇宫后,李白顺手救下一个将要送去刑场的犯人,一问之下,竟就是日后平定安史名将──郭子仪。   且说他到宫门时,还作半醉地把安双成的爹──安禄山给大骂了一顿,气得安禄山青筋爆跳的……反正她是拿他这个耿直不羁的性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杨贵妃预定好轿子要送他们出城到东都洛阳,让他们回东鲁去,顺带和正于那儿待著的杜甫高适会会面。孙可君则赶著写了封信要给王维,却著急该怎麽给?他们是瞒著张旭离开的,不能托给他帮忙……还是放在房裡好麽?   亥时夜深,二更钟响,马车悄悄来到张府后门。两人带著行囊包袱要上车,定睛一看,却竟发现护驾车夫正是安双成!   「恩公、玉姊姊。」恍若初时,安双成下马来,一身朴素的灰色袍子,恭谨虔敬地行礼。   倒是有了他护驾,李白心裡也踏实放心了些,「劳烦你了。」说罢,他亦礼貌地拱手作揖。   安双成神色认真严谨依旧,「这是双成应该。」   他知晓他们要离开,于是便自告奋勇会了杨贵妃,说自己与二人的私交,求她给他护驾二人出城……而杨贵妃也很快便答应了。   下回再见,都不知何时了……有他亲自送他们,他也比较安心。   那边孙可君见是安双成到来,连忙急急地回去拿了信,递给他便道:「替我将这信给少卿,记住,要亲手交与他。」说著,她顿了顿,回头望了李白一眼,「他若大早知晓我们走了,会忧心我们的。」将摺叠好的薄纸在他手上安放好,她几分严肃地吩咐。   安双成乖顺严谨颔首。「是。」说著,他亦把信给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深怕要弄丢了东西。   李白牵著她的手上了马车,过城门时,安双成出示了杨贵妃亲授的许可,总算是安安静静地出了城。   她依偎著他肩头,一见出城,心下安心几分,却微微犯起了睏。嗯,好累啊……可是,她还不想那麽快闭眼……她用力眨眨眼。得找个话题!   「太白,你如今还会不会同少卿吃醋啊?」下颔抵著他肩窝,她好奇地侧过脸儿望他,想起包袱裡还收著王维赠与她的字画。   李白听著有些失笑。「偶尔是会那麽点儿吃味……但我清楚你的性子,他也确实帮了我们许多。」伸手绕过纤瘦背脊,他浅浅闭目,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睏了便歇会吧,天亮才会到洛阳呢。」   闻言,孙可君难得听话地应了声,眼皮也愈加沉重起来,很快便倚著他沉沉入了梦乡。   李白微微侧目望她。睡沉得这样快……看来她是真怕著了吧,这数月来,稀少再见她一觉天明。   不会再让她担心慌怕了。   将头倚过去了些,他在心头默默承诺。   糢糢糊糊,这夜无梦,离开京城,虽因舟车劳顿,她却总算睡得安心了下来。   而后来她才知晓,杨玉环那日特地缠了皇帝整夜,才让他没心思注意他们离开。   至洛阳时,天色濛濛初亮,正是开市五更之时。   「那麽,双成便送玉姊姊和恩公到此了。」恭敬地垂眸拱手,安双成低低敛著眉眼,「双成多谢二位几年知遇恩德……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这话重得教人不禁怔忪无语,可那俊朗秀美少年的神色却认真无比,彷若一言九鼎之量。   「你过得安好,便足以相报。」轻轻歎息,李白拉他起来,伸手轻拍了拍他肩头,却是不禁感慨。   光阴似箭啊,转眼之间,竟已是七八馀载过去……当初志学之年的少年,如今已是弱冠过四了。这样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将来会是如何的光景?   「太白说得不错。」闻言,孙可君扬唇灿笑,「双成,你心眼儿一向比任何人清明,谁好谁坏,你是十分清楚的……京城是是非风雨之地,权衡利益交加,你但记得莫要失了初心。」谆谆教诲如是他真正的姊姊一般,她认真地微笑叮嘱著。   其实她又哪裡看不出来,这孩子本非池中之物,终究是要耀眼争光的?   但她却更不知道,他之所以这样认真习武念书、接近京城权利中心,其实理由却再再简单不过……   「双成明白。」听罢,安双成乖顺认真地接受了她关心,垂首又是一拜,「玉姊姊,恩公……后会无期。」   这声后会无期乍听却有些犹豫顿然,彷彿思索想著什麽,但终究还是启唇祝贺。   后会无期,他这样说。   因为当再次再见,即便容貌无改,却都已是物是人非……   在客栈补了一上午的眠,孙可君才被李白给硬生生挖起来用膳。   「很累麽?」知晓她这些日子一直睡得不好,他有些担心地问,「若真的乏,用过膳再回来睡吧。」   她立时斜睨了一眼过去,「吃饱睡睡饱吃,你想让我变成猪啊?」撇撇嘴,她拉了拉腰腹已然厚上了一圈的肚皮,不禁哀怨。唉,前些日子过得太好,这身材都要走样了……   「身子重要,你这些日子一直睡不好不是?」莞尔,他浅浅失笑,伸手轻拉起她的手捧起,「如今离开京城,我们回徂徕山去简单过活……不会让你再受怕。」怜惜地轻吻了一吻她的手,他有些心疼地轻喃。   她心念微微一动,暖意不禁泛上心头,眼眶更是泛热起来。「嗯。」伸手拥抱他,她不晓该回应什麽,只能听著他的心跳声感动。   是了,就算有一天真会全部忘记,又有什麽关系?   此时此刻,他们曾经爱过,曾经厮守,曾经刻骨……那麽那些,也就不是很重要了。   她不应该再纠结那些浪费时间。人生太短,她要更认真去和他相爱。   他们踱到酒家门口时,杜甫和高适已在那裡等候。   一个风流翩翩,一个丰神俊朗,加上一袭白衣的李白俊美清冷,一下他们四人就是站著,也成为所有妇女姑娘焦点。   孙可君看到有人能玩就开心,见了杜甫,开口又是一句:「哟,豆腐呀,真是许久不见啦。」弯著眼儿笑眯眯的,她勾著丈夫的手,笑得极灿烂。   杜甫吃过她几次亏,饶是一嘴伶牙俐齿,也抵不过她的无赖,脸皮更没她厚,于是只得默默低首,「孙夫人,许久不见了。」牙痒痒地扭曲著面庞笑,他实在很想说──他杜子美有名有姓,能不能别老叫他豆腐!   另一边高适饶有兴致地望。唔,他认识这风流痞子的子美这麽久,还真是头次见他这副敢怒不敢言的……「好了,咱进去再慢慢叙旧吧。」打趣地瞟了杜甫一眼,他懒鬆鬆地笑,扬著一把摺扇便走进了店家裡头。   杜甫只能无奈。他哪裡能奈何得了她?记得第二回见著她,他说他有名有姓,让她别污幭自己名字,谁教她竟然列举出豆腐数十样好处优点,说这是在称讚他?   第三回时,他实在拗不过她满口歪理,直接让太白兄来评理。谁知道她一把拉著太白兄的胳膊撒娇,说她哪裡污幭了他?还可怜兮兮的那副……   好吧!算他杜甫怕她罢。豆腐就豆腐,反正不是天天听,至少不会气死!   「沫澄,可有想吃些什麽?」宠溺地望过去,李白浅浅笑问。   「都行……啊!我想吃鸡腿。」讨乖地眨了眨眼,孙可君最近倒似乎特别馋,虽然睡得不好,胃口倒是一点没少……还有不断增加的倾向。   也难怪会走样……可是她真的很饿啊──   李白没她那份爱美的心思,自然也没什麽异议,「好,那就叫隻烤鸡来。」   对面杜甫扬扬眉,「孙夫人不怕吃多了……色衰爱弛?」见著有把柄可说,他随即开口调侃了句,笑得几分幸灾乐祸。   孙可君眉一挑,侧头望向李白,「他敢?」下颔微微昂起,她扬唇笑得高傲,「他要敢,我就阉了他。」   李白默默抖了一抖,那边高适满脸同情。   太白兄,您真是躺著也中箭啊。   ☆、章回十四《盼长安》(3)   杜甫自讨没趣地闭了嘴,那边小二将菜一一送上,食物香味登时逸入众人鼻尖,闻得几人肚子都唱起了空城计。   方才明明还十分饿著,孙可君却是眉头一皱,胃裡一阵汹涌翻腾,转头就往窗口跑,难受地乾呕了起来!   「沫澄?」李白被她给吓了一大跳,忙奔到她身旁,「沫澄?怎麽了,是味道不好麽?」著急紧张地望著她,他伸手轻抚了抚她背脊,试图让她好受些。   「不晓得……」乾咳两声,孙可君拿出帕子来擦了擦嘴。她没用早膳,肚子裡本就没什麽东西,吐出去的都是水和胆汁……「就是闻了味道,突然反胃,现在没事了。」抬头对他笑了笑,她步回位置上喝了口茶清清口,只是还是有些噁心想吐。   这阵骚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倒是引得对面两个男子面面相觑。杜甫还未娶妻,仍是独身男子,那边已有家室的高适却是表情奇怪地打量两人一阵,尤其多看了孙可君脸色几眼。   「太白兄还是先带夫人去看大夫吧。」率先开了口,高适若有所思地挥了挥摺扇,似乎思量著什麽。   「咦?这等小事,何须去看大夫……」   「达夫说的是,那麽李某便先走一步。」心裡忧心她身体,李白不给她机会拒绝,一口便答应了友人提议,「下回李某定给子美、达夫好好补偿。」   「好说好说,下回再一同喝酒,就罚太白兄三杯罢。」一旁杜甫笑笑举杯饮了口酒,虽是不解,但仍善解地送走了二人,「对了,隔壁街尾有个十分厉害的大夫,太白兄可考虑带著夫人去那儿。」想想他们二人并不常来洛阳,于是他又补了句。   李白几分歉然而感激地拱手躬身,「多谢子美。」说罢,他便赶忙拉著妻子出了酒家。   「哎,不过就是吐嘛,可能是过于紧张什麽的……何必大费周章的?」不解地扯了扯手臂,孙可君撇撇嘴。她身子可是硬朗得很,除了那回莫名其妙发烧,来到这儿也没出过什麽大事,这还要花钱去看大夫?   「你近来数月都提心弔胆的,看杨贵妃都鬱闷出了病来,若是你也紧张出了病该怎麽办?」听她说过杨玉环的身子已经不行,李白有了前车之鑑,又是听说友人孟浩亦是病著鬱鬱寡欢的……这心鬱可真能要人命,他能不怕?   「……」孙可君拿他没办法。「好吧,去就去,当作花心安钱呗。」无奈摊手,她奈何不了他,又知晓他是真正忧心自己,只好从了他念想。   一路牵著她往隔壁街坊走,他们进了医馆,裡头大夫是一个中年男子,蓄著长长鬍鬚,一派老实朴素的模样。   坐到大夫眼前,她捋开袖口给他把脉,看那大夫细细诊过一阵,先是颦眉诊断,随后眉头竟是立时大大舒展了开来。   「哎呀,真是恭喜这位郎君。」笑呵呵地对他拱手,大夫眉开眼笑的,似乎十分开心。   李白不解地拧起了剑眉,「大夫何出此言?」他不太明白,他妻子病了,怎麽他却竟然恭喜自己?   不禁咧嘴笑出来,那大夫乐呵呵的,也不气恼,「自然是尊夫人有喜啦!」   有喜?孙可君呆了一阵。这意思是……   「大、大夫意思是,我要做爹了?」傻愣愣地张者眼,他确认似地盯著大夫,又回头望向妻子。他要做爹了?他要有孩子了?   「自然,尊夫人这是喜脉呀。」大夫见惯这类新手父亲,不厌其烦地再再重述了一次。   喜脉?她怀孕了?还愣在那儿来不及反应,她整个人便已经被他给突然腾空抱起!「沫澄,沫澄,我要做父亲了!」抱著她开心地直转,他一向清冷的面庞乍然盈满的欣喜,好像什麽都顾不上,「沫澄,我们有孩子了!」   医馆就这麽小间,他一个大男人抱著她大呼小叫的,惹得外头路人都频频望进去。她实在不好意思得紧,只得捉住他衣领笑道:「好了,要开心回去再开心,这裡人多著呢。」   不住低眸望了眼腹部,她觉得十分奇妙。这麽个还这样平坦的肚子,裡头竟然悄悄住进了一个小人儿,十月过后,还会蹦出来喊她一声娘……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啊,一定会是个漂亮的娃娃吧?   心头坚毅冷静下来,这孩子意外的出现,像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让她心裡登时有了万般勇气,决心要去反抗所谓命运。   有他,有孩子……她这个做娘亲的,还能继续慌怕懦弱麽?   「咳。」知晓是自己太激动,李白马上将她给放了下来,尴尬地微红著面颊轻咳了声,「那麽,大夫,可有哪裡需要注意的?」态度恳切有礼,他拱手相问。   「脉象看起来,尊夫人最近休息得不好,有些体虚。」见眼前的男子总算冷静下来,大夫亦只和蔼地笑了笑,「老夫给夫人开个安胎的帖子,回去切记好好歇息,多吃多睡,莫要动了胎气。」   李白恭敬拱手,「李某多谢大夫。」   拿著药帖子步出医馆,他怕她累著饿著,忙带著她回了客栈,让店家送饭菜到房裡去。   虽说她晌午时反胃吐了一阵,可毕竟整日下来她也未进食,对孩子和她都不好,怎麽也得吃一些。   「瞧你乐得这样。」半仰在榻上等膳食,整个身子被他拥在怀裡,孙可君实在忍俊不住,抬手就往他鼻子一戳,「又在瞎操心什麽了?」扬扬眉,她望他沉思模样笑问。   她还真是头一次看见……他除了眼睛,整个人都飞扬开心得要灿烂起来的幸福模样。   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个孩子呢。   回神,李白笑笑摇首,「我在想,沫澄肚子裡的,会是儿子还是女儿?」伸手轻抚上她还平坦纤瘦的腹部,他抵著她肩头轻喃,「如果是女儿,就要像沫澄一样漂亮聪明……」   「是儿子,要像太白风流俊朗?」灿兮兮地顺口接了话,她覆住他的手,不禁也觉得幸福起来,「无论男女,咱还要教他唸诗学琴,让他和太白一样才气纵横。」抬眸瞟向他,她眼底一片明媚阳光,好像满是期许盼望。   「好。」他的目光不住地温暖下来,「唸诗学琴,还要习武练剑,懂得防身……你说说,还要教他什麽?」墨玉眸子低低地望著她,他眼角眉梢全是温柔宠溺,掩不住的爱怜,垂首轻吻她柔软髮丝。   「都好,都教。」她身子软软的依偎过去,阖眼,撒娇似地钻著他心窝,「当然,要给他很多很多的爱和幸福……」   她记起来,她很小时候,母亲就过世,那时她没有哭,那时有人以为她坚强独立,有人说她冷血无情。   是啊,她其实是这样无情的人。哥哥待她是好的,父亲纵然习惯沉默,也没少教她人生道理或这一手绝代厨艺……她原来一直觉得,她或许这一生都是冷情的,无牵无挂,她没有特别上心的人,可能在乎,却不会想念。   例如她兄长妹妹,例如父亲,例如朋友,又例如王维。   一直到遇见他。   不管什麽玉华真君,不管他是不是李白,甚或是太白星君……她想,她这一生,就只是为遇见他而已。   她那麽爱他,可以不顾一切,可以赌上所有……现在,这裡有了他的孩子,以后他们就是一个家……这样她在这裡,就再也不是孤身了。   这样,他们就再也不是孤身了。   「太白,近日寻个时间,咱们回青莲一趟好麽?」安静半晌,她蓦然开口,微微仰起了头来,「那时他们各个都想凑我们一对,见了咱回去,一定十分开心的。」想起那时每个说媒的都像把李白包装成什麽黄金单身汉似的,她觉得怀念又好笑,扬唇又不禁笑了起来。   闻言,李白听了,略想了想,却是微微蹙起眉头来,「待你生下孩子再回去。大夫说了要好好歇息,蜀川那麽远……」   受不了他又碎念,孙可君微微支起身子,往他唇瓣轻啄了一口,「我想去祭拜你爹娘。怎麽说,我也已经是你髮妻,肚子显起来前去补个拜堂也好看。」眨眨眼睛,她看著他半怔望著她的模样,笑得更开了。   李白拿她没办法,听著却也几分有理。虽然他们一家子都不是注重这等礼节之人,可乡里邻居却不是如此。若是日后带了孩子才回去给祖坟上香,说不准要让些三姑六婆说话……他怎麽可能给她承受那些?   「知道了,明日回山收拾一下就出发。」轻歎口气,他无奈应允了下来。   「顺头去看看孟浩郎君吧。」想起那个风华绝代的抑鬱诗人就在襄阳,她算算他已经时日无多,于是又道了句,「听闻他病了许久,太白和他是好友,也有许久未见了吧?」不想他见不著友人一面就看他病逝,她也未提为何与孟浩认识,只是笑笑提议。   「甚好。」心下微微一阵惊讶,李白却想起王维与孟浩亦是私交甚笃,便也就了解了几分。孟浩如今在家乡鬱鬱寡欢,他去见见他,兴许能给他说上几分话……「我正琢磨著想去看看孟兄呢。」   说罢,他伸手顺了顺她一头青丝如云,只是轻笑。   ☆、章回十四《盼长安》(4)   却说回山收拾过行囊,他们俩便直直启程望西蜀青莲乡回去。   因她已怀有身孕,李白自然不给她再上马,一路都是僱车。回山时,王维有捎信给她问好,她说过怀孕一事后便让他近十几日暂时不用再写信,免得苦了那隻信鸽要长途跋涉。   一路行得极缓,几日后,他们才总算到了襄阳孟家。   「太白,孙……孙夫人。」见二位到了门口,孟浩笑笑拱手,目光在孙可君身上逗留了会,几分慨然地顿了顿。   孟浩年仅四十几,比起几年前初见,却显得沧桑了不少。   憔悴疲惫一点一点侵蚀清丽无双的面庞,更凸显后头的屋子那样冷清。一身素衣清简,他身形瘦弱,一头青丝略显灰白,只简单地挽起。   短短几年,这扬名文史的诗人,已如同被抽空了一般灰败颓唐。   神色几分不忍,李白跟著拱手,「孟兄,许久不见。」说罢,他抬头起来望了望四周,蹙眉,「孟兄的孩子呢?」他记得孟浩膝下尚有一个儿子,怎麽却不见影子?   孟浩笑了两声,「娘子走后,就让他自个儿独立去了。」神色几分黯然,他低首笑了笑,「二位快请进吧。」   原来几年前,孟浩髮妻骤逝,给他带来不小打击,从此便是鬱鬱寡欢。   他一生汲汲于功名,几次应试未果,正逢圣上访摩诘时又说错了话……妻子身子孱弱,他十八岁时,她就嫁了他,但生了一个儿子便已无法再育。他原来已经不存任何权名念想,但愿和髮妻相守白头,却岐州回来后,她不久便因病离世了。   万念俱灰,他隐居家乡,整日犹如行尸走肉。实在不忍见儿子看他颓废,便也就让他到京城考试去了。   而他这一鬱,几年下来,食不下嚥、夜无可寐,身子也衰弱得差不多了。   「咳咳……真是想不到,原来孙夫人的意中人是太白。」虚弱地笑了笑,他苍白著脸色咳了几声,抬眸略觑了李白一眼,随后又是一笑,「那时孟某,看摩诘难得带了女客,还琢磨著你俩……咳咳。」   孙可君微微苦笑著耸耸肩,「我只是将他当作大哥。」将丈夫的手握得紧了些,她安抚似地牵紧他,免得他不愉快。「浩然,你也莫要想太多了……你的髮妻,也定然不希望见你这样。」心下几分不忍,她轻蹙柳眉,却是只能无奈低歎。   以前看著史书,以为孟浩然是得不到赏识而鬱鬱死去。直到如今听李白说起,才知晓原来,他心裡竟是住著这样一个人。   挚爱死去,对他打击一定很大吧?可这生活还是得过啊,他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是啊。」一旁李白亦默默开了口,「孟兄的夫人在天之灵,定然也不望见你如此的。」   孟浩依然沉默著,只转身去泡了茶过来请二人坐下,无奈而苦涩地笑了笑。「她不会希望见我如此……可如今她已不在,我又该如何独活?」喃喃轻语,他闭眼喝了口茶,咽入喉间的,却只是乾涩苦味。   「孟兄……」李白哑口。   其实如果今日是沫澄,他又如何能够豁达呢?可当今见到友人如此模样,曾经意气风发,却落得这般落魄,又是何苦来哉?   「劝慰的话听多了,就是摩诘也特地下来安抚过孟某的。」呵呵笑了一笑,他掩袖又是咳了几声,刹然惊见素色衣绫上斑斑血迹,教人看得不禁一震。「可如今,孟某却只想早日与娘子再逢……我心已决,真是对不住了。」愧疚地对二人拱手,映著昏暗的房,日光洒在他身上,却若是风中残烛一般稍纵即逝。   望著他苍凉萧瑟的模样,孙可君只能歎,却也不再劝。   明年,他就会达成心愿了……届时,于孟浩而言,也是种解脱吧。   这情若能自控,便不能够谓之为情了……由古至今,最最难过,不就是情劫麽?   离开孟家,两人心情特别沉重,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坊间瞎晃,并肩沉默。   「其实,浩然今日如此痴执,也不是不能体谅。」喃喃开口,她垂眸深思。今日若是相同情况,她仅仅是悲痛欲绝而已?就如同,她无论怎样,都不愿离开他,去替代杨玉环……   「我年少时就认识了孟兄,曾经见过几次孟嫂子。」思索记忆中孟浩和他心爱之人曾经鹣鲽情深的模样,李白摇摇头,无可奈何地歎,「只是可惜了孟兄一身文采抱负。」回头望了眼来时的路,他却只能如此喃喃。   孙可君却突然想起,那日在佛寺,静能师父的话。   爱恨嗔痴皆空也,切勿执念……或许到头,这情,兴许便真是执念罢了吧。   「好了,别这麽沉闷著……唔,太白,那儿好像有间乐坊。」沉默半晌,她伸手拉了拉他衣袖,仰头望他笑,想缓解过于沉闷鬱结的气氛,「王公送的琴放在徂徕山了,不如你陪我再去买一把?」弯著眼睛,她笑笑开口提议。   李白愣愣,「还买琴?沫澄手馋了?」失笑扬扬眉,他几分不解。古琴一把不够?怎麽突然想到要再买……   「我要验收啊。」孙可君眉一挑,「你那麽久没弹琴了,我要听你弹青花瓷。」一手叉腰,她倒是十分理直气壮。   「验收?」讶然扬眉,他看了她一阵,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妥协,「好好好,都依你,你高兴便成。」无奈而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他牵著她往坊裡走,觉得好笑又无可奈何。   真是,他都还未唸她怠惰了习武呢?   带了把琴回到客栈去,用过晚膳,天色已然暗下。他依著她拿了新买的古琴踱到人烟罕至的客栈后院,那个让他过来候著的女子却在方才把他挡在房外,说要给他看惊喜。   这姑娘总是这样,行事让人一点儿也摸不透想法,如今又是想玩什麽名堂?   他反正是奈何不了她。   「太白!」   清亮嗓音传来,循声望过去,李白抬头,看见月色清明处,秀丽女子一袭霓裳羽衣,笑靥如花,身姿被半隐半现的纱衬得阿娜,美得令人屏息。   他顿了好半晌,一时半刻傻得回不过神,才见她嫋嫋聘聘地朝他走来:   「这是玉环姊姊送我的,好不好看?」扬眉,她踱到他面前转了一圈,心裡微微得意。幸好她閒著没事就带上了这套衣裙,如今可是总算有了用处了!   她练那歌舞可费了一番心思,趁著才方有身孕,身形还未显,正好还能跳给他看看呢!   「好看,极好看。」被唤得回过神,他怔怔地开口讚声,差点都要忘了说话。月下美人不过如此,以前韩君总调侃他是外貌派,如今见得,他真是想否认也困难……「怎麽突然穿得这样?」不解地开口,他徐徐起身,将琴搁到一旁,却被她压著坐下。   「玉环姊姊之前教了我一支舞,才方练成不久。如今趁著身形未显,正好跳来给你看看。」满意地摸了摸自己还甚纤细苗条的腰腹,孙可君喜孜孜地笑,却见他皱起了眉头来。   李白不赞同地拧著眉,起身就要制止她,「不成。你如今有孕在身,若是动了胎气……」   「哎──大夫也说了可以适当活动的,又不是什麽激烈的运动。」撇撇嘴,孙可君讨乖地凑上去,笑得无辜灿烂,「等我肚子大了,那才真的不能跳了……你就看著一次嘛?」   望著那双澄澈过分的眼睛,他撇过眼去,又被她挨得更近。李白歎息,她总是衝著他软肋来,终究还是拗不过她……   「沫澄是要我奏那首青花瓷?」抬眸,他无奈地歎,心裡却还是几分紧张,又纠结自己似乎确实太过小题大作。   他没当过爹的,可真是怕死她会发生什麽了……   「嗯,你且奏乐,看著我跳便好。」拍拍袖子,她站好身子,得意看他又是那个拿她没办法的样子。嘿嘿,这招对很多人都有用的!   李白歎了口气,眼底却仍浅浅盈著笑,「好吧,你可小心些啊。」   絃声清清地响,月色如勾,美人步履聘婷阿娜,伴著琴响,如画带媚,像是从烟雨朦胧中走来。   霓裳翩翩起舞,她一时清灵可人,一时风情妩媚,有时还刻意步过来挑逗他,弄得脸皮特薄的李白耳根都红了一半,只能硬撑著一张清冷的脸色。   ──那是她第一次跳那支舞,却不是最后。   霓裳羽衣舞,窈若仙子之姿,回眸一笑倾人国。   他一直以为,此生此世,孟浩的痛楚,应该是他拼死保护,都不要让它发生。   纵然终有曲终人散,可至少要厮守白头,能够坐看日暮升落……   可是一直至最后,他才明白,那种生不如死的椎心泣血,又岂是说放就能够忘?   这世间,终究太多身不由己。   ☆、章回十四《盼长安》(5)   青莲乡,青莲居士李白的故乡。   下了马车,孟春温煦东风拂来,吹得孙可君有些懵。熟悉的温度气味,时隔八年,她又再度回来了……   「咦?沫澄姊姊!」   那一声黄莺般清脆悦耳的嗓音朗朗传来,她侧过头,看见那儿站著面貌几分熟悉的及笄少女,清秀可人,活脱脱一个小家碧玉的俏丽姑娘。   孙可君眯眼想了一会。这称呼还真有几分熟悉,不过眼前这姑娘却有些面生啊……   「太白哥哥也回来了!」侧目望过去,俏丽姑娘满脸的惊喜讶异,回头就望村子裡奔,「爹、娘,沫澄姊姊和太白哥哥都回来啦──!」   「你忘了研儿了?」无奈低首望她茫然神色,李白莞尔,「对面私塾赵先生家裡的闺女赵研,以前挺喜欢缠著你的。」瞧著她懵然怔愣的样子,他有些无奈。她也未免忘得太快了?不过时有八载,似乎也不能太怪她忘了此事便是。   「是那个向我讨桃花的小丫头?」几分诧异地抬眉,她不禁惊呼一声。这怎麽著,光阴似箭,当初那个满口童言童语的孩子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唉,想当初她才双十年华啊,如今都要迈入中年,还要当娘了呢?她这可真是老了,岁月不待人啊。   「是啊。」李白浅浅笑了一笑,「走吧,待会还要上山去祭拜我爹娘呢。」主动地挽起她的手,他眼底眸光温柔流转,想和她一同进村给昔日乡亲们见证幸福。   望著他柔和神色,她也不住地跟著笑开,「好。」   两人一踏入村子,几乎受到了凯旋般的热烈欢迎。从前和他们较有交情的村人们各个样子都很欣慰,便是连杨老大夫也瘸著拐杖来了。   「唉呀,真是太好了。」杨老大夫捋了捋长长的髯鬚,看著他们的样子笑呵呵的,「老夫还想,这麽久不见,原来太白和沫澄……和孙夫人成亲了。」笑笑地看著孙可君,他十分欣慰地歎。   有生之年但还能见到如此光景,他也算是了无憾事了啊。   李白有些不好意思,「兴许是,缘分难断吧。」面上几分赧色,他说罢,深深侧头望了她一眼,眸子裡满是深情爱恋。   孙可君见了,亦跟著暖暖地笑了开来,「其实不瞒大夫,这儿还有个孩子了。」想想眼前的老人一直都挺是关心他们,她便也未多虑,低首莫了摸肚皮,笑得几分腼腆起来。   杨老大夫讶然,随后哈哈笑开,「真的?那老夫可得活得久一些了!」   才和老大夫叙旧一半,却说那裡赵研奔了过来,衝著他们就喜孜孜地开了口:「沫澄姊姊、太白哥哥!你们可还记得研儿?」眨著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她直直拉起她的手,样子很兴奋。   孙可君失笑。「当然记得。你当时还是一个丫头呢,如今都生得这麽漂亮了?」扬扬眉,她调侃地笑,佯作讶然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闻言,赵研有些羞赧,「哪裡,沫澄姊姊才是一点儿没变,一样漂亮好看。」腼腆地搔搔头,她随即又是灿烂地笑了起来,「那时一直希望你能和太白哥哥成亲的,如今能见著,真是太好了!」说著,她看了看两人。一个俊美清冷,一个秀丽风华,哪裡还有比这更合搭的佳偶?   孙可君抬眸觑了李白一眼,「你看看,当时我可被多少人催著要嫁你啊?」单眉微挑,她佯作责怪地看他,像是笑他当时竟然不敢娶她。   李白也没想会如此,登时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沫澄……」无奈地浅浅笑笑,他只能将她的手挽得更密了些。   与村裡的人打过照面,两人回过李白祖昔置放行囊,便望葬著他爹娘的山裡乘车过去。   李白父母的墓地有些荒凉,位在悬崖边,却正好望著邻界西域。   「爹、娘,孩儿来看你们了。」踱到墓碑前,李白细细摸著石碑上头的文字。他的爹娘被葬在一起,西临土蕃,再过去就是他爹亲西域的故乡……「孩儿不孝,久未来见,还望爹娘不要生孩儿的气。」说罢,他便在墓前跪下,神色怀念而严谨地跪叩下去。   孙可君亦跟著在两座墓碑前跪下,原来想做跪拜,却被他伸手挡下,「你有孕在身,诚意到了便好,我爹娘不会太介意的。」轻扶著她肩头,他做什麽都小心翼翼,就怕她有个万一。   她不禁失笑,便也从了他的关心。「知道了。」好笑地觑了他一眼,她莞尔。她怎麽觉得他似乎比她要更像孕妇?   「爹、娘,妾身是太白妻子,姓孙,名叫可君,字为沫澄,是太白给妾身起的字。」用词难得恭谨,她望著墓碑轻唤,却不住地想……李白的父母,定然也是十分温柔的好人吧?   「沫澄腹中已有了孩儿的孩子,改日一定再带他来给爹娘请安。」笑意柔和,他将她身子搀扶起来,随后又是重重长揖,「还望爹娘保佑,孩儿一家,一世长安。」   那句话道得那样郑重而恳切,孙可君不禁一怔,侧头愣愣地望他。   一世长安。   他一直记著她的祈愿……长安长安,多好的愿望,多好的念想……是多少人一生所盼?   多好,真好。   下山时已是申时,日色微沉。   李白并没打算在此长待,只盘算住个一两日便回去,他虽然自号青莲,但还是属意东鲁的清幽。这裡人多嘴杂,他不甚喜欢一些三姑六婆。   而至村庄前时,旁边两个席地坐著的孩子却吸引了孙可君的目光。   那两个孩子一为男,一为男孩年纪稍长,约已有始龀,女孩却仍十分幼小,看上去不过二、三岁的样子。   两个孩子不吵不闹的,只那女孩还好奇地四处张望,男孩却十分安静,一双墨玉般的眼睛乌溜溜的,如是一泓平静湖水。   「大娘,这两个孩子怎麽会坐在这儿?」拉了路过的一个妇女询问,她几分不解地蹙起眉。他们的爹娘呢?怎麽就让他们坐在这裡喂蚊子?尤其那女孩儿还这麽小……   「唉,夫人你有所不知啊。」一提到两个孩子,妇人脸上立时充满同情怜悯,一股脑的就把两人拉到一旁,「这两个孩子是前相许幸师孙女的孩子,几年前嫁了咱附近一家姓李的郎君,谁道前年一把火却烧了整个家,只剩这两个可怜的孩子留下。那许幸师早于数年前就殁了,亲戚中又无人愿意收养,好好两个孩子就成了皮球……唉……」   听著那妇人的话,孙可君心下一个震惊。许幸师的孙女,是原来史书上记载的李白正妻许氏!这麽恰好,她就嫁了这附近姓李的男子,而她又佔了现下李白妻子的位置……   「孙可君,天命确实不可违……日后你会渐渐明白。」   莫晨星的话语在脑中清明,她不禁一个怔愣。这样多的巧合,一旦她离开了大唐,届时这儿的人的记忆都将被篡改回来……可这两个孩子何其无辜?若是无她,他们应当能过上有爹有娘的幸福日子……   「许幸师?」李白讶然抬眸,「当初离开这裡时,我曾拜见过许公,那时他还想将孙女许配与我,只是我婉拒了他好意……没想今日竟会变得如此。」喃喃几分慨然,他有些不捨地看著两个孩子,遥想那许公亦曾是一代贤相豪杰,怎麽他子嗣却会落得如此境地?   「不如咱收养他们吧。」细细思量过一阵,孙可君想了想,终究还是愧疚。「反正不是养不起,这样等孩子出世,还能有哥哥姐姐陪著他呢。」侧头望他笑,她在心裡默默歎息。   无论如何,孩子都是无辜的,许氏已经够可怜,她不能连两个孩子都让他们流落街头。   若没记错,这两个孩子,应当便是伯禽和平阳,而她腹中这个……   看来,她也真是被编入这茫茫历史中了呢?如此细想来,她不禁苦笑。   「此话当真?」李白惊讶地回头望她,有些不敢置信。虽然他亦有此意,可却没想沫澄竟然会主动提议,以往依她的性子,应当是不会留心的这些……   「嗯,那是自然。」笑笑点头,她踏步往两个孩子走去,弯身,「孩子,你们叫什麽名?」亲切和蔼地弯唇微笑,她望著年纪稍长的男孩,开口轻问。   那男孩儿眨著大眼睛看著她,定定望了一晌,才方徐徐开口道:「回夫人,我叫伯禽,妹妹尚没有名字。」嗓音稚嫩,他侧头望了眼小丫头,微微垂下眸子。   「那便唤平阳吧。」如她所料,李白亦缓步走了过来,笑意柔和地低望,「伯禽,我们做你和平阳的爹娘,可好?」   要妄收养伯禽和平阳,还得经问许家,但孙可君明白,这是大事已定了。   望著三人,她面上笑著,却突然有些感慨。   即便史书上无名无份,她其实也不是很在乎。只要能和他相守,又有什麽好介怀?这两个孩子看著这样聪明,兴许还能替她照料腹裡的婴孩呢。   如此想著,她不禁浅浅扬起了笑。   ☆、章回十五《惊心魄》(1)   ──天宝八年,春。   五载过去,物换星移之际,又是一年新春。   李白于徂徕山中隐居,时常下山与杜甫高适吟诗作对,喝酒相聚。为了赚钱,他凭著曾经翰林学士的名号开了个小小私塾,收几个小学童,就教些句逗诗文道理。   是年,李白长子李伯禽十二岁,长女李平阳正满始龀,次子李天然四岁,小名颇黎。   「妾髮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遶床弄青梅……」   悄悄探著门缝过去,秀丽女子手裡端著一盘晶莹漂亮的糕点,笑意盈盈地听著满堂童声朗朗《长干行》。   即便年已过而立,她面上仍未刻画下什麽岁月痕迹,仍然是玉肌花貌,身形窈窕依旧。   而那立于学童前的俊美先生更是已添上几分成熟韵色,即便面上仍旧清冷淡漠,眼底却是透著柔和神色。   便在离门边不远,一个娇俏可爱的姑娘正歪著脑袋四处张望。先生望过去,正要训斥,却见她蓦地跳了起来。   「啊,娘!」   眼尖的平阳侧目过去,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直盯著那盘秀色可餐的点心。朗读声刹然而止,李白手裡捧著书,几分诧异地望过去,便看见另一个小小身影朝门边女子扑了过去:   「娘──」   一双眼睛同玻璃一般清澈明亮,小小的娃儿屁颠屁颠的奔著,颊上浅浅酒窝笑得好不讨喜,和女子的面上的笑容乍看下,竟有五分相似。   「黎儿,课都还没上完呢,跑出来做什麽?」好气又好笑地看著儿子,孙可君奈何他不得,却又见小小学堂裡,几个学童也跟著开始躁动。   「是师娘!」一群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她手中那一盘点心,谁还记得什麽长干行,一下子全都围了过去。   倒是一旁一个年纪稍长的少年一把替她将东西端了过来,「通通不许抢,排队!」横眉竖目的,那少年面庞还十分稚嫩,却已有几分清俊的样子出来,冷清锐利的眉眼更是生生显得气势了几分。   几个孩子十分怕他,全都乖乖排成了一直线,只有平阳还都囔著小嘴,十分不甘心的模样。   「哥哥真凶,以后一定娶不到美娇娘!」淘气地撇撇嘴,平阳朝他扮了个鬼脸,奔过去偷拿了块糕点,一溜演就不见人影。   伯禽被她气得火冒三丈。「李平阳!」一面怒回头喊了声,奈何他手裡还捧著东西,根本没办法上去教训妹妹。   孙可君看著这帮熊孩子,只觉得哭笑不得。「对不住啊,打扰你上课了。」无奈耸耸肩,她垂手摸了摸颇黎的头,歉然向他笑笑,见他亦是不知该哭该笑。   「不打紧,他们上课也上得乏了,正好休息会。」放下书册,李白徐徐朝她走去,趁著孩子们全围在伯禽身边,便走到她身畔去,低首轻吻她额心。   五载过去,如今他们一家和乐幸福,要远比她想像得快乐美满。   伯禽初始面对他们还有些彆扭,态度一直不冷不热,也不愿开口唤他们爹娘,直至一年过后,他也终于逐渐被他们视如己出的疼爱融化冰冷,甚倒有了几分哥哥的模样。他懂事又听话,还会替她管教平阳及颇黎,是三个孩子裡最为聪明伶俐的一个。   平阳入到李白家中时年纪尚小,对从前父母原来就没什麽印象,很快便适应了生活。平阳是个淘气又可爱的姑娘,活脱脱一个小魔头,经常带著颇黎作怪玩闹,弄得一家子人仰马翻。   而颇黎出世后便被两个孩子视若珍宝,几乎都被捧在了掌心宠,搞得她这个娘只好老对他扮黑脸。   颇黎的眼睛及笑容和她格外相像,样子却有几分李白深邃俊美的雏型,于是出世时,小名便唤为颇黎,名字天然:颇黎尚指西域如琉璃一类的稀贵珍宝,他望他的儿子,要如天然珍宝一般高洁卓越。   至于平阳,则是平安健康,若阳光般明朗快乐之意。   「平儿不晓得又上哪作怪去了。」无奈回首望了眼那边平阳消失的方向,孙可君端过伯禽手上的糕点盘子,笑笑道:「禽儿,就你拿她有办法,快去让她回来上课。」   伯禽抬眸看了她一眼,「是!」心下原就繫念著妹妹,他说罢便扭头追了过去。   「啊?我也要和哥哥姐姐玩儿!」颇黎一见两个兄姐都不见,不甘寂寞地喊了一声,竟是直接分开会抱著娘亲大腿的胳膊,也跟著转身奔了过去。   「哎?黎儿!」孙可君拦他不及,懊恼地看著那边三个孩子离开的方向,又气又好笑地无奈摇了摇头。真是,看她晚上敢不敢训他们一番!竟然给她藉故逃课?   李白忍俊不住,「好了,课也上得差不多了,就嚷孩子们自个儿玩去罢。」伸手将她搂过来,他亦顺手拿了块糕点来嚐,便见那边一个孩子不满地叫了起来。   「啊!先生怎麽也跟我们抢点心!」   「就是,明明先生想吃多少,师娘都会给的!」   她终于噗赤一声不住笑了出来,打趣地抬眼看他,「看来我比你受欢迎啊?」笑得几分得瑟,她扬扬眉,觉得十分有趣。   李白还未回应,旁边一个小姑娘立刻就跳了出来,「师娘的点心最好吃啦!」   闻言,孩子们一概有志一同的纷纷附和起来,李白满脸的无奈。「看来我这先生很失败啊。」哭笑不得,他望著眼前几个小小学生,都不晓得自己该做何反应了?   孩童们鸟兽散后,伯禽也总算把两个顽劣孩子给抓了回来。一见到女儿回来,孙可君上前用力扭了下平阳的耳朵,「你呀,看你还敢不敢再贪玩!」无奈地扯扯唇,她一面教训,但又哪裡不知这孩子根本只作耳边风?   平阳只得歪著脑袋直讨饶,「娘,对不起,平阳知错啦!」左耳疼得不行,她眨著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的,泪珠含在眼眶,就差没掉下来。「爹──」   那边一起受罚的颇黎也是满脸可怜兮兮,「黎儿错了,娘,黎儿好疼呀!」说罢,竟也跟著姐姐一起扭过了头去望向爹亲,「爹,黎儿知错了──」   李白扬扬眉,「谁让你们要调皮?」盘手在一旁观望,他摆明了要坐看他们受罚,一点儿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一手扭著女儿的耳朵,另一手拽著亲儿子的,疼得两个孩子可怜的直哀声求饶,还不断向旁边的爹亲求救,然而耳畔一个熟悉的温吞嗓音却令她蓦然顿了手:   「好了,孩子们还这样小,多少较调皮些麽。」   一旁伯禽闻声诧然望过去,「啊,是王叔叔!」   依然是那一袭月牙白色,清朗出尘的男子笑意浅浅,眉目明秀温润,沉稳淡静。年届知命,如今他官至库部员外郎,已是从六品上之官。   朝廷其实几次有意提拔他任高官要职,但王维一直淡泊名利,不喜斗争权名利禄,才因此升任得较慢,但在尚书部也一直挺受器重。反观王缙却是已然一脚踏入京城斗争中心,一路顺遂地升任,却让他心裡有些忧心。   「少卿?」鬆了手,孙可君诧异地望过去,「怎麽今日有空来此?」   王维有空闲时,经常秘密来此见他们俩,说说杨贵妃那边的近况情报。而每每一来,他总会带上些新奇的小东西给三个孩子,格外受欢迎。   「李郎君。」礼貌地向他拱手致意,王维和李白一直是君子之交,不冷不热的,也不知什麽原因好不起来。「带些重要消息来,顺带看看你们。」微微笑了一笑,他望回她身上,眼底情绪却有些沉重。   哪知道话还没说,两个小娃儿就黏了上去,「王叔叔,黎儿好想您呀。」眨巴著眼儿就抱了上去,颇黎讨喜地笑弯了嘴,看上去十分可爱。   孙可君忍俊不禁,失笑地侧头望向李白,「你惨喽,连少卿也比你受欢迎。」调侃地扬眉笑笑,她觉得这画面实在有趣。这孩子也不晓得像谁,这麽势利眼……唔,不会是像她吧?   李白很无奈,那边王维只好弯腰摸了摸他的头,从袖间拿出一只波浪鼓来,笑笑递给颇黎,「黎儿乖,王叔叔也很想黎儿啊。」笑容和蔼,他又掏了几个玩意儿出来给平阳和伯禽,三人才总算高兴平静了下来。   「好了好了,你们别老缠著王叔叔。」没奈何地拉开孩子,孙可君几分歉然向他笑笑,伸手往屋内指,「进来喝茶吧!一直站在这儿也不好说话。」   ☆、章回十五《惊心魄》(2)   伯禽知晓爹娘和叔叔有要事须议,倒也十分懂事,「爹、娘,我带平阳和颇黎去外头玩。」双手牵住两隻不安分的小手,他略略敛眸道。   李白亦微笑颔首,「去吧,别玩得太晚了。」心裡十分高兴养子的乖巧懂事,他看著三个孩子并行走远,随后才回过头望向王维,「那麽,劳烦王公了。」   三人默默对视一眼,孩子们一走,随著王维眼底的忧虑,气氛也登时凝重了起来。   进到屋子裡,孙可君斟了杯茶给二人,方才徐徐坐下。王维的面色有些沉重,她见著不由得也跟著紧张了起来,「少卿,是发生什麽事了?」心裡几分慌,她有些害怕。该不会……   王维徐徐喝了口茶,嗓音沉沉地开了口:「贵妃娘娘去世了。」   这话在二人心裡重重敲下,震得他们都不禁微微一颤。   五年过去,听著王维说,皇上一面极力隐瞒,一面尽心治疗杨玉环……五年间,杨玉环的病一度有所起色,去年却突然急速恶化,没想竟然这麽快就……   「皇上封锁了消息,却只说贵妃娘娘被遣出宫。」重重放下茶杯,王维神色严肃,眉间透著忧虑,「我恐怕……皇上,是打算找出你们来。」略敛了敛眸,他沉声开口道。   孙可君的手颤了一颤,茶水溅出杯缘,泼洒到手上,刺烫了肌肤。该来的终究要来,她躲也躲不过,却只能面对……可是怎麽办,正面迎击,他们有胜算麽?   如今她身边还有三个孩子,每个都是心头肉。带上孩子,想离开定然不方便许多,若是半途遇了皇上……   李白将她的手握紧了些。「可有何风声?」剑眉微蹙,他的心绪亦是跟著紧绷了起来。贵妃娘娘终究还是病逝……如今皇上刻意封锁消息至此,莫非真如沫澄和娘娘所说,是别有意图?   他不会让皇上带走她的。心头微微一紧,他轻吐口气。即使要他的命,他也决不会将她交出去!   「不晓得,但近日羽林军的气氛有些奇怪。」几分无奈的摇头,王维低歎了声,却觉得自己心有馀而力不足。宫裡口风实在紧得很,要套问出话需要时间,可现下这事情实在紧迫……「李郎君,君儿,我想,你们还是速速离开得好。」认真地望著二人,他沉沉道。   「那麽明日便启程离开罢。」不愿拖延任何一分一秒,李白立下决心,果断决定离开。好不容易远离了京城风暴,若是再迟一步,恐怕皇上的速度,并非他所能预测。况且现下连王维也无法打探出来……   「明日?」孙可君讶然侧头看他,「可是学堂……」   「我会留下字条,虽然是不负责任了些,但抓紧时间重要。」面色坚定,李白亦回望她,并就她的手给握得更紧了些,「沫澄,我带你回西域,这样皇上就载寻不著我们了。」目光坚毅非常,他启唇,嗓音明澈。   孙可君怔怔望著,心头五味杂陈,又是不安又是感动。历史上并未记载过李白回到西域啊,可是他那麽坚定,坚定得让她不禁想,兴许,他们真有可能改变这一切宿命……   「好,我们去西域。」眼眶蓦然有些酸涩,她讷讷开口,笑意清浅。   王维略垂了垂眼,刻意地不去看他们交握情深的双手。「从此处至西域,若不往长安,由蜀川望西南丝路最快。马车路遥,此山之下有条河能下长江,你们可由小径下山绕过去,我会备好轻舟等候。」似乎早已料了他会如此说,他冷静淡然地开口,彷彿已将事情全然安排好。   孙可君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他。他还是一样的细心备至,将所有后路都替他们想好……可是如今,他却终究仍未娶妻……而她无法欺骗自己,那不是因为她。   历史上他唯一的那个妻子呢?为何都已如此时日过去,她仍未见到此女踪迹?   她不想这样欠他的,如果真的因为如此……她真的欠他太多。   「多谢王公。」起身,李白恭谨地拱手拜谢,神色极为认真,「王公对李某及沫澄大恩,李某定然铭记在心,来日图以相报。」心裡虽然并不甚喜欢他,可终究眼前男子还是帮了他们许多,于公于私,他都确实该好好向他道谢。   其实他晓得王维确实是当代难得一见的豪杰,可是毕竟骨子裡信念还是差上了许多,又何况当初……但他几年来,愿意如此帮著他们,他亦是真的深深感谢。   「不会,王某不过顺水人情罢。」谦逊地微笑拱手,他悄悄望了她一眼,眸光微微敛起。   做了这麽多,都不过只是为她。   她爱不爱自己早已不是重要,他虽然忘不了,但只盼望她此生幸福安乐……如此,便已是他毕生最大快乐。   君儿,他的君儿,应该是要笑得肆意飞扬,应该要像现在幸福无拘。皇宫那样的地方,定然是不适合她的……   「少卿……真的多谢。」实在受了他太多帮忙,孙可君亦福身作揖,态度恭敛认真,「真的多谢。」再而重述一道,她垂眸,只是低敛。   他这一生是真的帮她太多,多得她没办法列举,只能以一句多谢替代。能遇他如此的挚友,是她福分……   即便于他而言,恐怕却可能是一个劫。   王维还来不及回应,脚步声便由门口啪答啪答地走了过来。他闻声回首,便见伯禽正牵著颇黎和平阳,「爹、娘,我们回来了。」小心地看了看三人,他著一袭蓝色的袍子,神态有些拘敛。   孙可君望著三个孩子,心下定了一定,阵住不断颤抖的手。她是他们的娘了,怎麽能够害怕?明日赶紧离开就好了,远远地离开中原,远离这一切纷扰──   「娘,黎儿抱!」鬆开哥哥的手,颇黎一看见娘亲,面上立时又绽开了大大的笑容来,拼命就往她奔去撒娇。   她只能无奈将他抱起,安抚地轻拍了拍背,「黎儿就爱撒娇。」失笑地歎了声,她神色柔和下来,又侧头望向王维,「少卿,要不要留下来用膳?」看著时辰差不多该要去准备,她开口笑笑提议。   王维却是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还得回去张罗,是该要走了。」   「咦──王叔叔要走了?」其中特黏王维的平阳立刻都囔著小嘴跑了过去,一把就捉住了他的手撒娇,「王叔叔,你留下来陪平阳用膳嘛,好不好?」仰头,她眨了眨可怜兮兮的大眼睛,十分惹人怜爱的模样。   「平阳,王叔叔还有事儿呢,下回再陪你用膳,好不好?」弯唇笑得温和亲切,王维微微弯身摸了摸平阳的头。小姑娘还顶著髮辫,十分淘气的模样,那性格却竟然和她有那麽些像了起来……   「好吧。」平阳不太情愿地努了努嘴,「王叔叔不许食言哦!说谎的是小狗!」伸手作势就要打钩,她仰望著他,气势汹汹的。   王维无奈地笑,只好依言和她打了钩,「嗯,说谎的是小狗。」   虽然不是亲生,可处得久了,这性子……多少还是会影响的呢。他不禁苦笑想。   「我送王公出去吧。」略拱过手,李白望著他,神色淡然却严肃,眼裡似有些话。   孙可君也不甚介意,「那好,我先进去准备了。禽儿,你替娘照顾一下弟妹……」   李白送王维出门,一路无语间,只是沉默相待。   直至到马车旁,王维方徐徐望他开了口:「李郎君有何事,但可直说无妨。」看著他方才的神情就知他有事,他也不讳言,直直便开了口。   闻言,李白略顿了一顿。「李某这麽说,似乎十分唐突无礼。但……」话句停歇一晌,他认真地抬眼看他,缓缓道:「若我有个万一……只盼王公,能照料好沫澄和孩子。」知道自己如此要求实在过分,可他却也明白,能够将沫澄顾得无微不至的,也就只有王维了。   普天之下,他也只能信任他了。   听见这话,王维眸光複杂地望著他,怔顿了片刻,方沉沉应声:「定然。」   定然,他说。   他早已没打算嫁娶,只望能见她幸福。如果真的事至如此,他当然愿意照顾她,一生一世也愿。   「李某在此谢过王公。」恭谨地长揖一拜,李白心裡有些沉,但听他愿意,也总算安心几分。   他心裡总隐隐地不安,毕竟明日是否能顺利离开,还是个未知数。   但若他真的赌上了命……王摩诘定然能够将他们照料得很好的吧。   如此,他便也能够放心了。   ☆、章回十五《惊心魄》(3)   酉时,五人同桌用膳。   两个大人的气氛沉寂得有些古怪,孩子们虽然单纯,但心思细腻,似乎也察觉了不对劲,各个眼观鼻、鼻观心,难得没人敢吵嚷喧嚣。   「明日一早,我们要出发至西域,记得早些收拾东西。」扒完饭,李白放下碗筷,状似无意地开了口,「禽儿、平儿、黎儿,可记得不许赖床。」浅浅笑了笑,他望了望三人道。   「西域?」平阳闻言,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发话,「爹,为什麽要去西域呀?明儿不是还要上课麽?」仰著小脸,她奇怪地开口问。真奇怪,怎麽王叔叔来过,爹娘就说要到西域去啦?   「爹的故乡在西域啊,带平儿回去玩不好麽?」慈蔼地笑笑摸了摸平阳的头,李白敛了敛眸光,嗓音带上几分诱哄的味道。   那边颇黎倒立刻高兴地叫了起来,「好啊好啊!出去玩儿就不用上课了!」好玩的性子一览无遗,他笑得满脸天真烂漫。   平阳还是不太服气,「可是……」   「平阳,爹娘要去西域,定然是有要事的。」制止妹妹再发问,伯禽几分严肃地开了口,倒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爹、娘,禽儿今晚一定让平儿和黎儿早睡,不给他们赖床。」青涩小脸板著十分认真,他望了望二人,道。   望著伯禽几分清冷模样的脸庞,孙可君怔怔,有些欣慰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娘能有你这样贴心懂事的孩子,也就觉得特别放心了。」歎息,她感慨眼前长子的早熟,亦只能默默心疼。   年幼就遭逢钜变,辗转和妹妹在亲戚间被当作皮球……这个孩子,定然吃了许多苦,如今才这样懂事的吧。   这样说来,是不是她的任性……害到了这孩子?   伯禽听了她称讚,面颊有些热,高兴又羞赧地低下了头。「能帮上娘,禽儿很开心。」微低下头,他浅浅笑著,似乎几分窃喜。   「咦──又是哥哥被称讚,不公平!」   「爹娘都只称讚哥哥,那黎儿也要懂事贴心!」   一旁两个孩子见著哥哥被讚赏,立刻不甘心地吵嚷争闹了起来。   这样热闹的幸福,这样美好。   她却突然这样害怕,这样的平静安乐,是否一转眼便会被狠狠摔碎?   心事重重,用过膳,梳洗沐浴完,她独自待在房裡,怔怔地坐在铜镜前发愣。   伸手细细抚摸自己脸颊、唇畔、鼻尖、眉眼……明明是看了三十馀载的面庞,她却突然不那麽确定,这张脸,究竟是不是她?   曾经那麽自豪的面容,她却突然盼望自己不是生得这张脸。   ──如果……将脸毁容,她是否便不必当杨玉环了?   「莫要想得太多了。」肩头环上温暖双臂,她回过神,侧头,便感觉被拥入怀中。「我会保护你和孩子的。」附在她耳畔轻喃许诺,身后男子如此说著,彷彿渴盼给予她所有安心。   她怔怔然,微微敛下眸子。她竟然分神得连开门声也没听见麽?   「我在想……」抿唇,她想过一阵,定下决心一般地沉吟一晌,才缓缓开口:「如果……如果我毁残了这张脸,皇上就不会再想让我做杨贵妃了吧?」   她虽然极爱漂亮,可是事到如今,若真的没有选择,她愿意用这一张容貌去换得他们一家五口一生幸福安乐──   「别瞎想。」手微微收紧,李白沉声启唇,心口微微泛疼。「别做那样的牺牲……沫澄是十分在乎容貌的,不是麽?」他心裡十分明白,对她而言,面容美貌是如何的要事,尤其她可是女子……如果连妻儿都不能保护,要让她以毁容的代价来换得幸福,他这丈夫岂不太过失败?   他不能让她做任何牺牲。应当有所牺牲的,是他才对啊。   「……红颜薄命。」沉沉垂了垂眸,孙可君轻启红唇,字句却微微颤抖,「太白……我很怕。」阖上眼,她将身子向后倚靠,好似想寻求安心和温暖。   她一向都是天不怕的,可是现在,她是真的很怕。   莫晨星所说的话都正在一一应验……该来得来,该去得去。他们是否,终究都无法抵抗历史洪流?   那麽狼狈的痛苦挣扎,可是最后,又究竟能够换得什麽?许氏的巧合、玉环的巧合、她的巧合……一样样都那麽刚好。甚至是贺知章的死,孟浩的死,她曾经试著改变,却都是徒劳。   历史上确实记载……李白于东鲁有一情人,诞下了次子颇黎啊。   「不怕。」心绪不禁揪紧,李白闭上眼,就她紧紧锁入怀中,彷彿深怕她消失,「我会保护你,即便用尽一切。」   孙可君却摇摇头,「我不要你用尽一切,我要你活著。」半睁开眼,她嗓音沉了一沉,郑重而认真,「好好地活著。」彷彿强调似地,她再再开了口。   好好地活著。不要其他别的,她只要他和孩子们,都完好平安地活著……   ──原来于她而言,他们早已比她还要重要。   「沫澄……」被她的话给震得心头一疼,他喃喃著,却已经不晓得该如何开口。他又何尝不是盼望她好好活著?可是一旦入宫,那就等同于死了啊!   「太白。」心裡蓦然定了决心,孙可君同样开口唤了他的名,终于还是开口坦诚,「其实我……不是来自西域。」   他会相信麽?她其实没有把握。可是事到如今,那麽多无尽的未知数,她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得说给他听的。   「嗯。」并无什麽太大反应,李白知她还有话,便只是应声。   他早就知道她不是西域人。他父亲是商人,他跟著爹从商奔波多年,却未曾听过「台湾」,更无见过她那样的奇异服饰……只是他一直当她过去痛苦,便不愿意问。   但若她愿意说,他自然愿意听。   心下微微讶异他的平静,孙可君略顿了一顿,又方轻声开口:「若说……我来自于一千三百年后,中土之外,将名为『台湾』的地方……你信不信?」有些忐忑不安,她再启唇,想了想,还是离开了怀抱,正对著认真望他。   可是他看来,却竟然丝毫不惊讶?   「我信。」没有太多犹豫,李白仅是一瞬诧异,很快便开了口应答,笑得几分无奈,「我知晓你并非西域女子,却一直猜不透你自何方来。你的性子要比寻常女子洒脱,懂得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儿,或烦恼我不懂的……原来却是来自未来麽?」眸光温柔,他浅浅地扬唇笑,眼底竟无半分怀疑,只是感歎。   他信,他当然信。   只要是她所说,他有什麽理由不信?   孙可君怔怔地仰首望他。「太白……」   他竟然真的信她。   那麽荒谬的事,若是他人,定然会笑她是胡诌吧?   可是,他竟然,没有半分怀疑啊……   「沫澄。」嗓音微沉,李白轻吻她的眼,彷彿爱怜轻柔地拂过,「无论你来自何方,于我而言,你便只是沫澄。」清冷嗓音坚决淡静,他浅浅扬了扬唇,眼底是不容置疑的相信。   孙可君轻轻敛下眸子,不住有些感动了起来。   所以,他才从来不细问她的家乡,不细问她的过往,不问她住处是西域何方……   「谢谢你。」心弦被触动,她心裡泛著丝丝的暖,却暖得她心痛。「可,太白……杨玉环她,不该这样早死……」轻抿起唇,她终究还是怕。杨贵妃应该在安史之乱中自缢死去,不可能在这时就病死──   莫晨星和玉皇大帝的话还如此清晰。他们要她,代替杨玉环……   「没事。」轻抵上她的头,他吻了吻她柔软青丝,心底却是不禁愣然一震。「没事,会没事的。」   她来自未来,那麽久远的以后……所以,她才会那麽忧心,因为早知道了结局麽?   可即使如此,他也仍旧没有选择。   即便是与命运抗衡……他也绝不会放弃她!   是夜,各自重怀心事,相隔重山,却无人能够安然睡下,一夜无眠。   ☆、章回十五《惊心魄》(4)   翌日清早,寅时,天色还暗,五人便出发离开了徂徕山。   李白在前头驾车,后面孙可君顾著三个睡得东倒西歪的孩子,心裡有些忐忑不安。   王维给他们指了一条小路走,毕竟大路招摇,李白又是曾在京城裡风云一时的人物,一些文人雅士都曾到京城去会见他,被认出的机率高……若是有心人问起,知晓了他们行踪,可就不算小事了。   而因起得早,舟车劳顿,便连她也不禁打起了盹儿。行至一半时,马车却突然戛然停下,她吓了一跳,一下子醒了过来,忙掀开前头车帘,「太白?」探头出去,她困惑出声,李白却回头过来,神色严肃地让她先退回去。   「我过去看看,那裡情况有些奇怪。」微微拧眉,他开口轻道了一声,随后便下车望那裡人潮汹涌处步了过去。   孙可君揣度他约莫发现了什麽,便也不敢妄动,只得在车上搂著孩子。伯禽已然醒了,正眨著黑玉般的眼儿望她,而其馀两个姐弟还昏沉沉地睡著。   这座山城虽小,倒也是这附近还算热闹的小城,可城门口旁的牆却不知为何围上了一大群人,吵吵嚷嚷地讨论著什麽。   「对不住。」礼貌地拱手拜过,李白对外围一个有些年纪的老者启唇询问,「借问,这儿可是为何有这麽多人?」   那老者闻言扭头过去,见他一身白净潇洒的,又是气宇不凡,想他定然是外地人,于是便几分八卦地凑上前开了口:「哎呀,郎君有所不知,今日皇上命人急件送来了一个画像,说是找到此人,便可得赏金一万两呢!」刀念著开口惊歎,他亦是十分好奇的模样。   这山中小城十分偏僻,一向都是与世隔绝,哪裡见过京城来的卫兵和通缉令?如此下来,自然是许多好事者议论纷纷。此人究竟什麽身分,为何需要如此要紧地将画送至他们这儿来?   「画像?」几不可见地轻蹙了蹙眉,李白的心微微一沉。莫不会是……   那老者也未发现他神色有异,倒是愈说愈起劲了起来,「是啊,尚紧急的通缉令呢,画的还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   他一听,再也顾不得其他,便在咒骂声中挤开人群,站到了贴著画像的城牆前头。   纸上墨色勾勒一名女子,眉目如画,秀丽风华,唇畔隐隐带笑,一张精緻小巧的鹅蛋脸。虽说画裡女子气质温婉柔美,可那面庞,却正正与他妻子无半分落差──   杨玉环已死……皇上是拿著贵妃娘娘的画像,要将沫澄捉拿回去!   心头重重一震,他不禁想,皇上的动作竟然这样快,会不会是王维不小心泄漏了踪迹?可,既然是今日发出的通缉令……贵妃死后,他便打算要立刻捉回沫澄了?   但约莫为了避嫌,那画像并未说明是何人,更无提及到他,才因此并无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怒火熊熊燃烧心房,他气极,却也慌极。这样快的速度,莫不是他们大清早便离开了家裡,今日不晓得……   不行,他们得尽快离开此地,立刻!   思及至此,他忙快步奔了回去。匆匆惶惶上了马车,他「驾」地一声驱动马儿,面色绷紧,「皇上已经派人贴出通缉令了。」用上了比原来更快的速度,他没有回头,只是以她能听见的声音道。   孙可君震惊。「这麽快?」心下一阵诧异,她亦然惶恐起来。这速度未免太快了些……但这代表,皇上应当是知晓他们所在地方的,只是不甚清楚正确位置?可,玉环姊姊分明才方走不过两日啊……   为了武媜,李隆基究竟要做到怎样的地步?   「赏金一万两,恐怕这附近村落都已经收到……我们得尽快和王公会合了。」速度蓦然更快,他眉间皱得死紧,心裡著急得发慌。   他方才原本想在城裡逗留用膳,见著那画,便怎麽也不敢再多做停留了。   虽说苦了孩子们得饿上一会,可现下这情况,到底还是太过紧迫……   「太白,那幅画,画的可是玉环姊姊?」脑中思索一阵,孙可君想了再想。见过她的人其实不多,朝廷上下,除了禁宫婢女外,顶多也就王维和贺知章及高力士……还有双成。   要画像,不是要王维这样熟悉她又擅画的,便必须是要贵妃娘娘这样时常给画师作画的嫔妃。更何况知晓她和王维私交的人十分稀少……为方便起见,他们定然是用杨玉环的画像!   「确实如此。可你和贵妃娘娘原来就十分相像,乍看根本无差……」不明白她特地问的含意,李白轻蹙了蹙眉。   就是他第一次见著,也曾经为她和杨贵妃的外貌吓著。怎麽这世上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若非气质妆扮相差甚远,他真会以为她们是双生子的。   孙可君闻言,只是略略思索地敛了敛目。想了一会,她方侧头望向伯禽,并将腿上的颇黎抱给了他,心裡倒不禁讚歎这车晃得这样,两个孩子竟然还睡得这麽熟……「禽儿,娘亲换件衣裳,你且替娘顾著,别给他们吵闹便好。」手往包袱裡摸了摸,她不禁庆幸自己带了男装,如今倒是真的再次用上!   伯禽则立刻恭敛地低首,「是。」说罢,他略顿了一顿,决定还是转过身子去。   孙可君不禁得瑟一笑。他既是贴了女画,她倒看看他们认不认得出她的男装扮相?   缠上胸,快速套上蓝色衣袍,她取出铜镜来简单梳了髮冠,一个样子秀气的男子便立时显现了出来。   「娘……」一旁的伯禽才微微侧头想确认,立刻目瞪口呆。先别论娘换衣的速度,怎麽娘看来,似乎很熟悉如何扮男相?   「嘘。」她眨眨眼睛,食指附在唇前,「待会无论见了谁,你们都得唤我哥哥,知道麽?」   方才便有听见通缉令,虽然并不甚了解是发生何事,但伯禽知晓这事态定然严重──他从未见过爹亲如此戒慎惶恐的模样。   「禽儿知道。」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他应声道。   却才说完话没上多久,外头便传来了卫兵哟喝声音:「停下!皇上有令,路经此地者,通通要下车盘查!」   前面李白眉一拧。糟了,竟然连这儿都有埋伏卫兵盘查?看来皇上果真已经洒下天罗地网,打算将她带走……   「哎哟,兄台呀,我和哥哥正带著弟妹要返家探望病弱的母亲呢,可两个弟妹又都还睡著……还请兄台,宽量宽量吧。」掀开旁边车帘,孙可君压著嗓探头出去,赔笑地递出一包沉淀淀的钱袋,同时是侧过身,显出了裡头三个孩子来。   那卫兵探望过去,见他们裡头确实无超过双十的姑娘,便就收了钱,乾脆地放人过去了。   李白有些讶异。「想不到你竟然想到这招。」失笑地看了她一眼,他不禁鬆口气。真是,他方才都要紧张死了,没想她竟然这样快就换了男装?   她得意地昂了昂首,「那是,我冰雪聪明嘛。」   旁边颇黎和平阳经过如此折腾,倒是总算醒了。那边平阳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不解地歪过脑袋,「咦,怎麽这儿多了个哥哥?」睁大眼睛盯著她瞧,她愣愣。这哥哥还长得和娘亲很像呢!   颇黎也疑惑地直看著她,愣望了好半晌,方灿笑道:「啊!是娘!」   孙可君有些无奈的伸手揉了揉两个小鬼的头。「嗯,是娘。但待会无论见了谁,都记得要喊我哥哥,知道麽?」表情认真严肃地望著两人叮嘱,她眉目微凛。这路上,不晓得还有多少卫兵盘查……   两个孩子原来还想问缘由,但见娘亲和哥哥都是十分冷肃的脸,不由得怯畏几分,也不敢再多问。   这气氛沉重得他们也感觉出来了。   一路下来,都是廖寥无人烟。   距离和王维约定的地点愈加接近,行已至山腰处,他才想鬆口气,却没想前头竟蓦然出现一排禁军相候──   那立于前头带领的男子,一身华贵龙袍,居高临下地傲然睇视:   「李爱卿,如此慌慌张张的……是欲往何处啊?」   ☆、章回十五《惊心魄》(5)   该来得来。   孙可君深深吸口气。恐怕是王维行踪曝露了……他应该没事吧?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她并无看见王维负罪身影,算是稍稍鬆了一小口气。   若他因她受了牵连,她会愧疚一辈子的。   「回陛下,臣家乡有要事,正欲回乡去。」恭谨地低首回应,李白却依然坐在马上,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哦?这麽恰巧。」李隆基闻言,似笑非笑地扬了扬眉,「朕的环儿逃家,朕正在寻她呢。不知爱卿……可有看见环儿?」   李白恭敛地低眉,「回陛下,臣未曾见过贵妃娘娘。」手指微微收紧,他沉了沉气答,却听得禁军一个士兵对他怒声哟喝:   「大胆李白,圣人在此,竟还不下马跪下?」横眉竖目地哼声,士兵嗓音朗朗地开口喝。   李白闻言,并无惶恐失措,只身手俐落地翻身下马,低跪于地,拱手低声请罪:「臣竟疏忽礼节,臣罪该万死。」   见状,李隆基没有发话,只冷冷地扬高眉梢望他。   一时,气氛更加诡谲。   他说「朕的环儿」……孙可君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看来,他是打定要不认她是李白的妻子了。   外头一排都是武功高强的羽林军,她虽也有学剑术,可若有这三个孩子,于他们都将十分不利……   「伯禽。」侧头望向长子,她压低嗓音,已然抱起必死决心,「待会娘出去,你趁著那些人不注意时,带著弟妹往山下跑,去找王叔叔……记得别给任何人看见,知道麽?」认真严肃地谆谆叮嘱,她只惟恐三个孩子有什麽万一。   虽然此计危险,但总比耗在这儿安全得多……将他们托给王维,她也就能够安心了。   伯禽怔怔然。「娘……」   颇黎亦不解地歪了歪脑袋,「是啊,为什麽要哥哥带我们去找王叔叔?娘不一起走麽?」   见一旁两个孩子还懵懵懂懂的,她无可奈何,只得笑笑道:「乖,听话,爹娘随后就到。嗯?」摸了摸三个孩子的头,她轮流轻吻他们额头,心头沉甸甸的,彷彿生离死别般的难受。   「娘,你要去哪儿呀?」平阳眨眨眼睛,小手捉住她衣袖。   「娘要去帮爹。」从座位下头摸出李白给她找人打的剑,她敛了敛眸,「黎儿、平儿……记得乖乖听哥哥的话,知不知道?」   微笑对孩子叮嘱过,她深吸口气,眉目一凛,将剑繫入腰际,果决地掀开车帘,踏步下车:「民女孙可君参加圣人。」快速踱到李白身畔,她以同样姿势跪拜于地,未缚紧的髮冠垂下几缕髮丝,透出他讶然惊诧的神色。   「沫澄……」李白心裡一阵慌。她怎麽出来了?这下,就真犹如瓮中捉鳖了啊!   「孩子为重。」气音呢喃,她低首轻声说。   他眼裡一痛。她说得并没有错,孩子才是最重要……馀光瞥见她腰际的剑,他登时明白,这一回,是真要拼上一切了。   「环儿,你回来了。」彷彿未闻她的话,李隆基呵笑出声,眸光深沉。   孙可君依旧低敛眉目,「回陛下,民女并非玉环姊姊,民女乃太白髮妻。」   气氛冷凝僵硬。   几许火药味捎来,李隆基望著地上两人,沉默一阵,突然仰头大笑出声:「哈哈哈哈……朕看著最近王爱卿老是秘密来此,还琢磨著原因,特地让人跟随过来……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他还当王维与李白当真如传言不合,真是想不到……呵,王维是能臣,他可以当作不知,给他们放他一个鸽子便可。但……   眼前的女子,他是非要不可!   「……」孙可君紧抿起唇。果真是王维不小心泄漏的麽?「摩诘他──」心下不由得替他要紧起来,她蹙了蹙眉。可恶,怎麽办?王维是为了帮她才……   「爱妃放心,朕不会让他等到你们。」冷笑一声,李隆基扬手过去,朗声命令:「来人,带走贵妃娘娘!」   那声爱妃令她整个鸡皮疙瘩,同时间,禁军士兵跃下马来,而她和李白双双站起,拔剑出鞘!   「臣不会让陛下带走娘子的。」剑眉冷凝肃杀,李白剑光泛寒,嗓音清冷。   「哦?爱卿这是要抗旨?」似笑非笑地挑眉,李隆基饶有兴致地看著他,像看著什麽天大笑话。   闻言,李白抬眸瞥了他一眼,只漠然地开口:「在所不惜。」   李闻言隆基抚掌大笑。   「好!好个在所不惜……活捉贵妃回去,其馀不用活口!」朗声笑得欢畅,他开口下令,眉眼锐利,冷冷透著一丝疯狂。   孙可君却听得心惊胆战。   幸好,听他说来,王维并无受波及。且他兴许可能尚不知晓车裡还有孩子……牙一咬,为引开禁军与皇帝注意,她提刀便望最靠近马车的士兵杀了过去。   那禁军士兵纵然一身武艺,却不知她区区弱女子亦懂得武功,措手不及间,手臂便被划了一个血口。   李隆基几分兴致地抬眉。「真是想不到,原来爱妃也习了武功?」看戏一般地端坐马上,他轻笑开口。   孙可君听著实在忍无可忍。「……就说了我不是杨玉环,我叫孙可君!」   刀光剑影间,无人注意马车动静。   她馀光瞥见伯禽已然悄悄带著平阳和颇黎离开,心裡一阵宽心,便更认真应付起来。   「沫澄,小心后面!」   李白著急声响传来,她惊诧回头,一个士兵便在她眼前被划开腹部,血沫横飞。   她惊疑不定地望著他,便见他手裡刀刃还滴著鲜血。「我护在你前头,你替我注意后头。」目光直直望著前方,他移动到她面前,低声开口。   「明白了。」清楚自己没有时间再去心悸,她凝神屏息,略颔首应承。   刀刃寒光相映。   刀光剑影中,利刃摩擦呼啸,铿锵作响,几十刻过去,羽林军却逐渐佔到了上风。   他们一路被节节逼退,转眼间,后头竟已临至悬崖。   再退,便是一步摔落了。   李白武功自然了得,可他们是二对多,胜算原就十分渺茫,更遑论几十名羽林军都是菁英豪杰,哪如此容易打败?   体力逐渐不支,孙可君喘息一声,手裡的刀更显沉重起来。她原来就没有李白的武功好,顶多只能称上还算是不错,如此折腾下来,许多攻击都是被他给挡了去。   此战凶险……拖更久,只是愈加不利。   「呜唉!」   咬牙,她更狠辣地直取士兵颈项,一名羽林军士登时横卧于地,没了一点儿脉搏,只不断抽搐著。   李隆基下令不得伤她,于她而言,反倒成了个优势。   可李白便没有如此待遇了。   他被几名禁军重重包围,孙可君心下急切不已,上前便想帮他,自己却亦被困住。   纵身解决一个敌人,她快速瞥望过去,却更见一名士兵横刀过去,直取他腰腹!   「唔!」白净衣袍立时染上了血,他闷哼一声,口中跟著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来。士兵趁机一脚往他背脊狠狠踹过去,他狼狈地单膝跪下,双手被往后架住,四肢被牢牢拑制。   转眼,他已然被五名禁军押住。   「太白!」心脏猛然紧缩,她才快速解决身旁一两个士兵,却正好见到这情况!   鲜血还不断由李白腰间泊泊流出,看得人憷目惊心,只他神色却清冷淡漠依旧,浑身却狼狈残破不堪。   她急如热锅上蚂蚁。再下去,他会死!   李隆基再摆手,从容不迫地止住了禁军再杀。「孙可君,你跟朕走,朕便饶了李白一命。」彷彿早料事态如此,他笑得得瑟,冷傲地睇凝。   再没有后路了。   孙可君闭了闭眼睛。她不能为了自己……若李白再不赶紧包扎,他是真的会死在这儿的。   ──为了他,值得。   「我──」   「沫澄!」   却没料李白竟突然挣脱起身,口中又是一口鲜血吐出,在趁著众人诧异破绽之时,他迅速拔起抢过一旁一名羽林军的弓箭,疾速地直直射往她的脚──   悬崖下,江水翻腾滚滚。   她怔怔地望著他,一切彷若慢动作,脚上传来的剧痛令她受衝击地不支向后倒去,直直坠下高耸深渊──   可她痛的,却不是那支箭。   而是他眼底铺天盖地,如浪潮汹涌袭来的椎心痛楚……   为什麽……他的眼睛,会这麽痛?   脑裡深深刻印他泣血的眼眸,江水扑鼻而来,她阖上双眼,只感受黑暗彻底淹没了意识……   ☆、章回十六《三生结》(1)   「菩萨娘娘,太白星君求见。」   童子嗓音稚嫩地禀报,莲座之上,慈蔼和善的女子静坐于上,白衣袂袂,静如清风,衬著身周云雾撩绕,如在仙境一般。   女子一头青丝飘扬,双目徐徐半睁,仙然庄严,慈蔼肃谬。   而于莲座之前正摆著一个檀木矮桌,上头搁著一支玉笔,及几纸案牍。   ──此地为南海之境,而此人,正是南无观音大士。   「让他进来吧。」微微一笑,菩萨缓缓收息,面容慈善地轻应。   「是。」童子应允退下。   半晌,一名身著白衣、腰际佩剑的俊美男子徐徐走来。他扎著一头俐落马尾,长髮飘扬,剑眉清冷淡漠,一身潇洒冷傲。   「拜见菩萨娘娘。」嗓音明淨敞亮,他拱手单膝跪地,恭谨内敛。   此人,正是天上太白星君。   「不必多礼,本座已候你多时了。」笑笑地摆手,菩萨徐徐起身,「星君可是为了战事而来?」   太白星君面上一刹讶异,随即很快平静下来,「正是。如今战事告急,魔军将至,但求菩萨一物助我护身强灵。」应令起身,他却仍恭敬地低首,态度谦卑。   菩萨闻言只淡淡一笑,伸手便摘下手上玉镯,将之递给了他。「此物之中,住著本座先前救下的玉精,她已于本座身边修行已久,其中吸取日月精华,可助星君护身。」笑笑开口,祂说著,又复道:「玉精即将成仙,跟著星君,必然亦能助她。」   太白星君怔怔看著手上白玉透净的镯子,随后收入袖中,感激地对菩萨一拜:「谢菩萨娘娘。」说罢,他起身,几分急切地再揖,「那麽太白先回天庭准备了。」   「星君慢走。」菩萨温温地微笑。   待太白星君转身离去,菩萨回身返至莲座,衣摆却扫到矮桌,玉笔应声摔落,缠著一缕红线,断成了两截。   菩萨见状大惊,连忙掐指算起,最后不由得大大一歎。   情劫。   自古仙人最难历过这关……如此,太白星君亦得面临此劫了麽?   上古千年前,魔界率军攻打天庭及凡间,妄将天下版图尽收。   天庭神兵神将尽出,而太白星君贵主战之星,更为主军将领之一。   玉精此时仍待在镯子裡运气修行。菩萨告诉她,太白星君被算于战场上有一劫,可能重伤,才向祂寻了她来助战。她只须运功替星君护体,且待在他身边,对她修为亦是大有帮助。   可是……   好无聊。   一身浅碧衣裳,小玉精百无聊赖地在玉镯裡头观望。她虽已有人形,可未成仙的精怪不能随意出去,几次偷溜,都被菩萨罚得好惨……   玉精撇撇嘴。到底什麽时候才能成仙!她在裡头看得都快闷死啦!   几日下来,她只能一直在裡头看外面打打杀杀,都无聊得要数起头髮来了……可这战争是要事,她若随意跑出去玩儿,可是会害到天庭的。   外头太白星君身披铠甲,正与魔兵交战。她无聊地看著看著,眼珠子随意地转,竟发现他后头一个已被打得半死在地的敌军吃力爬了起来,运起掌风就要打向他……   「星君小心!」一时也没思量太多,她一个旋身就飞了出去,恰好挡下那一击,直中她心窝,疼得她吐了一口血出来。   魔兵的邪气于天庭神仙而言,一点儿都是重伤……他是将领,若是受伤可就不好了……   胸窝裡一股恶气乱窜,她五脏六腑疼得一抽,嘴裡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晕了过去。   「小仙子!」听见后头声响,太白星君一惊,低头看了眼玉镯子,连忙解决了前面几个敌军就望后奔。   没想到此劫,却是她挡下!   匆匆惶惶地过去看顾,他简单按了按她手腕穴脉,那玉精已然昏迷过去,身上中了一招,正中心口,脉象气息全乱……恐怕再久,就可能魂飞魄散。   这是向菩萨娘娘借来的贵客,他竟然如此不小心!   要紧之下,他只得赶忙解决馀下几个残兵,便将指挥权暂且交与副将,先抱著昏迷不醒的玉精回到帐子裡。   若是她有个万一,他可没法向菩萨交待啊!   将之带回营帐后,太白星君为她不眠不休地运气调息七天七夜,小玉精的脸色才总算逐渐红润起来。   而玉精于菩萨身边修行将要千年,经他如此替她调息运气,更令她离成仙又是跃进一大步。估计养好身子后,就能等著封号,位列仙班了。   战事近尾声,太白星君替她调理好紊乱邪气后便又赶赴战场,一战杀了敌军大败。   历经数十日、凡间数十年,这场干戈就此划下句点。   受伤第十四日时,玉精才总算悠悠转醒。   身子骨儿有些虚浮,她望了望身周朴素简陋的屋子摆设,困惑地眨眨眼。这裡是哪儿?   「小仙子醒了。」早已算好她醒来的时辰,太白斟了一碗汤药,徐徐踱到榻边,「可还有哪裡不适?」先行将药放到一边,他拉过凳子坐下,关心地问。   玉精愣愣地盯著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待在一旁熬汤药。   面颊竟然有些烧红起来,她波浪鼓似地摇了摇头,讷讷地不知该说什麽。她长年待在玉镯裡修行,哪裡这样近距离见过如此俊美的仙人?   「……这裡是哪儿?」顿了半晌,她才总算找回声音,有些怯怯地启唇问。   见她如此反应,太白不由得呵笑出声,清冷面容带上笑意,神色也几分柔和下来。「这裡是我居所。你昏迷了十四日,战事已经结束,我便将你带回来照料。」说罢,他端过汤药,浅浅勺了一口,「先把这药喝了吧。」细细吹凉,他将勺子递到她唇边。   玉精还发愣著转不过脑筋来,便就著他的手浅浅喝了一口。唔,好苦!紧紧拧起柳眉,她被苦得一张精緻小脸全皱在一块儿。   「这药苦,喝完了才好养身子,你伤得可不轻。」看著她皱成一团拳头的脸蛋,太白莞尔,又徐徐勺了一口吹凉,「嗯?」循循善诱地轻笑,说罢,他将勺子再递到了她唇边。   闻言,玉精拧著眉看了看眼前黑漆漆的汤药,又看了看太白手中的瓷碗。脑袋转了一阵,她竟然直接伸手将碗夺过来,大口大口灌下肚!   「咳咳咳!」被那苦得离奇的药呛得不轻,她弯著身子重重地咳。那到底是什麽东西,怎麽这麽难喝……   太白有些无奈。怎麽她就这样把药给抢过去了?伸手轻拍了拍她纤弱背脊,他歎然道:「小仙子怎麽如此著急?此药要缓著喝才好。」   玉精皱了皱鼻子,顺却是忽然不满地抬起了头来,「我才不是小仙子!我有名字的!」不高兴被眼前的帅哥仙人一口一个小仙子地唤,她鼓著小嘴怒嗔,样子倒是淘气。   太白微微扬眉,「那麽,我该如何称呼仙子?」似是觉得有趣,他略抬了抬眼睛,似笑非笑地问。   「我……」她一时语塞。名字是要成仙成妖,或是他人赐名才有的。她还是一个小小玉精,哪裡有名字?虽然曾经想给自己随意取一个,但菩萨答应她,待她成仙之时,一定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可现下这时候,她想胡诌也诌不出个名儿来……   「我、我……我就、就快有名字了。」想著就有些沮丧起来,她垂下肩膀,一下又变得丧气了。   太白看她性子直率,表情更是多变,不由得有些失笑。望著她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睛,他想了想,方喃喃开口:「……沫澄。」思索地轻唤,他说完,弯唇浅浅一笑,「名字就唤为沫澄,泡沫的沫,澄净的澄,可好?」   ☆、章回十六《三生结》(2)   玉精听著,怔怔地眨了眨眼睛。   沫澄?沫澄,沫澄……唔,听起来挺顺口的!   「好啊!谢谢星君!」开心地扬了一个灿咧咧的笑,她高兴非常。以后她就有名字了,还是太白星君给她起的呢!「星君,那你叫我沫澄好不好呀?」想趁早习惯这个名,她歪了歪脑袋,满眼的期待。   见她那个灿烂非常的笑靥,太白不禁轻哂。「……沫澄。」有些不好意思地唤,他浅浅笑了笑,「那麽,沫澄也别唤我星君了,听著拗口。」本身便非重此礼节之人,他听她一口一个星君地叫,感觉彆扭又疏离的。   闻言,玉精用力地点了点头,「太白!」想他似乎是天上星辰化的神仙,名便为号,于是她便就直接地唤了出口,样子十分开心,「太白,那麽你就做我天庭第一个朋友了!」笑容满面地开口宣告,她神采飞扬,心裡几分沾沾自喜起来。嘿嘿,鼎鼎有名的太白星君,可是她的第一个朋友呢!   太白不禁莞尔,「好。」浅浅应了一声,他觉得她单纯得可爱,随后起身,拿起瓷碗,「沫澄休息一会儿吧,你伤势方好,需要好好歇息才是。」   玉精闻言乖乖颔首,缓缓躺下身子,见他转身,才欲阖眼,却蓦然注意到他腰际一个刻著「太白」二字的玉牌。   「太白,那是什麽?」叫住了欲离开的他,她望他腰间的玉指了指,好奇而疑惑地问。   闻言,太白低首望向腰际,伸手解下了玉牌子。「这个?」困惑地递过去,他单扬右眉,似作确认。   「嗯,上头刻著太白的名字呢!」似乎对名字有著某种执著,玉精地摸了摸翠绿的玉,一双眸子闪亮亮的。   那刚正豪情的字刻得十分好看,她看得十分嚮往……名字,多好的东西!她盼了千年,从今往后,她就是个有名字和朋友的精怪,并非一个可有可无的玉精……日后,她还会位列仙班之中呢!   沫澄沫澄……她在心裡一遍遍地熟悉默唸。这是她的名字,日后,她便能够如此介绍自己了、真好!   见状,太白浅浅勾了勾唇,「这是太白閒暇之馀的爱好,能挂著辨明身分。若沫澄喜欢,我寻个日子刻给你吧。」莞尔她似乎对名字这虚渺之物特别执著,他笑笑,并将玉牌收回。   玉精闻言更加欣喜。「多谢太白!」心裡不由得对他又多上了许多好感,她在心裡默默盘算。嗯,太白星君救了她、还给她起名字、做她的朋友、替她刻牌子、又生得这样好看……是个好人!   绽颜灿烂一笑,未经人事的玉精望著气宇轩昂的俊美仙人,情丝在心裡扎根,却悄悄生出了丝丝倾慕……   经过此次大战,所有胜仗的仙人全部大大有赏,包括了替太白星君挡下一击的玉精沫澄。   修为千年,此次玉精终于赐与位列仙班之座,与菩萨伴著一同至紫微殿内受封。   「那麽,本座便封你为玉华真君,辖属蓬莱宫,与天狼星君等共驻辅东境。」   紫微大殿之内,座上那一袭紫袍华贵的男子俊雅斯文,唇边弧度似笑非笑,一头青丝如缎,高傲不可攀,神秘莫测。   紫微星君──北极紫微大帝,乃是司管仙班神将命格及星辰之位,广若地上天子皇帝都由他决定,其位之大,仅次玉皇大帝及王母娘娘之辈,为四御尊神之一,更与太白星君及玉帝等尚为至交。   只是此人生性冷淡,又总是傲然轻笑,因此天庭之上,畏他之人为多。   「谢陛下。」下跪于地,玉精──玉华真君垂首应答,唇角飞扬著笑,心裡十分开心,几乎要不住雀跃欢呼起来。   玉华真君!从今往后,她便真的再也不是一隻小小精怪了!而且,她的封号是玉华呢!   不晓得与她一同管驻东境的天狼星君会是何等人物?玉华心裡充满期许和好奇。那天狼星君会和太白一样,是个好人麽?   想见自己终于能无拘无束地看遍九重天,她满怀期待,恨不得能马上衝出紫微殿去大玩特玩。   「玉华,如今你已列入仙班,本座便应允承诺,赐你一个名字。」静静伫于一旁,菩萨笑笑望著曾经娇小稚嫩的玉精,心头十分欣慰。当初救下她,如今也是长成亭亭玉立之姿了……只是往后还有诸多劫难历练,不知她可挺得过来?   「啊,菩萨娘娘,我有名字了!」听闻菩萨的话,玉华连忙起身,嗓音还不觉带上了几分骄傲。   菩萨有些讶异。「哦?是何人给玉华起了名字?」微微弯唇笑,祂有些好奇起来。玉华对名字一直十分期许著,怎麽突然便有名字了?   「是太白星君!太白星君给我起了字,唤作沫澄,泡沫的沫,澄净的澄。」高高兴兴地宣告,玉华笑容满面的,眼裡满是欣喜,「菩萨娘娘,太白星君起的字真是好听,是不是?」笑意飞扬,她眨著一双水灵的眼儿,像个讨糖吃的孩子,就望向菩萨讨个称讚。   玉华几日养伤,太白星君经常探望慰问,或是陪她说说话。如此下来,两人交情竟也逐渐不错起来。   菩萨却有些诧异。「沫澄?」   「本座晓得太白文采极高,却倒是头一次听见他有此兴致给人取名。」上头紫微星君徐徐笑开,似乎觉得有趣。   菩萨方才笑笑,「太白星君起的字,果真极好。」细细琢磨过字裡含义,祂望了望玉华漂亮清澈的墨玉眸子,心裡隐隐瞭然。   祂算出太白星君寻祂借物,却算不出这情劫啊!菩萨无奈摇头,一切都是天意,却连祂也预测不得。   祂没想玉华才方成仙,便要历过一劫了。   「是吧?太白星君真是好人!」被称讚名字好听,玉华更显得欣喜起来,几分得瑟地扬了扬眉。   紫微星君听著,只是微微抬起眼睛,兴味盎然地轻笑。   他素知太白不近女色,不擅与女相处。如今……倒是要下起红雨来了?   受封完毕,玉华和菩萨徐徐踱出紫微殿。   蓬莱宫于天庭边境,较是远些,菩萨要回南海,便送她一程。却想才出殿门,一袭白衣便显于眼前,立于门旁,似乎已候多时。   「菩萨娘娘。」拱手向菩萨作揖,太白见到二人出来,忙躬身揖礼。   见来人是他,菩萨和蔼地笑笑,瞥著一旁的玉华真君雀跃得双眼发光,「太白星君是于此候著玉华?」启唇,祂微笑问。   「今日为沫澄受封之日,太白特来贺喜。」浅浅地扬唇笑,太白解下腰际锦囊,拿出一只玉牌,「沫澄,这只玉牌,便当作贺礼吧。」将无瑕白玉递与她,他想她是白玉精化身,便特地寻了白玉来做底子,赶在她受封前刻好。   那白玉被修整成漂亮的椭圆形状,上头正以他刚正豪气的楷书刻著「沫澄」二字。   玉华十分高兴,拿著玉不断端详细看著,好像稀珍至宝一样爱不释手。「多谢太白!」将玉紧紧繫到腰际衣带上,她灿烂展颜,大大地拱手弯腰行礼。   「不谢,这是我允诺你的。」见她高兴,太白心裡亦几分暖著欣喜起来,又方侧头对菩萨道:「菩萨娘娘,不如便让我送沫澄至蓬莱宫吧。」料想菩萨应当还要返南海去,而他亦想去她住所看看,好好熟悉一遭,才不致日后迷路。   她在天庭只认识他一人,若不时常去探望她……她会无聊寂寞的吧?   闻言,菩萨望了他一眼,眼底几分深意歎然。   「甚好,那便由星君送玉华过去吧。」浅浅地慈蔼微笑,祂并未多言,只如此说罢,便乘著莲座返回南海。   仙班之中,每个仙人都有自个命定劫难,每逢段漫长年月,便注定要历过一劫。   而这,终不是祂所能插手管辖。   ☆、章回十六《三生结》(3)   太白星君在天庭待了上千馀年,对三界都是十分熟悉,又和四御尊神及三帝等十分要好,一身俊美潇洒的,走到哪儿都是目光焦点。   太白星君一向不近女色,如此带著玉华步行下来,竟立即八卦传遍了整个天庭──   众女眷们,黄金单身汉太白星君竟然有女伴啦!   而玉华真君长年待在白玉裡头修行,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一双大眼睛不时左顾右盼的,经常他一个不注意,人又奔到了别的地方去,弄得他时常要处处留心,哭笑不得之际,一趟路竟然走了要一天。   「太白、太白,原来天庭有那麽多好玩儿的地方?不如……你再带我去玩,别那麽早回宫嘛,好不好?」伫在蓬莱宫前,玉华看了看眼前小小的蓬莱宫阁,心裡不大开心。好不容易能出来呢,她才不想又马上关回屋子裡头去!   太白莞尔。「你从天宫走到这儿都花了要一日,还不累?」有些无奈她的活力充沛,虽然仙人不用睡眠,且天庭无日夜,可还是有体力之分,自然需要休憩养身,何况她算起来才方成仙。不过他看她这般……倒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疲惫啊。   玉华摇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不累不累!哎,这儿是天庭东境,不如你带我去凡间玩!」眨著一双发光的眼睛盯著他瞧,她又是突发奇想,满脑袋瓜就只有玩。   明明让她关在玉裡修行是为修身养性,她这身玩性倒似乎在年月中不减反增。   私入凡间可不是什麽小事……太白默默然。她究竟有没有熟读天庭法规?   「你不是凡间来的玉精麽,怎麽反让我带你去凡间玩?」原来想开口刀念她两句,他想她毕竟在玉镯裡头关了几百年之久,思量下来,也是情有可原,便还是决定不多苛责了。   闻言,玉华又是可怜兮兮地摇摇头,「我生在玉矿之中,一直待在矿坑裡,被误认作害人的精怪除妖,差点儿没了命,是菩萨娘娘可怜我,才救我回来修行,根本没见过世面啊。」光想千年前差点要被弄得魂飞魄散就觉得可怕,她抿了抿唇,垂下眼睛,好不无辜的模样。   见状,太白微微怔了怔,不禁起了几分同情悲悯之心,最后是无奈地歎了声。「好吧,你住得偏远,我又鲜少露面……私自下凡一回,应当不大要紧。」   闻言,玉华开心得雀跃起来,「谢谢太白!」心想他果真是个好人,她高兴地抓著他胳膊直叫又跳。太好啦,有人带著她去玩,她不但不怕迷路,还能有人带路呢!   终究还是个孩子啊……因不擅与女相处,他被她的举动弄得不甚自在,却又不忍斥责她还天真无邪的心思,纠结一阵,便也就由著她闹。总之……也非何过踰矩之事。   既是私下凡间,两人便化作凡人,权作兄妹相称,到凡人市集去逛。   玉华对周遭事务全都充满好奇,看著什麽都想去瞧瞧,一袭艳红的衣裳在人群中格外醒目,衬著男伴的冷蓝颜色,一动一静,一个秀丽一个俊美,更是教路过的人都要不住回头望。   「这位姑娘,要不要嚐嚐老夫的糖葫芦?」卖糖葫芦的老者见眼前约莫及笄的姑娘好奇地直望著他背上的糖瞧,一双眼儿水灵清澈的,唇畔又是笑意盈盈,看了好不讨喜,教他都不住跟著笑开。   「糖葫芦?这个叫糖葫芦啊?」伸手就拈了一支来看,玉华左瞧右看,那红彤彤的晶莹糖衣逸著甜甜的香气,是凡间姑娘最喜的滋味,亦令她看得闻得两眼发直,鼻尖儿不断嗅啊嗅,小狗似的模样。「好啊,就糖葫芦!哥哥,你要不要也嚐一个?」灿咧咧地笑开,她转头望他,笑嘻嘻地问。   见状,太白失笑摇头,「你吃就好。这是姑娘爱吃的玩意儿,你应当会喜欢。」说罢,他从腰际摸了几两钱出来,谦和地递给老者。   得到应允,玉华开开心心地张嘴嚐了一个,随即是惊诧又惊喜地瞠圆了眼睛,好像幸福得都要飞上天去。「爷爷,你的糖葫芦真好吃,一定会大卖!」嘴甜地大声夸讚,她笑容满面地,脸颊两个浅浅梨涡笑得十分可爱。   老者笑呵呵的,被夸得合不拢嘴。「小姑娘真是嘴甜。好好好,老夫就再送你一支,不用钱!」   「谢谢爷爷!」   倒是很会说话呢?太白忍俊不住,回头就见她礼貌地接过糖葫芦,弯腰向老者道谢后,竟然一个响指施了小法术,一下那糖葫芦的小贩果真络绎不绝的,马上就没了点东西。   「沫澄……」他无奈看她。他们可是私自下凡,她怎麽就学不会低调些?   玉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双手还拿著两支竹籤子。「唔,我看那个爷爷很可怜嘛……」   他奈何她不得,只得伸手弹了下她额心。「不许再用,否则下回不带你出来玩了。」面色几分冷了下来,他故作微愠地训斥。   「……知道了,对不住。」知晓自己吃亏,玉华以前偷溜时被菩萨罚过几次,就怕眼前的好人也生气,随即是可怜兮兮地垂下了脑袋,有些难过的模样。   见她如此,太白无奈轻拍了拍她的头,终究还是心软。真是,怎麽他就拿她这副样子没辙?……「好了,也该回去了。」歎息一声,他启唇道。   玉华偷偷抬眼觑他。唔,太白不生气了?   她一个鬼灵精怪的脑袋登时转了转。好像每每她只要可怜地垂下脑袋作无辜样子,太白就不生气了……   看来,这个似乎很好用?   因需寻个无人之地,两人踱至附近一个幽静寥落的湖畔。季节正是深秋之时,河床佈满了蒹霞,黄白颜色渲染夕照,一片秋色微凉的萧瑟夕景。   天上没有日夜,玉华望著湖际将要西沉的太阳,不禁讚歎地呆望起来。原来这就是太阳麽?凡间的一日好短,可是天色变化却十分鲜明漂亮……莫怪那些精怪妖物总是妄想修炼成人。   虽要世世轮迴,一生如此短暂,也无做仙潇洒自若……可这等的美景,却是只有凡间才有……   「……说!是谁弄湿了本星君的衣服!」   远远传来低沉的怒喝声,她回神过来,惊诧地抬头望过去,又回头看了眼太白星君。「本星君?这儿也有仙人麽?」眨眨眼儿,她歪了歪脑袋。还以为会溜下来的只有他们呢,看来私入凡间也不是什麽大事啊……   「此地清幽,经常会有仙君前来淨身或静修。」开口解释,太白略顿了顿。这儿离天庭算近的,能见到几位仙君倒不算奇怪。只是……   「那,我们过去看看可好?」有些在意那个怒斥声,毕竟玉华还是精怪出身,对于一些小妖多少有些恻隐之心,也听闻过除凡人外,亦有仙人对妖怪都保持鄙夷心态。   其实妖怪也不是全坏的啊!想当初她才能化成人身,就莫名被除了,多冤枉呀。   「好。」心下亦是几分在意,太白颔首,便和玉华悄声踏著蒹霞望湖畔前进。   湖水中央,一名男子伫立飘盈,浓眉大眼,凤目狭长锐利。一袭紫衣,他满身霸道戾气,外袍已然溼透,模样十分狼狈。   「星……星君大人……小玉、小玉只是、只是想替星君挂放好衣服,不小心才、才落了水……」   男子眼前跪著两名小童,看上去年纪约莫是凡人十来岁,一男一女,两人都浑身溼透。其中那小姑娘哆哆嗦嗦地发颤,清秀小脸上佈满泪痕,十分可怜的模样。   男子微微抬眉,眸光锐利冰冷,「谁让你碰本星君的衣服了?」   小姑娘抖得都说不出话来,只发颤著苍白的唇,讷讷地细声开口:「小玉……小玉不敢,小玉只是,只是……」   「恳请星君饶了小玉!」一旁男孩朗声一道,竟开始磕头,似是为已然抖得没了气力辩解的小姑娘开脱,那额头不断往地面磕碰,看得一旁两人都疼。   「饶?」男子冷冷一笑,「两个小妖也敢在此放肆,本星君教你们日后不敢再接近此地!」   见那男子就要扬手召法下来,玉华一惊,也再顾不上其他,起身旋出红丝带绑住了男子的手,同时朗朗出声:   「不过湿了身衣服尔尔,如此器量,真是教本仙看了都好笑。」   ☆、章回十六《三生结》(4)   冷冷哼笑一声,她一扬艳红水袖,立时现出了真身来。   「沫澄!」一旁太白来不及阻止,见她这样沉不住气,毫无办法之下,只好赶忙现了真身跃过去帮忙。   那男子手腕被牢牢缠住,也不气恼,只淡淡看了看红丝带,一眼斜睨过去,「我当是何人,这竟然是太白星君?」轻笑出声,他彷若未见红衣似血的少女,只冷冷清清地瞥了眼一袭白衣的太白星君。   太白只能无奈拉拉玉华,「沫澄,冷静些。」   玉华见他不搭理自己,心裡更是气恼,但碍于太白星君还在一旁,便心不甘情不愿地收了手,「哼。」别过眼,她又是冷哼了声。   「多谢仙子相救!」一旁两个小童对视一眼,随即是感激涕零地跪拜下去。幸亏有好心仙子搭救,否则他们真要没命了!   「不会,你们赶紧起来吧。」神色立时舒缓下来,她伸手拉起两个小童。唔,他们似乎是芦苇化成的精怪,约莫才方能化作人形没有多久呢……   「小仙子真是菩萨心肠,亲自来救两个小妖怪。」似乎觉得好笑,男子冰冷地嗤笑一声,低沉嗓调半贬半褒,听不出真意。   玉华更不满,回首又是一记眼刃过去。「什麽小仙子,本仙是玉华真君!」不甚喜欢那般贬低一样的称呼,她哼了哼声,对眼前俊拔男子不屑极了。   仗势欺妖,不是好汉!   「玉华真君?」眉梢微微一扬,男子勾唇一笑,「这麽巧,本星君正是天狼,真是何处不相逢。」   玉华闻言一愣。天狼?天狼星君!   竟然是那个和她一同管驻东境的天狼星君!   太白亦有些讶然。天狼星君一向孤僻,又或因为天煞孤星,鲜少人愿意接近。而他一向不擅主动与他人接触,因此就连是他,也未曾真正与天狼星君打过照面,不过几次擦身尔尔。   「哼,流年不利。」惊讶过一阵,玉华返神回来,冷冷地哼嗤一声,眼底满是不屑。   还想天狼星君会不会和太白一样是好人呢?她如此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恃强凌弱的家伙罢了!   「好了,沫澄,天狼星君是前辈,要礼貌些。」开口制止他们继续互相挑衅下去,太白有些无奈。虽然来这座湖并不犯法,但怎麽说都是在凡尘,她又才方晋位仙君,若是闹起来可就不好收拾了。   「这种前辈才不值我礼貌。」撇撇嘴,玉华虽然嘴上还是衝动,倒是没再继续和天狼闹,迳自回头望向两个小妖:「你叫做小玉,那你的名讳是什麽?」笑笑偏头,她望向男孩,亲切地开口问。   天狼星君原来要离去,见了她的笑,却是不由得一愣。   那眉眼,那笑意,那神情……   怎麽会和她那麽像?   「回真君娘娘,奴唤作双成。」头始终低著,名作双成的男孩微微抬眼望她,态度十分卑微,「双成谢娘娘救命之恩!」才说一句话,他又随即跪了下来,叩头又是三个大拜。   「小玉谢娘娘救命之恩……」   眼见一旁小姑娘也要跪下,玉华连忙拉住他们的手,「哎,不要叫什麽娘娘的,我以前也曾经是隻玉精,唤我玉姊姊就好。且今日既然有缘,不如你们随我回去,做我贴身侍僕吧。」笑盈盈地看著两个样子还十分可爱的小妖,她想当初菩萨救过自己,那麽她救回两个芦苇精,应当也不是什麽大事吧?   一旁太白立刻蹙起了眉头,「沫澄,天庭是清静之地,带回两个妖不好。」虽然他亦有同情正义之心,可这事毕竟容易招人话根……他实在担心她这样,树大招风啊。   「小玉和双成只是小小妖怪,不敢高攀娘娘……」心头亦是几分害怕,小玉悄悄抬眸觑了眼一边的天狼星君,又急急垂下头来。   不过,若进了天庭……是否就能更常见到他了?   「别怕别怕,我才不管别人说什麽。」大刺刺地挥了挥手,玉华笑呵呵地,一点儿也不介意的模样,「当初我可也是菩萨娘娘救回来的,反正蓬莱宫远麽,又不近天宫,有什麽关系?」后半句是说给太白星君听,她回头睁著大眼睛无辜地眨了眨。   太白星君这麽好,一定会答应她的吧?   太白却果真拿她没奈何,见她那个神情,又更是没辙了些。「……别给人瞧见便好吧。」歎了口气,他再次妥协。   「原来真君以前是隻妖?莫怪如此有恻隐之心。」在一边冷嘲热讽地,天狼睨了她一眼,修长手指轻挽起湿漉漉的髮丝,凤目浅浅眯起。   有趣。   传闻生性寡淡的太白星君竟和她有交情……且,她的笑容太像了,和她太像了。   眼睫半敛,他掩去眸中激盪思绪。他已经很久,没再看见那样的笑……   「看在太白份上,我今日不与你一般见识。」昂起下颔,玉华努努嘴,又是冷冷哼声。今日是太白带她出来玩,她不想给他添麻烦──反正要斗,她日后多得是时间!   「哦?」兴致盎然地微微勾起薄唇,眉梢轻挑,他笑意透著邪魅,「那好,本星君便不打扰真君和星君的兴致了。」说罢,他一扬明紫衣袖,转身便徐徐走入蒹霞丛中,淡淡隐去了身形。   离去前,他微微侧首,意味深深地瞥了她一眼。   玉华真君……是麽?   「好啦,从今往后,你们俩便跟著我吧!」碍眼的总算离开,玉华拍拍胸脯,几分豪气地扬唇笑开,「日后有什麽吃香喝辣,本仙绝对不少你们一份!」   还吃香喝辣呢……太白歎息。「怎麽说,你和天狼星君要日后扶持,别将关系弄得僵了。」瞧著他们方才火药味浓厚的就觉得担心……唉,她怎麽就事事不能令他省心些?   初始是觉得义务,她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回,险些要赔上了命,又是初出世事的孩子,他多照料些,也算是给菩萨省点儿心力。然而这麽一照料,他却发现她真正是初生之犊不畏虎的……他还真怕她哪日就得罪了谁,被一状告上天宫,直接判下凡修炼去。   他也未知,自己今日一想,竟然一语成谶。   「哼,谁要和他扶持?我才不稀罕。」一提到他就不开心,玉华心裡实在不甚舒畅。妖又怎麽了?星君就了不起了?当整个天庭都是他那种天之骄子啊!   见状,太白扶额。这两人看是水火不容,日后得好好磨合了。   「不谈那家伙。小玉、双成,咱回蓬莱宫去!」开心想自己就要有伴能陪著她玩,她拉过两人的手,高高兴兴就要返天庭去。   双成却还是有些疑虑。「真君娘娘,双成是卑微之身,不适合随娘娘回去……」缩了缩手,他有些不安地望了望四周。他在此地已经待了许久,还是个小妖,也不是没被羞辱过。可他们若是跟著她回去,她应当会被责罚的吧?   「什麽真君娘娘,说了叫我姊姊就好。」不甚满意他的谦恭疏离,玉华直接地忽略他下半句话,开口又笑:「来,叫一次看看?」微微弯身,她诱哄地扬了扬眉。   双成闻言,侧首和小玉对视了一眼,眼神交会过一阵,两人犹豫半晌,才有些怯怯地垂下头同唤:「玉姊姊……」   「是嘛,这样亲切多啦!」笑得灿烂,玉华望著两人,眼底满是欣喜神色。   双成和小玉的名,是曾经于此管辖的一个大妖所起。只是后来他已修炼成人,便离开了湖畔,留下他们二人自力更生。   他和小玉一直相依为命,有罚共承,有福同享,一直以来皆是如此。他以为……自己应当就会这样,在此地和小玉一同修炼,最后和大妖一样成人离去。   只是眼前女子明媚灿烂的笑意,却如是一抹初春日光,意料之外地,照进了他漫长而平淡的生命。   他那时候想,此人救了他和小玉,他要用一生一世去报答守护。   如此漫长的……一生一世。   ☆、章回十六《三生结》(5)   却说管驻东境的天狼星君和玉华真君水火不容,几乎天天打架吵嘴,弄得附近战火连绵的,整个天庭都晓得了他们无法互容,鸡犬不宁,弄得玉帝头疼不已。   原来这天狼星君便因为天煞孤星之故而无人愿意接近,深怕要受影响而遭咒,如今这一闹,东境更是无人愿意踏入,就怕要受波及。   不过,蓬莱宫玉华真君性子活泼开朗好客,倒是结交了不少好友,尤其太白星君经常拜访,天庭都是人人啧啧称奇。素闻太白星君不近女色,玉华真君到底何等能耐,竟然能够与之成为至交?   「玉华,今日这样早出来?」   才提著灯笼步出蓬莱宫便又听见熟悉戏谑声音,玉华额角青筋跳了一跳,差点儿又要发火。「别来烦我,我要去巡边境!」一袭红衣研丽明豔,她恨恨地抬起美眸瞪了他一眼,召来坐骑便扭头离去了。   身后,明紫衣袍的天狼似笑非笑地远远望她,只是伫于原地,眸光却有些模糊,几乎要将她与谁弄混……   那麽像,性子却差得这麽多。   不过……也挺好玩,不坏。   却说玉华真君晋仙后便总特别喜欢红色橙色这类明豔的颜色。寻常姑娘穿来总显得过于花俏,她却十分相衬,彷彿天生就合该是艳红丽色。   天庭不缺美人,只是大多都是嫋嫋婷婷之姿,她如此立于群花之中,却竟如红牡丹一般,豔冠群芳。   其实她原来并不特别喜欢这样的颜色。只是那次私下凡尘时,太白星君夸她一身红艳罗裙十分好看,至此之后,她便经常穿这类如火似血之色。   太白星君不晓得,玉华真君自己也不晓得,双成和小玉却看得清明。   因只要是太白星君要到来的日子,玉华总是特别期待,梳著整整齐齐的髮髻,簪上花细钗头,还要在铜镜前打扮整理一番,漂漂亮亮地等著他来。   就是天庭众人,约莫也一直认为,她和太白星君,应当最终会是一对佳偶……   「沙沙──」   草丛发出声响,玉华凝神望过去,思索一会儿,随后是降下坐骑,望声音来头踱了过去。   东境一直都是云雾缭绕的,视野并不甚佳,因此这儿一向都没什麽人烟。也因如此,派驻的仙君其实并不止她和天狼星君,就怕魔兵又偷偷来犯。   她已经巡过一圈,这裡已经十分接近她的宫殿……会是什麽在那裡?   手裡提著灯笼,玉华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裾,小步小步地走,步伐极轻,就怕惊扰到那个「东西」。   而当她接近一看,却发现竟是一隻雪白仙鹤,浑身狼狈不堪地倒卧,身上还插了一支箭矢,血迹尚未乾涸,正一喘一喘地吁著,伤势十分严重。   「哎呀!」轻叫一声,她想也未想,连忙丢了灯笼就往牠奔过去。「哪裡来的小小仙鹤,怎麽被凡人伤得这样?」怜惜心疼地喃喃道了句,她伸手过去,现出一道微弱白光覆在牠还不断涌著鲜血的伤处,一阵过后,果然立即止住了血。   这小小仙鹤伤得这样严重……不及时处理,可是会死去的!   「先如此处理,我带你回去好好疗伤吧?」一点儿也不怕那白鹤上头斑斑血污,她微笑,浅浅歎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牠捧起。回身拾起灯笼,她缓步往不远处的蓬莱宫走回,一步步踏得都极为仔细,深怕弄痛了牠。   天狼星君已然离去,约莫是觉得无趣,又或是去乖乖巡逻了吧?玉华撇撇嘴。哼,那个无赖,一天到晚就喜欢找她麻烦!   ……虽然她也不差就是。   捧著仙鹤走进宫阙,她随意开了间无人空房,便将仙鹤轻柔放至榻上。犹豫一阵,她终是几分不忍地取出了箭来,看那仙鹤颤得一痛,她心裡亦是跟著一疼。   到底是何人这麽狠心?要是她晚些发现,牠可是真的会死的……   心下不捨,她再现出一道微弱白光来,细细替牠缓缓疗伤。好半晌,她才浅浅吁了口气,开口便唤:「双成,替我拿伤药来!」   「是。」双成行事一向听话迅速,马上便替她取来了伤药,只是微微有些疑惑地望著那隻仙鹤。「玉姊姊,这隻仙鹤是哪裡来?」东境并不常见这些动物,他好奇地探头望了望。而且牠伤得很重呢!   「不晓得。牠倒卧在宫殿旁,我便将牠救了回来。」摇首,她无奈歎声,伸手取了伤药来替牠细细上药。   法术能够癒伤,却大多用于调和,至于实质伤害,却需要药来癒解。   这小仙鹤虽然伤得重,却没有拖延太久,大多是外伤,又有玉华替牠不断施法复原,癒合得十分迅速。   待她隔日到房裡察望牠伤势时,便见到仙鹤已然醒了过来。而那仙鹤见到她,为开口谢恩,便立即现出了人形来欲说话道谢。   一头髮髻簪得一丝不苟,仙鹤化成的少年眉目明秀平和,脸庞还有些稚气,却生得俊秀清朗,一双眸子温润如玉般,颇有几分仙气。   「多谢仙子相救。」嗓音温吞悦耳,少年启唇,感激地跪拜床榻上,白衣上头还透著血渍,气色却似乎不错,看来已然复元得差不多。   「别谢别谢,你倒在我宫殿旁,自然顺手救回来了麽。」见那仙鹤伤好,玉华心裡亦是极高兴的,也总算是舒了心。徐徐步到床沿,她扬著笑意将少年扶起,亲切地开口轻问:「小仙鹤,你叫什麽名字?」   「卿墨。」闻言,那少年开口回答,乖顺安静的模样,「回仙子,我名叫卿墨。」微微地弯唇微笑,他极有礼貌地应。   「卿墨。」玉华轻颔首,启唇重述,「卿墨,你如何会倒在本仙宫殿旁伤得这样重?」柳眉微微蹙起,她不忍地看他问。若再晚了一步,兴许,这仙鹤便真会魂飞魄散了……   卿墨微微偏头,「卿墨于佛祖身边修行,近日才方能化成人身。佛祖闭关,让卿墨去给菩萨娘娘传话,路经凡尘时便被凡人误伤,才逃至仙子这儿。」嗓音乾淨温吞,他语调纯淨得没有一丝杂质,还惯性地微微笑著,那误伤二字却刻意显出,倒似想给凶手开脱。「卿墨多谢仙子相救。」说罢,他敛目,又是朝她礼貌一拜。   「哎,别这样多礼。」见状,玉华有些赧然。她只是顺手救了他,也没什好说嘴的,他这样道谢,倒著实令她不好意思了起来……   倒是,他的性子实在良善。受了这样重的伤,却还想著给凡人脱罪,只说是误伤……   罢了。既然他不愿意,那麽她也就不追究了。   而才打算再多问些,她方欲开口,便听得外头传来小玉清澈嗓音,恭敬地开口唤道:「真君,太白星君殿下来访。」   小玉和双成虽唤她做玉姊姊,可于外人面前不得无礼,因此只于私下当如此唤。除太白星君外,她和双成对外仍待她是毕恭毕敬地一声「真君」,抑或是「娘娘」。   「太白星君?」闻言,玉华微微讶然地侧首望过去。他没说他今天要来呀!   卿墨闻言却有些疑惑。「仙子的名字叫做真君麽?」初出世事的仙鹤未经凡尘,心灵十分纯淨,半点儿寻常道理都还不懂,只是佛祖教导过,应对十分得体礼貌。   「咦?」闻言,玉华真君微微一愣。什麽她的名字?   「那麽,卿墨便唤仙子君儿可好?」一双眼儿微微弯起,卿墨以为她是默应了是,显得有些开心,又有些腼腆,「佛祖都唤卿墨为墨儿,真君也唤君儿,是麽?」   君儿?玉华眨眨眼睛。   唔,他似乎误会了呢……不过,第一次有人这麽叫她,好像也挺好玩!   「其实我不叫真君啊。」有些失笑地笑开,玉华扬扬眉,见他有些茫然神色,不由得便觉得他可爱,「不过也挺好,你就叫我君儿吧!」   玉华未曾想过,缘如蚕丝,于她初遇太白星君之时,便已一缕一缕地交织纠缠不清,缱绻千年因果。   曾经笑谈凡尘爱恨,无法釐清的丝线,却已悄悄种下椎心苦楚……   ──而至此,三生缘结。   ☆、章回十七《红尘念》(1)   天狼星君在天庭其实配有一妻,为贞顺仙君,单名一字媜。   天狼星是鼎鼎有名的天煞孤星,在凡间,若出生时得天狼星高照,则将被视作命格带极煞,注定剋死身遭之人,孤苦一生。因而,便连在天庭,天狼星君亦被视为一煞星,也如此造就了他孤僻乖戾的性子。   彼时,那贞顺仙君曾与之共同驻防东境,她是天庭之中唯一与天狼星君交好之人,更与他日久生情……只是贞顺仙君天命下凡历劫七世,此后百年,天狼星君再次孤身。   和玉华真君不同,贞顺仙君柔婉清灵,没有她如此活泼豪放。只是或因巧合,她们笑起时,唇畔浅浅的讨喜梨涡竟然格外相像,面庞神韵亦有六七分相似。若不细看,兴许还有可能弄混两人的样貌,就如同是姊妹一样的相似……   「太白,其实我觉得,天狼好像也不是那麽坏。」   到太白殿去喝茶咳瓜,玉华思索地歪了歪脑袋,脚丫不安分地踢腾,还像孩子似的举止。   长日相处过后,她发觉天狼星君其实没那麽狂妄卑鄙可恶,而且都没人肯陪他玩,挺可怜的……说不定他那个扭曲的性子就是被迫孤僻来的呢。   玉华并不知晓天狼星君有妻室。天庭律法是一夫一妻,但天狼星君人脉稀薄,清楚此事的,约莫也只有少数了。   「是麽?」浅浅地挑起眉,太白淡淡地笑,从后头徐徐步来,细细斟满了热茶与她。「先前水火不容的,现在倒总算是处得来了。」莞尔,他几分欣慰开口,低低歛目,胸口却莫名有些闷。   怪哉。她和天狼星君处得好,他应该高兴不是?可是怎麽,听她说著,他心口却有些发堵……   「也不是……他当然还是讨人厌。」沉吟地努起嘴,玉华托著腮帮子,有些苦恼如何叙说地皱了皱眉。「就是觉得他挺可怜的,都没人愿意搭理他。」想了一想,她道。   「他因被当作天煞孤星,总被疏远,才成了孤僻的性子,也的确不能怪他。」桂花香气徐徐飘扬,太白颔首,从后方端来一方碟子,上头放著几块小巧精緻的桂花糕。   「啊!是桂花糕!」见到有食物,玉华的注意立时被吸引了过去,满脸惊喜嘴馋的模样,「这不是凡间街坊才有的麽?」兴冲冲就拿了一块来细细端详,她睁著大眼睛好奇地瞧,眼前那雪白漂亮的糕点逸著桂花香气,教她看得口水都要滴下来。   见她高兴,太白望著,唇角亦不禁浅浅勾起。「我不擅厨艺,便寻了一个自凡间来修行的侍僕。你嚐嚐它味道好不好?」拉开凳子落坐,他笑了一笑,眸光透出几分温和,像是化去寒冬的三月东风。   玉华知晓太白于下厨一直是一窍不通,知晓不是他所为,心裡便大大放心下来,忙是伸手拣了块,张嘴就塞入口中。「好吃!」眼睛亮灿灿地瞠圆,她口齿不清地称讚,十分幸福的模样。   太白见状,神色更是柔软几分,「那便好。若你喜欢,我便请他常常来我殿裡作客罢。」   闻言,玉华偏头想了想,随后是高高兴兴地点了点头,「好啊!你让他来教教我,待我学起,就能经常做给你吃啦!」扬唇笑得灿烂,她一双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满脸都是欣喜。   这话听著有意无意地暧昧,太白知晓她性子直率单纯,应当没这番意味,只是仍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但……似乎也不坏。   「好啊,我就等你学起。」微微漾开笑意,他浅浅笑应,眸色几分暖了下来。   玉华听了十分高兴,唇边笑意更盛,心裡甜滋滋的。   她很喜欢太白星君,特别喜欢,非常喜欢。   那太白星君呢?太白星君也会一样喜欢她麽?   串过门,向太白星君告别过后,玉华便到天狼殿去闹场。   她和天狼星君终于没那麽火药味浓厚,也能闲著聊上些话,虽然大多时候还是斗嘴,但总还是让整个天庭都安心了许多。   「瞧你这张脸。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嘴角微微抽了抽,天狼开了殿门,眯起凤目望她。没事儿拼命在殿门外大喊他的名字,又叫又踹的,差点要拆了他的们,一出来又见她笑容满面……这是哪裡吃错药?   「什麽这张脸?我才没打鬼主意!」大喇喇地越过他踏入天狼殿,玉华面色带喜,脚步都腾著雀跃。   「那又是哪阵风把你吹来?」戾气敛起几分,天狼拢了拢袖口,徐徐踱在她身后,浅浅地望著她侧脸。   他喜欢看她笑的模样。她笑起来……总是和媜儿特别相像。   「嘿嘿……」小脚踢了踢地上石子,玉华眉梢扬著笑意,咬唇,笑笑回首望他,「就是,天狼星君你可有过心上人?」眨著大眼睛,她眼裡灿亮亮的,好像十分期待他回应。   天狼扬扬眉,炽火一般的目光熠熠发光。看著她的目光几分模糊,他的眸子几分晦暗,像是藉著她面庞望著谁,「嗯。」缓缓地,他启唇应。   「那你晓不晓得,太白星君会喜欢怎样的女子?」笑得更灿了些,她开口问道,又方转过身子,思索地踏了几步,「是要知书达礼、美艳群芳……还是要柔婉可人、恭俭温良?」一股脑儿地直想,她背对天狼星君,脑子裡全装著些儿女情长,和要如何才能讨太白欢心?   在她的小小心思裡,救了她的菩萨娘娘犹如再生父母,是她最为尊敬爱重的长者,然这天庭之中,头一个待她好的,却是太白星君。   太白星君十分照料她,会带著她去玩、会偷偷带她去凡间、会为她寻她爱吃的东西、会替她说话……   每天每天,她最期待太白星君来见她,最期待能够见到太白星君。太白星君喜欢她穿红色,那麽她就常常穿红色;太白星君喜欢她笑,那麽她就常常笑。   梅花仙子说,她喜欢太白星君,就同梅花仙子喜欢北斗星君一样。   那麽是不是,她再努力一些,太白星君便也会同样喜欢她了?   「你喜欢太白星君?」微微抬眸,天狼嗓调微微冷下来,面上没有表情,瞧不出情绪。   「是呀!」一点儿也不怕羞,玉华轻巧地颔首,似乎没察觉他神色有异。「天狼星君,你是男子,又于天庭待了那麽久……有没有一点儿情报呀?」眨眨眼,她几分期待地望他,就盼能得出些什麽更好的办法。   文言,天狼只淡淡地瞧她,凤目清冷漠然,「素闻太白星君不近女色,未曾知晓他有什麽爱好。因此,恕我无法助真君了。」侧身过去拂袖,他一扬明紫衣袍,嗓调冰冷淡漠。   「唔……」玉华眨眨眼睛。天狼星君看来心情似乎不大好呀?不过……   那这是说,她是太白星君,第一个亲近的「女色」了?   看来她还是很有希望的!挺起胸膛,她倒也不介意他的态度,又是高兴地飞扬了起来。   「好吧,你帮不了我便罢……啊!今日卿墨说要来找我玩儿呢,我先走啦!」瞧著他一副冰冰冷冷的样子,她自讨没趣地耸耸肩,伸手召来坐骑,便不再搭理他,乾脆地回蓬莱宫去了。   天狼星君原就是喜怒无常的性子,她见他这样也早已司空见惯,反正倒也不是什麽严重大事,约莫明个儿就好了吧?   而她身后,天狼冷冷眯起凤目,手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媜儿走了,这百年之中,天狼殿一直是一片荒凉。   好不容易……玉华和媜儿那麽像,一定是有特殊意义的。是玉帝让她来伴自己,不让他孤苦一人的──   他已经失去媜儿,他不能再失去她。   他是天煞孤星,根本无人会愿意接近他。好不容易有了媜儿,他那麽爱的媜儿,可是媜儿也离他远去──七世……那麽久的七世,她何时,何时才会回到他身边来?   他不愿再一个人,不要再一个人。   凤目闪过一丝阴鸾,他薄唇轻勾起冰冷弧度,透著孤傲乖张的疯狂。   无论是太白星君,亦或是谁,他都不会把玉华让出去。   ──无论用什麽办法。   ☆、章回十七《红尘念》(2)   「玉姊姊今日又要去找太白星君?」   一袭嫩粉颜色,小玉梳著双髻,清秀面庞带笑。她望著眼前仔细在铜镜前梳理仪容的玉华真君,眼底了然窃笑。   闻言,玉华回首望她,咧嘴灿烂一笑,「不是,今日可是轮到他来找我!」趾高气昂地扬了扬下颔,她满脸得瑟欣喜,神采飞扬。   小玉立即笑笑地上前替她拉好衣领,「玉姊姊果真很喜欢太白星君啊。」微微偏头,她虽是笑著,眼底却有些落寞。   铜镜裡,照映著她和玉华的脸庞。   玉华生得十分抢眼明豔,对比她的乾淨普通,更显得她这样黯然失色。她真羡慕玉华真君能够这样漂亮,又是菩萨娘娘身边修行来的仙子,天庭之上,几乎受尽爱戴……   这样的天之骄女。   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芦苇精。   尤其,她竟能够有和「她」那样相似的样貌……而她却只能,却只能这样远远地看著他……   「这麽明显啊?」听她如此一说,玉华的脸蛋不禁有些红。她表现得那麽明显麽?那太白星君……会不会亦也知晓了?   「每逢要见太白星君,玉姊姊总是格外认真地打扮呀。」笑嘻嘻地望著她,小玉歪了歪脑袋,看著眼前笑颜,却有刹那怔忡。   ──真的好像啊。   就算只有一点也好……若她也能有她几分相似的面容,有眼前玉华真君几分漂亮,是否……是否他就会多看自己一眼?   「真君娘娘、真君娘娘!」   双成急切匆忙的声音生生打断了她们对话,玉华困惑地望过去,便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砰!」一声开了门,显然是一路由外头直奔进来。   「双成,怎麽了?怎麽跑得这样急?」上前将他扶起,玉华见他十分急促的模样,几分忧心不解地蹙起眉。   双成一面还喘息著,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是热锅上的蚂蚁,「外头……外头有魔物闯进,伤了卿墨!」   小玉怔然。「魔物?」心下几分骇怕,这、这儿竟然真会有魔物出现?她有些惊疑不定。可是,怎麽却方好在那仙鹤卿墨到来时出现……   玉华闻言一愣,眉目瞬时一凛。「什麽!」   卿墨?为何会有魔物闯进,竟然还伤了卿墨!卿墨是她好友,这儿是她辖地,她竟然让他受伤!   心头一急,她提起裙裾,匆匆忙忙就往外头奔,顺手拉上了还惊惶万分的双城,「在哪儿?快指路!」   双成也是急如无头苍蝇,如此多年来,他根本未曾见过魔物,可那全身漆黑的鹰,不是魔物会是什麽?   慌乱地领著她到他方才见到动乱之地,玉华一望,果真看见一隻漆黑硕大的鹰鸟在东境盘旋翱翔,蓄势待发,而白衣少年在牠下方,神情痛苦地捂著左手臂,隐约可见鲜血流出。   「卿墨!」开口大喝一声,她连忙召出护身挡到卿墨面前,而那鹰鸟撞了壁,一见到有人妨碍,立时转换目标,直直就往她俯衝了过去!   「君儿!」听见她声音,卿墨紧捂著手,吃痛地朝她望去,「君儿,小心些,那隻鹰很奇怪!」侧头朝著那抹艳红颜色大声喊话,他紧皱秀眉,手臂被伤得不轻,伤处还泊泊地流著鲜血。   他今日原来只是路过此地,却莫名突然被这隻北方疾速飞来的鹰鸟攻击,伤及了手,正好见到双成过来探望,只好想办法向她求救……可,这隻鹰鸟在伤了他的手后,却并不急于伤他,只是状似备战地不断恐吓威阻,然在玉华真君来了以后,却又忽地加速向他快速飞来……   他原先以为这隻鹰鸟是魔物,毕竟牠身上的确透著不祥。可方才如此接近一望,他却发现这鹰鸟身上并无魔物邪气。   ──难道说,牠的目标一直都是玉华真君?   「双成,你先带卿墨回宫!」收到他的话,玉华召出武器白玉笏,迅速放出一束白光来攻击,同时急切回头吩咐了一句。   「是!」双成闻言,忙从慌乱中回神,奔过去就将负伤的仙鹤搀扶回去。   卿墨心裡十分忧心她,可臂上的伤却疼得他难以思考。对了,他听说太白星君今日就要到来,兴许,没他想像的要可怕……   玉华独自留守应付那隻鹰鸟,却愈觉得奇怪。这一来一往之间,这隻鹰鸟却不似要伤她,却是一直不断想要靠近她,一次次由上头腾空飞过。   且牠身上并无魔物邪气,这气息……好像,还有哪儿有些熟悉……   「玉姊姊,小心!」   后头传来小玉急切惊慌的叫喊声,玉华一愣,发现自己竟是不小心恍了神──   「沫澄!」   「玉华!」   两道男嗓叫唤由两方传来,那鹰鸟的眼睛竟在接近她时蓦然化成碧绿颜色,直直向她撞来,一阵剧痛袭向她脑袋,催眠似地教她失去意识,坠入了沉沉黑暗中……   「你只能是我的玉华……只能是我的!」   「玉华,你和她那麽像。你不会离我而去……你不能离我而去!」   浮浮沉沉地晕眩。   玉华感觉自己飘浮于半空之中,似乎睡著,又好像醒著。   一直不断不断地,有个熟悉嗓音在她身遭低吼沉吟,彷彿洗脑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宣誓低喃。   是谁……是谁在说话?   茫茫然睁开双眸,玉华不适地眯了眯眼睛。好亮……唔,旁边似乎有人?   「玉华!」   那一抹刺目的明紫映入眼帘,玉华才方醒来,便感觉自己被谁紧紧拥住。   这是……天狼星君?   小脸埋在他胸膛中,她怔怔地眨了眨眼,身子半仰著,上半身被他给抱住。脸蛋却莫名有些微红发烫,她感觉胸口心跳鼓譟喧哗著,好像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她这是……怎麽了?   「……天狼星君,我不能呼吸了。」皱了皱鼻子,她伸手轻抵他胸口,示意地推了推,然后才总算被放回了床榻上。   在她面前,清俊冷戾的男子满眼都是慌张,模样有些狼狈,全然不见平时嚣张霸道的样子。   玉华微微愣然。   奇怪,为什麽她会突然觉得……天狼星君很英俊?   「你被魔物攻击,才晕了过去,所幸没什麽事儿。」伸手轻拨过她颊侧髮丝,天狼低低轻喃,眼底满是爱怜亲暱,「玉华……幸好,幸好你没事。」再度将她拥入怀中,他低歎轻抵她肩头,嗓音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麽?玉华怔怔然。   她和天狼星君,何时关系这麽好的?不……好像是原来就那麽好的?她……她很依赖天狼星君麽?天狼星君很要紧她的麽?   那她原来……她原来是跟谁要好?是依赖倾慕谁的?是……   是天狼星君?   脑袋有些混乱,她晃了晃头,伸手压了压有些发晕的太阳穴,「天狼,我好像还有些头晕──」   「玉华,跟我在一起吧。」蓦然将她鬆开,天狼低眸紧紧盯著她,认真而箝制地锁著她的目光,「玉华,我一直很喜欢你……你也是的,不是麽?」眸光隐隐泛出浅浅幽绿,应对著她腰际那块玉牌,微弱地泛著相同颜色的光。   那隻鹰,是牠收服的坐骑之一。   虽然曾是魔界妖物,但却早已被他驯化……他让鹰鸟用催眠晕了她神智,又施了法定在她随身携带的玉牌上。   那块玉牌,是太白星君所送,而她从不曾将它拿下,无论何时……总是无时无刻地戴著。   而他,不会让太白星君把她抢走。   无论是媜儿或是玉华……都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我……」   澄澈漂亮的眼睛裡闪过一丝犹豫,玉华瞳孔中隐隐映出幽绿色微光,微微有些失神地发懵。   她喜欢天狼星君?她是喜欢天狼星君的麽?   天狼星君眼裡的绿色,怎麽似乎和什麽有点像,似乎她在哪裡见过……   在哪裡见过……麽?   「我喜欢……天狼?」微微偏过脑袋,她愣愣地望著他,彷彿确认似地启唇,脑袋裡的记忆混乱得她昏沉沉的。   从初见时为了小玉和双成大吵大闹了一架,还有之后弄得天庭鸡犬不宁……   她喜欢天狼星君,她是喜欢天狼星君,所以才和他吵架的,是麽?   「是,玉华,我知道你喜欢我……」微微勾唇一笑,天狼眼底带著痴颠的疯狂,爱怜而眷惜地轻抚她白皙面庞,彷彿是看著她,却又不是看著她──「而我也同样爱你。」   ☆、章回十七《红尘念》(3)   他垂首狠狠咬上她红润唇瓣,霸道而粗鲁地吻她,彷彿要将她狠狠嵌入骨髓一般的力道。   玉华紧紧闭著眼,唇齿生声地发疼。他的吻太过粗暴,她未曾嚐过□□,心底不禁有些害怕,只能紧紧揪著他衣领前襟,任由他予取予求。   她是爱他的麽?是……爱他的麽?   「真君娘娘。」   外头传来双成恭谨地声音禀报,天狼这才方徐徐鬆开她,便又听得外头道:「太白星君在外头候著多时了。」   太白星君……是太白星君来了!   心底莫名就生出一股欣喜来,玉华眼睛一亮,才想跃下床,却被他手臂给锁得更紧。   「让他进来。」凤目浅浅地眯起,天狼薄唇轻挑,冰冷鄙睨地笑。   呵,倒是正好。   话落,双成立时打开了木门,那门「吱呀」地发出声响,现出太白一袭白衣似雪,面庞上满是慌张。   他赶至她身边时,天狼星君便一把打横抱起了她,一身戾气阴冷地将她抱入房中,却是不让任何人进入。   他讶然他们关系竟然已至非比寻常,又不敢擅闯,只得在这外头不断盘旋等候……然才进了房门,他便看见玉华依偎在天狼星君怀中,懵懵愣愣地望著他,唇瓣上有被吻过的红肿痕迹。   彷彿被一道利刃扎进胸膛,他心口狠狠一疼,面色登时煞白了几分。   「沫澄,你身子可无恙?」终究还是牵起笑容,他缓步上前,隔著不远的距离望她,却觉得步伐有些不稳。   原来……他们竟是在一起了。   可她虽然面色还有些苍白,看起来却十分精神的模样……看样子,她应当是无事了吧?   思及至此,他心中稍稍舒缓了几分。   「还好,已经好多了。」微微扬唇笑,玉华心头隐隐鼓譟著。太白星君……为何她见到太白星君,心裡竟泛起异样感受?   她知晓她和太白星君是至交,关系一直十分要好的……然后,她似乎,似乎忘了什麽……   「太白星君,玉华尚需要歇息。」冷硬地打断交谈,天狼将她搂得更近,微微抬眼看他,眼底带著一丝得瑟。   太白一愣,眸光黯然失色,随即默然拱手下来,「那麽,我改日再来看你。」勉强地微微勾了勾唇,他匆匆转身离去,却觉得每一步都似游走刀山之中。   心如千针扎疼。   原来……他竟然喜欢她。   这样平淡荒凉的千年来,他未曾对谁动心……却竟然,竟然喜欢她……   望著太白星君匆惶颠簸的背影,双成眉间忧虑紧蹙著。怎麽会这样?他记得玉姊姊一直是喜欢太白星君的,为何却突然──   眸光向侧瞥过去,他见到小玉伫在门边,怔怔地望著门缝裡头依偎的情人,下头落了一地玉华最长穿著的橙红外衫,好像被抽空了魂魄。   「为什麽……」   嘴裡喃喃地,她指甲掐进掌心,滴落几滴艳红鲜血。   「小玉,我看,这其中必然有异……」有些急切慌张,双成声音放得极轻,想出声劝慰,她却置若罔闻,只一迳地看著。   为什麽?   为什麽会是她?为什麽她会和他在一起!   玉姊姊……玉姊姊她,不是应当和太白星君在一起的麽?为什麽……   为什麽她连他也要抢走!   她一直,一直那样爱他,那样的爱他啊……   墨黑眸子裡蓦然生出丝丝怨毒憎恨,她恨恨地望著裡头纤弱人影,紧紧咬唇,目光灼热如血一般,将她清秀脸庞扭曲成狰狞面貌。   ──她不甘心!   小玉从初见第一眼,便爱上了天狼星君。   犹然记得,那时,她百年初成人形,尚未见到双成,便高高兴兴地奔到一旁湖边,看望自己人形的原貌。   那时,她见到了天狼星君。   她永远也记得,他一身明紫衣袍,凤目清俊,浓眉大眼,英俊潇洒得她眼花缭乱。   她从未见过那麽英俊的男子,又是一身仙气飘然的天上仙人,一下她看得傻得都忘了该如何反应,只痴痴呆望著,结果整个人不慎跌进湖裡,被他给捞救起来。   「丫头,这儿湖深,饶你是隻妖,也该小心些。」嗓音低沉悦耳,天狼微微垂眸望她,唇畔隐隐含笑,眸光煞是无奈,却又带著些温柔。   她被他眼底的温柔荡漾得失了心,从此深深迷恋,再无法自拔。   于是,她偷偷向湖畔的大妖打探,知晓了他是天上天狼星君。   从此以后,她的愿望便不是修行成人,而是更为艰辛可笑的心愿──成仙。   而那日之后,她经常躲在芦苇丛中偷偷地看著他下凡来淨身,也是那时,她看见了那个一身清灵脱俗的贞顺仙君……   她发现,惟有贞顺仙君在时,天狼星君才会温柔地笑,才会收去一身天生戾气。   于是她明白,自己再努力,永远也无法比上这个清灵漂亮,比她要早认识天狼星君的人……   可在某日之后,天狼星君却全然变了个人。   她再也未见到那个清灵漂亮的贞顺仙君,再也未看见天狼星君眸底温柔波光。他变得总是一身难以接近的张狂暴戾,让她更只敢哆嗦地躲在一边看著,如何也不敢上前过问。   她问过大妖,才知晓原来他妻子贞顺仙君历大劫下凡,须要七生七世修息养性过后,才能重返天庭。   那个人,那麽的寂寞啊……她真的多想去伴著他度过漫长年月,多想能够如贞顺仙君陪著他笑,哪怕,哪怕她只是替身……   就是一个替身,她也心甘情愿。   可她什麽也不是。   那次不小心落了他的衣袍,小玉便清楚,天狼星君早已经将她忘记了。   她不要紧的。毕竟自己不过一个小小芦苇精,而他是那麽崇高不可攀的……他将她忘记,亦是正常不过。只要待她多加努力些,日后亦成仙,那麽她便能昂首挺胸地和他招呼,和他说话,如同玉华真君一般……   可是为什麽?为什麽比她要晚认识天狼星君的玉华真君,却那样依偎在她所爱之人的怀裡,那样万般受宠地承载他的温柔?   玉华真君不是爱著太白星君的麽?为何她却抢了他……为何她能够被所有人爱戴著!   难道,便因为她和贞顺仙君有几分相似的面容?   她不甘心!   她爱了他那麽多年,一直都于背后,这样深深无悔地爱著守著……可是玉华真君,玉华真君一张面容,一个笑靥……就夺去了她心中所爱!   为何同样是妖,她的出身便能如此矜贵……不但是菩萨娘娘所拉拔救下、又为太白星君所倾心、天庭仙人所友好──甚为天狼星君的爱?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   「小玉……」   忧虑地出声叫唤,双成拿著伤药,在一旁无措地望她。   却说玉华真君与天狼星君牵线一事迅速传遍了天庭大小八卦,一下子,近乎路人皆知,甚而传出天狼星君根本便有妻室……但却都无从证实谣言。   玉华真君几乎和天狼星君天天腻著甜著。从前经常找寻的太白星君,天狼几乎不与她去会见,变得是太白星君自个儿日日来探望,却亦经常只是探望,并无招呼,彷彿只是为确认她安好。   双成清楚知晓,小玉一直爱著天狼星君,从前便是如此。可玉华真君怎麽会和天狼星君一起?她从前总是如此日日盼著太白星君,怎麽一个晕头,她就爱上了天狼星君?   ──这裡头定然有异。可近日来,小玉愈来愈寡言沉默,眼底他陌生的情绪也愈来愈多,那眸子底的怨毒几乎要浸红她的眼,张狂地蔓延,教他两头担心得无法兼望。   怎麽来说,小玉是他青梅竹马……他不能放她不管。   可玉姊姊是他恩人啊!她和天狼星君在一起,迟早要被发觉判刑的……他该怎麽办才好?到底该如何做才好?   小玉只是惨澹地轻笑。「双成啊……这世间,为何有如此多的不公平?」无神地望著窗,她定定坐著,掌心被她掐得不断流血,而她却彷彿无感。   双成却愈加担心。「小玉……」   小玉的眼底,盈满怨毒憎恨。   是啊,为何这样不公平呢?   为何她注定卑贱悲哀,她却注定矜贵被爱?   眼底蓦然透出一丝疯狂,她忽然神色扭曲狰狞地笑起,彷彿地狱的罗刹。   她不会甘心的。   她得不到的东西……她无法得到的东西……   ──她既然得不到,那麽别人也别想得到!   双成两面著急著,想安慰她两句,却不晓她心裡有这样可怕的念想。   憎恨蒙蔽了心识,小玉手中白瓷杯轻转了一转。她散散地望著杯中水,抬袖轻啜,随后是浅浅勾起了一个诡谲的笑。   「双成,我出去一趟。若玉姊姊问起……便说我,稍去散心。」   笑意清浅,她放下瓷杯,徐徐起身,目光挑看著远远天宫方向。   贞顺仙君也好,玉华真君也好,天狼星君也好。   既然她注定无法得到……   那麽,便一起下地狱吧。   ☆、章回十七《红尘念》(4)   「君儿……君儿?」   卿墨的叫唤将她神智拉回,玉华愣愣望过去,「啊?」歪过脑袋,她出声回应,仍有些呆怔。   「君儿近来,似乎愈来愈容易出神。」伸手替她斟了杯热茶,卿墨开口,神色带些忧虑。   四周是一幢俭朴草屋,卿墨的住处便于大雄宝殿之外的山林,清静安宁,如是世外桃源一般静谧。   「不晓得,我最近总时常觉得思绪很混乱……」闭了闭眼,玉华按了按脑袋,觉得头有些晕眩。   自那日受伤过后,她便经常这样,脑袋总是昏沉昏沉的。她时常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麽,可若想仔细窥望记忆,头颅便又是一阵剧痛阻挠。   天狼待她很好,会逗她玩闹,偶尔吵嘴,或举止亲暱地搂著她、亲吻她。可几次试探,他却似乎……没打算娶她。   但,自天狼和她在一起,他似乎变得没有以往那样喜怒无常,偶尔还有些温柔。可……   可不知为何,她总隐隐感觉……他瞧著她时,却并非是看著她。   就好似是藉著她,妄想看见谁?   「混乱……」卿墨闻言,秀眉微微蹙起。玉华真君喜欢太白星君,几乎是这天庭中和她要好的皆会知晓之事,可怎麽一次事件,君儿就突然和天狼星君搭在一块儿了?   馀光恍然倏忽瞥见一抹绿光,他望过去,看向她腰际那块白玉牌。「君儿,那是什麽?」心裡隐隐感到不对,他蹙眉问道。   「这个?」闻言,玉华眨眨眼,将玉牌笑笑举起,「这是太白送我的,上头有他亲手刻的我的名字呢!」眼裡一片灿亮,她宝贝地摸了摸上头刻著的「沫澄」二字,浅浅轻笑。   虽然她后来才知晓,仙人的「名字」,是要熟识之人才会叫唤……不过,天狼就从来不愿意叫她的名,总是只唤她玉华……   「那块牌子──」   「玉华真君!」   一声低喝打断了他的话,他们纷纷一惊,随即看见一名身穿铠甲的天将闯入屋子裡,「陛下有令,将罪嫌玉华真君及天狼星君押回天宫,不得有议!」   「什麽?」玉华身子一震,惊疑未定地望著天将,隐隐瞥见外头已然被包围住。心裡还存著疑惑,她想了想,随后是侧头望向卿墨,「不要紧,我去去就回。」安慰地对他笑笑,她说罢便起身,双手被牢牢铐上,带离了卿墨的小屋。   「君儿!」见她被带走,卿墨心裡十分著急。这是究竟发生什麽事?可……她那块玉牌,一定有问题啊!   打定主意,他亦立即起身,化作鹤形,匆匆飞往大雄宝殿……   「天狼星君!你已有婚配贞顺,却竟趁其历劫之时,通奸玉华,你可知罪?」   大殿之上,那威仪万分的玉皇大帝面色严肃容正,不容侵犯的威严。   颤巍巍地跪于大殿之下,玉华听著玉帝朗声数罪,唇瓣紧咬,觉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他竟然骗她!玉华头低低地向著地面,用力抽出被他握著的手。他已有婚配,却竟然骗她,还和她在一起!   「天狼知罪。」嗓音低沉,天狼跪于一旁,神色辨不清暗明。   竟然被发现……也好,这样,他就能下凡找媜儿……   「玉华真君,你可知晓天狼星君已有婚配?」侧眸向她,玉帝再复开口。   「玉华不知。」嗓音微微颤抖著,玉华抬眼看祂,泪珠滚滚滑落颊侧,「玉华……玉华真的不知,不知天狼他已有……」   见她那番打击的模样,玉帝心裡有数,嗓音更是几分凌厉起来,「判天狼星君二十大板,与玉华真君下凡三世,洗净尘念。」眸光扫向天狼,祂话句顿了顿,又道:「且,除去天狼星君与贞顺仙君婚名!」   此话一出,天狼立时慌乱起来,将头压得更低,不断向地重重磕头,「陛下恕罪!此事不可啊!」   在他心中……贞顺仙君比较重要麽?玉华的心颤颤地发冷,如坠冰窖一般,难堪得她想马上离开。   于他而言,她究竟算什麽?   「玉华领命。」朝著玉帝深深一拜,她闭起眼睛,似是不愿再看,随著不断嚷嚷的天狼被带下了凌霄殿。   却在达宫门时,她看见了站在外头,似乎已候著他们许久的小玉。   「对不住,可否让我与姊姊说两句话?」眉间紧锁,小玉可怜而慌忙地朝押著玉华的兵将一拜,「几刻时间就好,小玉绝对不耽误大人执刑……」纤弱手指微微揪著祂袖口,她一双眸子盈盈含水,好不令人怜惜。   闻言,兵将互看了眼,量她不过一个小妖,玉华又是负罪之身,手铐已封了她法力,想她是应当无法作怪。   「快些。」朝天狼方向使了个眼色,祂示意地嘱咐了一声,便退到一边去守著,让人先将他带下去打。   侍卫退到一边,馀剩她二人对望,玉华抬眼看她,神色黯然。「小玉,你怎麽会在这儿?」嗓音几分有气无力,她看了看她。小玉应当未曾来过天宫……怎麽她却会在这裡等她?   小玉闻言,只是微微勾唇一笑,方才的可怜神色已不复见,手裡蓦然现出一方玉印。「玉姊姊,你可知晓这是何人?」唇边笑意更盛,玉印于上显出一个女子的样貌来,聘婷阿娜,步步生莲之姿,眉眼间秋波流转,梨涡清浅,绝美倾国不输于她。   玉华怔然。这名女子她未曾见过,可她的容貌与她,竟有六七分相似,尤其笑起之时……   「姊姊,此女便是贞顺仙君。是不是和姊姊你很像?」笑容愈发恶毒起来,小玉依旧笑得灿烂,一字一句却锐利扎心,「姊姊,你只是他的替身……他不爱你。」亲暱地凑到她耳畔,她启唇轻语,嗓音含笑。   他不爱你,她如此说。   玉华脸色蓦地苍白下来,步伐不稳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是你告的密?」双眸微微瞠大,她看著她,不敢置信地倒吸口气──   眼前这个面貌狰狞扭曲的少女是谁?为何她,竟然觉得小玉这般陌生……   「玉姊姊,说告密多难听哪。」唇边笑容甜蜜灿烂,小玉弯了弯眼睛,「届时,我会向陛下求情,说你于我情深义重,让我随伴你下凡……姊姊,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一直爱著他!一直爱著他啊!」   玉华怔怔望著眼前被爱恨蒙蔽心识的少女疯狂而悲妻的笑声,那边天狼星君已然行刑完毕,她被一旁兵将带下地府,心中突然无限悲凉。   她亲手救了小玉,而小玉却为爱,亲手毁了她。   可若不是小玉告发,兴许,她仍然被蒙在鼓裡,不晓得贞顺仙君的存在啊……   她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他们欺瞒背叛。   这世间,怎麽那麽冷,怎麽会那麽冷……   太白,太白。   握紧玉牌,她在心头细声默唸。   是不是只有他,仍然是温暖的?   「星君!不好了、不好了……玉华真君、被判罪下凡了!」   太白殿,侍童慌慌张张地奔进殿内禀报。而正刻著玉牌子的太白闻声,手中刻笔一顿,俊美冷清的面庞霎时苍白下来,匆惶地急急站起,「此消息可真?」望著侍童,他上前过去,气息紊乱,双手紧抓著他臂膀。   他最近实在无事可做,又实在思念著她,才动手又开始刻牌子。   可怎麽,怎麽回头却听见……   那侍童同样是慌乱不已,气息还因奔跑而有些不稳,「当、当然为真!再过三刻,真君便要过奈何桥了啊!」   听见这话,他立时再不犹豫地奔出屋子,桌上刻笔「啪」一声落地,独留木桌上只刻了一半「沫」字的翠绿玉牌……   「沫澄!」低喝一声,他咬牙,挥手召来坐骑,髮丝散乱地离去。   侍童愣愣地怔在原地。   他是头一次,看见太白星君这样失态,全然失去了泰然自若的冷静……   太白一路望天宫飞奔,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直至到天宫,他随手抓了一个卫兵询问,才晓得原来是天狼星君早有婚配,却竟又与玉华在一起。   玉帝念她不知者无心,已有缓了她罪刑……看来,他恐怕是无求情境地了。   「陛下。」一进大殿,太白便直接跪拜于地,神色虔诚恭谨,「太白凡尘杂念未消,无法堪任此位,恳请陛下与太白下凡修炼。」姿态卑微,他身子低伏于地,额头紧叩地面。   他的心紧繫著玉华,她那麽单纯天真,被天狼欺骗,一定十分难受……下了凡间,没有菩萨,没有他,谁能够照料她?   玉帝原来还奇怪,怎麽太白星君突然如此著急求见?一听此话,脑中登时想起菩萨曾与他言太白星君之情劫……「太白,你这又是何苦?」无奈歎声,祂摇首,万般不忍地低望好友,「玉华真君她,并不爱你啊。」   那话刺得他椎心一疼,太白抬头望祂,却竟是浅浅地扬唇笑了,「无妨。能伴著她,我心底才能安心。」心口生生地发疼,他俊美面容带笑,却痛得几乎窒息。   她不爱他,不要紧。可若没法下凡陪她守她,她会很寂寞的吧?   ──这便是情劫。紧繫三魂七魄,一旦坠入情丝,便是万劫不复……   玉帝见他如此坚持,实在奈何不得他,忆起他应当还不知他们的罪责,思量一阵,终究还是启唇:   「太白星君七情未断,判之下凡一世,以去红尘杂念!」   「谢陛下。」   心愿了却,他低低伏下身子拜谢,双眸轻阖。   沫澄,沫澄。   他低声轻喃她的名。   再稍等一会,他便要能去陪她了……   ☆、章回十七《红尘念》(5)   大雄宝殿。   如来佛祖修行之地,一向是隔绝人烟,庄严肃穆,常人皆是不可擅入。   卿墨微微福著身子,由佛祖口中得来这因果轮迴关系,不禁有些恍然。   「墨儿,这是他们的因果报应,终有一日,都将回到他们自己身上。」端坐大殿之上,如来身穿袈裟,双目半睁,面容安宁。   因果报应麽……卿墨微微敛下眸子。天狼星君之事,小玉之事……玉华救了他一命,可他却竟然只能于此作壁上观麽?   「佛陀。」轻垂下眼,卿墨低首躬身,于心中落了一个重大决定,「卿墨想,卿墨一直于佛陀身边修行,也该是下凡历练之时了。」神色认真,他启唇,嗓音温吞明澈。   闻言,如来微微抬眸,并不讶异,只是淡静地望著他,「墨儿,你曾为玉华真君救下一命,尚未回报,若此番下凡,注定有一世当为她劳心赴命。如此,你亦愿入凡尘麽?」嗓音沉沉,祂姿态淡然沉静,于大殿之中静静回响,格外清亮。   「卿墨愿意。」坚定拱手弯身,他垂首,没有半分犹豫。   「那麽便去吧。」微微弯唇淡淡一笑,如来望著他,眼裡几分笑意,「你既打定要陪她三世,便当记住,该忘时忘,该放时放。」   该忘时忘,该放时放……望著如来清明乾淨的眼,卿墨似懂非懂地再福身,「卿墨知道了,谢佛陀提点。」说罢,他深深鞠躬拜谢,转身踏离了大雄宝殿,直直望地府而去……   「君儿……莫怕、莫怕……我陪著你,生生世世……」   低低地攒著袖口低喃,他加快脚步,只望能快些见到她。   她那麽善良而单纯,知晓这些事,一定十分难过的……他虽无力,兴许届时入凡,尚能帮上她一些。   一世的劳心赴命,换他一命相陪,值得。   身后,如来浅浅望著他背影,双掌合十,深深地垂首下去。   「阿弥陀佛……」   三世之结,三生之念,或许早于玉华救下卿墨之时,他便注定要与她深深相羁,剪也无法理断。   祂看透凡尘因果轮迴,亦不过只能劝他如此一句罢。   至于后事如何,便不为祂所能了。   地府。   玉华一路静默,只手中紧紧攒著那方玉牌,彷彿是她唯一救命稻草。   她心如死水,已然不起波澜。当初一片真心相待,或许太过单纯,亦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一直至到达奈何桥,她和天狼的手铐方被取下,待著排队上桥,踏入凡尘。   「玉华……玉华!」一旁一直处于绝望之境的天狼倏地捉住她衣袖,身子摇摇欲坠的,十分狼狈的模样,「玉华,我只剩下你,只剩下你了……」   他的模样十分憔悴苍白,可玉华怎麽可能还领情,挥手将他用力甩开!   「放开我!」狠狠地瞪他,她咬唇,满面的不堪,「你欺骗了我,我永远也不可能原谅你!」难受而痛苦地看他,她指甲掐进掌心之中,额角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的不堪是自于他的欺瞒。她才成仙不久,一头栽进他的情网,却遭到如此对待……她会被天庭如何议论?一心一意地待著所有人,可却发现,是她太过天真……   但……他不爱她。他不爱她,她心裡虽然痛苦,却无她想像中的难受……为什麽?她不是,她不是很爱他的麽?   还是……她其实不爱他?那麽她心裡究竟……   玉牌再复泛起幽绿光芒,她头又是一阵晕疼,好似什麽阻挠著她不去想起。奇怪,她究竟忘了什麽……   「哈哈哈哈……玉华,你以为,你以为你逃得掉?」眼底一片疯狂的痴迷,天狼仰天大笑,彷彿已然失了神智,「无论是你,还是媜儿……都是我的!是我的!」痛苦地失声咆哮,他抱头呐喊,失控举止马上便被一旁卫兵架住。   她看见他悲怆地又哭又笑,被押著喝下了孟婆汤,率她一步上了奈何桥投胎,心裡不禁慨然怔忪。   其实,他是这样可怜。   玉华突然一阵无力。她发现自己恨不了他,因为她有多明白,他从有神识起便无人待见过他……或许,贞顺仙君是他过往中唯一依靠,他过于寂寞,才转而将她当作代替……   她恨不了他。   他只是被漫长孤寂折磨著失去了心。   这样的人,她该怎麽恨?   阖上眼,她静静伫于队伍末端,一阵脱力之时,手中玉牌不慎落下──   惊慌地伸手想捞回,她却只能睁睁看著玉牌摔落地面,「匡」地一声断成两半!   ──思绪蓦然清晰。   曾经为谁一袭红衣似血,为谁坐于铜镜前精心画眉,为谁倾心仰慕的爱恋……   泪珠盈眶滴落,她巍巍地弯身捡起断裂的玉牌,心底已荒凉如一片荒漠。   那日鹰鸟的幽绿微光浮现脑海,她一阵颤寒,几乎不敢置信地哭出声。   从一开始……她竟然,就已然被他算计。   她原本,原本可以和他在一起……   天狼星君,他为了他的媜儿,就为了这张和她相像的脸,竟然这样待她!   可一切,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沫澄?」地面蓦然出现雪白袍子的身影,她怔怔抬头,望见太白星君朝她走来,面色几分苍白,却浅浅地带著微笑,「怎麽断成了这样?」瞧见她手裡捧著的两块断玉,他剑眉轻蹙,上前将玉接过。   玉华看著他,泪水依然落著,怔忡一晌,方缓缓掀唇轻喃:「太白……」   他是第一个待她好,也是当今唯一还待她好。   可是这份爱恋,她还能如何告诉他?如此荒腔走版,她一时大意而被术法所控,错失和他厮守的机缘……   可……不对,他怎麽会在这裡?   「别哭了,等历劫回来,我再替你刻一个,好不好?」心疼地伸手擦去她颊上的泪,太白以为她因天狼之事打击过大,又见玉牌断裂,反应才如此悲怆剧烈。「我已向玉帝请命,要伴你下凡,绝不使你孤单受怕。」怜惜地牵起浅笑,他清冷嗓音毅然,坚决得没有一丝缝隙。   玉华一愣。「伴我……下凡?」微微瞠圆了眼,她几乎不敢置信。他可是天庭上威望堂堂的太白星君!可却为了她,他竟然愿意放弃一身修为,陪她遁入轮迴之中……   何等美好的恰巧,而他们终究错过。   此刻,她多想扑进他怀裡汲取温暖安心,可她哪裡还有颜面如此?   ……等到历劫归来,等到历劫归来,她还能,还能那样喜欢他麽?   「嗯,我不安心你一人独自下凡。」轻轻颔首,太白笑了一笑,似是想起什麽,方将手中一块断玉递给了她,「不如,以此为信,来世便以这玉相寻,可好?」眸光温柔,他将玉置入她掌心放好,坚毅地誓诺。   闻言,玉华低首看著那块断裂成一半的白玉,内心一阵激盪,却落泪更凶。   「呜呜,太白……」一抽一抽地啜泣,玉华微颤著肩膀哭泣,心头五味杂陈。   来世以此相寻,那麽美好。   她负了他,又误了他。可他却仍然,仍然待她那麽好……   「别哭,我瞧著心疼呢。」轻歎一声,太白终究不忍,伸手将她轻揽住,「前尘往事便随著忘了罢,别难过了,嗯?」   最后,她是哭著喝下孟婆汤,倔强地拉著他的手,一同遁入六道轮迴。   终究念想是美好,可那一世,他是诗仙李白,她成了大唐宠妃,再次落入天狼星君李隆基手中,却爱上寿王馈酢酰。   他们的姻缘红线被相错开,那一曲清平调,竟然成为那一世,他们相遇最终绝响……   然后,他返回天庭,看著一次次爱上别人的她,独自被情劫折磨得痛苦不堪,最终由玉帝不忍地让他用下忘忧草。   他再也不爱她,她也再失了爱他的机缘。   他们从此相错,从此成为陌路人……   直至紫微星君莫晨星,翻转了时空秩序,篡改历史命格,将转世的她重新带回大唐盛世,与他再次重逢──   一顾红尘,万劫不复。   ☆、章回十八《还劫愿》(1)   「大夫,她究竟如何了?」   药香袅袅盈满寝房,清竹搭建的屋子裡头,那榻上卧著秀丽绝美的女子,双眸紧阖,彷彿是睡著,却沉得像是再也不会醒来。   清朗出尘的男子慌张无措地望著她苍白容颜,身子微微地颤,却毫无办法,束手无策。   「这……」细细为她诊过脉象,老大夫皱了皱眉头,捋了一捋花白鬍鬚,「夫人脉象安稳,虽有伤及身子,却早已无大碍……老夫实在不知,为何夫人迟迟未醒啊。」歎声摇首,他实在无力回天,饶是一身医术了得,却根本查不出个病因来。   又是一样的结论麽……王维紧紧抿唇。「多谢大夫。」恭谨地揖礼,他低眸谢道。   ──三个月了。   从她坠下山崖,被于岸边等候的他察觉救起,急忙避著皇上耳目送至苏州安养,她已然沉睡了三月之久,却迟迟未醒。   他请了江南最好的大夫替她诊疗,甚至秘密从京城带来最好的太医,她落下悬崖,被伤及头颅,又呛昏了水,脚上还有箭伤,原来十分健朗的体质变得虚寒,病了好些时日才渐渐好转……可,明明病好,她却始终睡著,没有一点儿醒来迹象。   伸手触上她面庞,她面容安然宁静,长长羽睫在眼下刷出一片阴影。即便面色几分苍白,可她仍旧那样绝美倾国,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惟剩那几不可见的气息起伏证明她还活著。   「君儿……你让我该拿你怎麽办?」   落坐床沿,他指尖轻触她颊侧,低眸轻歎,神色已显出疲态来,眼裡却仍旧宠溺纵容,眸光温润怜惜心疼。   李白被秘密关押进大牢,他悉心打探许久,却仍旧无法探出他位置来,更遑论将他救出。   他心头五味杂陈。若李白知晓她现在如此情况,不知当如何感想?她不谙水性,他既然将她射落水底,想必便是要他照料她……   「王叔叔……」   木门蓦地被推开,王维迅速收回手,便见颇黎怯怯地探出头,脚步放得极轻,「娘她……醒了麽?」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他缓步上前去,忧心而几分迟疑地望著榻上安然沉睡著的女子。   「还没有呢。」伸手摸了摸颇黎的头,王维温和地笑笑,却是不禁轻歎,「颇黎乖,你娘亲她……一定会醒的。」温言安抚,他启唇笑道,却是连自己也无法确定。   君儿,君儿。她不醒,是因不见李白,才不愿睁眼的麽?   颇黎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地,似乎只是困惑为何娘亲睡了这样久?   「那爹呢?」睁著无辜的眼抬眸望他,他再复开口,「爹为什麽没跟娘一起来找王叔叔?」   王维略顿了一顿,随即瞥见门后探出两颗头来,怔忡一晌,方又微笑开口,「黎儿的爹……有些要紧的事儿,一时抽身不得,很快便会过来看娘亲了。」依然是同样的答覆,他望著眼前年纪尚幼的孩子,心底不禁升起愧疚。   颇黎、平阳和伯禽,每日总会如此轮流来问他。颇黎和平阳心思还尚十分单纯,日复一日,亦然孜孜不倦地问著同样问题。可早熟的伯禽似乎明白什麽,只是静默地来看她,然后问他:娘亲什麽时候会醒?   他该如何给这三个孩子交代?他们的爹被押进大牢作质,娘亲至今昏迷未醒……   「很快有多快?爹爹去西域了麽?」仰著小脸望他,颇黎挨著他又问。   王维答不上来。一个问题总是连著一个,如此下去,亦然是没有结果的……「黎儿乖,娘亲睡著,你们和她多说些话,兴许她会快些醒。」伸手轻揉他头髮,他笑笑地暗暗轻歎一声,随后是起身离开了床榻。   此话一出,门外两个孩子立时是小步地奔了进去,争相趴到床畔去和他们的娘亲说话。   他微笑看著他们,捋著袖口缓缓踏出房门,王缙便在外头待他,满脸的忧心。   「大哥,你好好歇息会儿吧。」一身褐色衣袍,王缙望著他,眉头轻蹙。三月以来,大哥几乎未曾阖眼,一日睡不过一个时辰……且他如今位及尚书部重臣,每隔几日,便定要赶回京城上朝办事……再如此下去,他的身子会撑不住的!   他不禁慨然心忧啊。当初他们兄弟这样风光,名满京城,风流潇洒,众人更特别期待著大哥,一代才子,前途无量……可而今,他自个儿已有家室,而大哥已届知命,却尚孤身,痴心于这沫澄姑娘……原来俊雅清朗的容貌,这三月来,竟也清瘦憔悴了许多……   「无事,我身子还行。」知晓弟弟是担心自己,王维安抚地笑笑,眉间深锁虑色,「可她若再不醒来,是真会撑不住的……」微微侧眸往轻掩著的门扉望了一眼,他忡忡地喃。   见他如此,王缙歎然。   初始遇见沫澄姑娘,他只觉她与众不同,约莫是万红之中,唯一能吸引他这大哥的奇女子。可如今,他却觉得,她竟是大哥命中最大的罩门和劫难。   「皇上对你已有猜忌,你救下沫澄姑娘一事,恐怕他早已怀疑许久……且家裡一直问著,你养于苏州的女子究竟为何人?」不再斟酌于那话题之上,他正色望他,开口认真问道。   「皇上那儿,我自有定夺,一切尚待君儿醒来再议。」思索地启唇,王维敛了敛眸子,一手负于身后,「至于家裡……你且回去禀报,就说是江南一个远亲表妹,说我中意此女,已娶她为妻,只她身子病弱,便无宣扬铺张。」   似乎早已思虑好该如何瞒过,他却不禁苦笑。家裡亲戚一直望他能儘早成家,至如今,更是觉得当为女子便好,早已无所求他能娶何人……她曾经编说自己是他妹妹,如今,竟真是派上用场了。   王缙闻言大惊。「大哥!」几分惊惶,他往门望了一眼,竟有些口吃起来,「可,可沫澄姑娘是学士李白之妻……」不解而讶然地望他,他实在不能明白。为了她,大哥真有必要牺牲自此?以妻子的名义悉心照料她,却只作为友人……   「权宜之计罢了。」闻言,王维歎气,微微敛目下来。不以此为名,他拿什麽名义去全心照料她、待在江南、替她四寻名医?轻笑一声,他吁了口气,方又徐徐开口:「缙儿,此生,我早已不打算再论嫁娶。」   那话这样沉,听著他许久未曾唤过的小名,王缙心头不禁一酸。   不是不打算再论嫁娶……而是非她不娶的,不是麽?   他的大哥,为何竟会如此执著痴心?莫怪当时静能师父曾谆谆切言他,切莫执著……   「王叔叔、王叔叔!」   裡头传来伯禽急促的叫唤,王维回首,便见伯禽匆忙地开了门,「王叔叔、娘亲醒了!」   双眸倏地盈入喜色,他闻言,再顾不上其他,回身就忙乱往屋子裡奔!   匆匆忙忙地大步奔进屋裡,他踱到床畔,便见她方徐徐睁开了眼,眼珠子左瞧右盼地打量,似乎还有些懵。「君儿,你醒了?」面露欣喜,他上前捉住她的手,殷切地望著她。   一旁王缙怕三个孩子过于激动,又想总该给大哥和她单独说说话,便上前将人带下去,「颇黎、平阳,先随夏卿叔叔出去吃糖,待会儿再进来看娘亲,好不好?」诱哄地抓住两个小萝卜头的肩膀,他亲切笑言。   闻言,平阳愣愣瞌瞌地,还不甚放心地回首望了眼,「可娘她……」   「娘亲刚醒,王叔叔定然还得张罗许多事,黎儿、平儿,我们还是先出去吧。」抬眸看了眼王维,伯禽望著王缙,彷彿读懂他眼底的思量,便出声帮腔了一句。   虽然他亦想和娘亲说话的……可既然夏卿叔叔如此说了,他们就稍待一会儿,王叔叔也比较安心吧?   两个娃儿闻言对视一眼,虽然不甚情愿,但既有哥哥出声,只好恋恋不捨地望过榻上一眼,随王缙一同出去了。   好吧!既然是王维叔叔,他们就权让他几分吧!   ☆、章回十八《还劫愿》(2)   见状,王维感激地侧首望了眼王缙和伯禽,门扉被徐徐带上,如此闹腾一阵下来,房裡独剩他和孙可君。   她始终未开口出声,忆起从前她曾病倒之事,他忙倒了杯茶来,将她身子轻扶起,就著她唇畔缓缓与她饮下。   三月以来,因她一直昏睡著,所有汤药等都是他亲手喂著她喝下。她不能进食,他便命人熬了些滋补身子的汤,所幸她倒也还能饮,才不致消瘦下去。   「可有好些了?」坐到床沿,他伸手轻拍抚她背脊,欣慰地弯唇微笑,「睡了三个月,你可总算是醒了。」轻歎一声,他启唇,安心而无奈地看她。   天下之大,他曾于首次科举之中落榜,曾被贬官,曾为小人谗害……他从来不曾怕过念过,凡尘俗事,官爵名利不过云烟,对于世事,他自负看破红尘,却竟是栽在她手中。   她病倒之时,他头一次体认到自己心底油然生出的恐惧。他是如此害怕失去她,害怕他真的离他而去……如今,他只望她能够好好活著,好好地幸福过活。   曾经恃才矜己,以为天下无他所不能。却原来,在她面前,他是如此卑微渺小。   可又能如何呢?   他是自愿为她,即便伤痕纍纍,也当是在所不惜……   闻言,孙可君只是愣愣地抬头看著他。掀了掀唇,她欲言又止,颦眉似在思索一般,又方侧首看了看四周,半晌,才徐徐开口问:   「你……是谁?」   王维蓦地一僵。   「君儿,我是少卿,你忘了麽?」心头登时一阵慌乱,他眸光紧紧锁著她。怎麽会忘了?是一时脑袋慌乱,或是受到衝击?   亦或……只忘了他?   孙可君眨眨眼睛,听著他的话,困惑地歪过脑袋:「少……卿?」牙牙学语一般複诵他的名,她怔怔然听著,随即是蹙起柳眉,「我……是谁?」深深皱著眉头,她百般疑惑地低首看了看自己,模样就像个未经人事的孩子。   王维秀眉紧拧起来。   这下不好,事态是真的严重了。   「孙可君,你的名字叫做孙可君。」安抚地笑笑,他启唇,笑颜温和,「君儿,你可还记得……李白?」几分迟疑,他抬眸看她,指节微微收紧。   如若是他,她应当,应当不会忘记的……   孙可君却依旧还是愣头磕脑的,「李白……?」出声重複一遍,她睁著双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彷彿是在确认。   「嗯,李白,字唤太白。」耐心地陪她再复重述一回,王维面上扬著笑,心裡却微微发紧,「他还给你起了字,唤为沫澄,还记得麽?」   脑袋一片空白,这两个名字却在她心头泛起波澜,彷彿一颗石子,丢落心湖,漾开阵阵涟漪。「太白……沫澄……?」喃喃地启唇,她颦眉思索,似乎对这两个名特别有所反应,「太白……沫澄……」   太白……沫澄……她曾经哪裡听过麽?为何听起来,却觉得这样熟悉……   「若想不起来,就别勉强了。」轻歎口气,王维见她如此,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心裡不禁忧虑起来,「你方醒来,肚子饿了吧?可有想吃什麽?」微微弯唇,他开口再问,嗓音温和。   闻言,孙可君愣了愣,想了会,随后是漾开一抹灿烂至极的笑靥来,「糖葫芦、桂花糕!」一双眼儿灿亮亮的,她笑容纯淨非常,连嗓音都是雀跃著。   王维怔怔然。   他从来未曾看过,她笑得这样快乐,没有一点挂念烦恼的模样……   「那个可没法填饱肚子。」无奈地伸手轻揉了揉她髮丝,他心底思绪纷杂,唇边却仍是笑著,「吃鸡好不好?我记得你最爱吃鸡。」笑笑偏头,他开口又问。   「唔,好啊!」没几分迟疑,她欣喜地点了点头,高兴应承下来。   踏出房门前,王维神色複杂地浅浅瞥了她一眼。   因为忘了所有,才因而这样快乐……麽?   「脉象看来,夫人身子并无大碍,兴许是落水时伤了头罢……老夫也不知,夫人究竟为何失忆啊……」   望著眼前笑靥如花的女子,大夫束手无策的话犹言在耳,王维神色複杂地捋著袖,远远地看她,却不知如何悲喜。   她失忆了。忘了他、忘了李白、忘了孩子,甚至忘了自己……他知晓他是应当要助她回复记忆的,可……   这样多年以来,即便是当初初见,他也未曾看过,她那麽快乐无忧的模样。   她的笑容那样纯淨澄澈,彷彿是一个孩子,同样鬼灵精怪的淘气,却不再那麽步步思虑……他一直只望她幸福安好,望她快乐无忧,如今她忘了所有,却换得了一身孓然无挂,他究竟是该盼她想起,还是该盼她忘记?   且,李白定然是以牺牲自己,来盼换得她一世安宁。若她记起……恐怕,定然不可能于此乖乖避世了吧?   然数月以来,她没有半点回复迹象。孩子的心灵脆弱,他不敢给他们见她,骗说她又病了,并且会传染,不得探望。   只是最后在思量之下,他还是给了早熟懂事的伯禽私下见她一面。   孩子除了爹娘,最听的就是哥哥的话,只有他是安抚不下的。伯禽看过当今性情如孩子一般,已然忘却了所有的娘亲,眼底虽然震惊受伤,但仍很快镇定下来,答应他会暂且安抚颇黎和平阳。   ──而他也答应,一定让她恢复记忆。   可如今,都已是秋色盛浓,她却依然如此……他又究竟该如何是好?   「少卿、少卿!」   依旧是一袭红衣似血,她发现他存在,扬著灿烂笑靥朝他奔来,兴冲冲地指著牆外,「我方才爬上牆,看见外头枫红了,好漂亮的,你带我出去玩好不好?」上前轻揪住他袖口,她眨著眼儿,十分无辜的模样。   王维愣愣望著她抓著自己的手,低眸轻怔,随后是无奈地微微一笑。「又爬牆?不是说过不许爬了!」心头泛起异样轻柔,如鸿毛抚过心湖一般的荡漾,他眸光一瞬凝滞,几乎要克制不住将她带入怀中的衝动。   她离他那麽近,头一次,没有半分防备和距离,彷彿只要拉近,他就能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她……   可他心裡清楚晓得,她如今只是忘了所有,只是如同当时当他作长辈依赖。待她记起之时,她的心头,定当依然是只有李白的吧?   苦涩将他拉回现实,他略敛了敛眸子,浅浅窒息地笑,自虐一样的痛。   孙可君望著他,并无半分察觉他眼底的纠结痛楚,只是看著他温润笑意半晌,突然伸手指著他鼻子大叫出声:「卿墨!」笑得灿烂,她欣喜地睁著眼,豁然开朗一般,「我记起来啦,你是卿墨!」嗓音十分肯定,她定睛开口,欢喜非常。   王维愣愣,「卿墨?」倒是头一次听见这名字,他有些困惑。怎麽今日她突然就把自己认成了……卿墨?   ……那是何人?   「嗯嗯,卿墨,我是君儿啊!」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孙可君模样认真。   听见这话,王维以为她是记忆错乱,只无奈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嗯,君儿。不是说想出去玩?我带你上街吧。」   ──一箭惊落山崖,一梦三生三世之痛。   孙可君如今变回当初曾单纯无知的玉华,只是暂时无法承受之故,回复记忆,不过是迟早。   只是……尚须契机。   「好耶,少卿最好啦!」一听能去玩,她立时开心地又叫又跳,抓著他胳膊就欢快地望外头奔。   一袭月牙净白,衬著她一身明豔红衣。   王维刹那怔然恍惚,只任由她带著自己乱跑。彷彿是那日月色清亮,那桌暖色怡人,彷彿是当初他小心而试探地轻问:「君儿的手艺这样好……不晓得,少卿可有这福气,日后亦能嚐得这一手好菜?」   如果,如果。   如果当初是他遇见无家可归的她,如果她那日答应为他烧菜,如果李白当日没有娶她……   如果、如果……   可是那终究……都只是如果。   而她终归,不曾属于他。   ☆、章回十八《还劫愿》(3)   江南江北是两番不同风情,虽无长安那般繁华热闹,这苏杭二州却倒似江中小城,烟雨漫漫,秋枫淌水,四处一派宁静安好。   王维带著她划船望市集而去,苏杭颇为盛行庶民风气,没有京城东都那般严谨的市坊之分,街上还偶尔可见几个小贩,商业农务别有一天,倒也挺是热闹。   踏上地面时,孙可君扶著他的手小心上岸,惊喜好奇地四顾盼望,彷彿是隻初见世面的雏鸟。   她一路见著什麽都喜过去看一看,弄得他总得时时刻刻顾好,一个闪神又要不见人影,他都不知该哭还笑。   真是……无论如何,都让人这样不省心。   「郎君、郎君。」一旁传来稚嫩叫唤声,王维回首,瞧见一个孩子手裡捧著一把明黄清丽的文心兰,一身破旧布袍,伸手怯怯地拉他袖子,「这位郎君,夫人这麽漂亮,送朵花给夫人吧?」伸手递出一枝艳黄盛放的兰花,他望了望他,神情几分期盼。   王维有些愣。还想著是该回首徵询她意见,他便已见她低头从腰际锦囊中掏出一两银子,笑嘻嘻地接过那一枝文心兰,并将银子递与他,「好啊,我跟你买一枝!」笑容灿烂如花,她看了看手中开得十分漂亮的兰花,似乎很高兴。   那孩子傻愣愣地看著手中的银子,十分慌忙无措地想退给她,身上却无几分银两可找。「夫人,这、这太多了……」   「不打紧,你收下吧。」笑笑地合上他手心,王维琢磨她应当是为了助这孩子,心裡不禁轻歎。无论是否存有记忆,她仍旧是如此一身正义之气,总是这样善良……   他向卖花的小童微笑致意过,回首便要领她离开,却见她摘了一朵花下来别到髮间,小心翼翼地簪好,然后又是对他灿烂一笑:「少卿,你看我这样好不好看?」期盼地睁著眼望他,她微微转了个圈儿,展示一般地问。   王维再怔。   红衣明豔研丽,衬著髮间那一朵盛放灿烂的文心兰,女子笑靥堪比花盛,一笑倾国,绝美风华。   那朵文心兰像是蝶,衬托她夺目抢眼的丽色。   彷彿红尘顾盼一笑,天下都为她为之倾倒。   「漂亮,极漂亮。」衷心地讚许,他心底几分荡然,彷彿从没有过那些椎心,彷彿眼前的女子便真的是他的夫人……「君儿无论戴著什麽,都极漂亮。」伸手捋过她颊侧有些凌乱青丝,拨顺至耳后,他微笑低喃,眸光半濛。   「真的?」听见这话,孙可君似乎亦极高兴,眉梢笑意飞扬,笑得好不开心。「啊,少卿,那是什麽?」馀光瞥见一个似曾熟悉的艳红,她伸手指了过去,困惑而好奇。   闻言,他顺著她目光望过去,看见一个老迈小贩,卖的是一串串晶莹圆润的红糖,裡头包裹著甜腻蜜饯,香气诱人。   他有些失笑。「那是糖葫芦。你一直吵著要吃,却不知那就是糖葫芦?」忆起她一醒来就向他讨糖葫芦和桂花糕,他顿觉哭笑不得,不禁莞尔。原来并不记得这是什麽了?   倒是她以前就很贪嘴,对食物都极为讲究……似乎,亦是原来就十分喜欢糖葫芦和桂花糕。   「糖葫芦?这个就叫糖葫芦啊?」乐颠颠地碎步过去,她拣起一支来看,细细瞧了会,随后是高兴地向小贩伸出食指比了个「一」,「好啊,就吃糖葫芦!少卿,你要不要也嚐一个?」   「好啊,就糖葫芦!哥哥,你要不要也嚐一个?」   彷彿什麽画面闪过脑海,孙可君面色一滞,怔怔回首望向朝她徐徐步来的王维,却彷彿看见谁一袭冷蓝衣,笑意纵容,面容清冷,却惟独待她温柔……   「不用了,你吃就好,这是姑娘爱吃的玩意儿。」笑笑开口婉拒,他掏出铜钱来替她付帐,眼底盈满笑意,彷彿与她记忆中谁的模样重叠,却并不相像。   可是怎麽,怎麽连回答,她也觉得这样熟悉,彷彿曾听过谁言……   王维只笑意清浅地望著她,她那样单纯而幸福的神色,却令他一瞬地犹豫。   如果她一直忘记,他是不是,就能将她留在身边,不再顾及其他?   多盼望能够这样自私一回,不再管她原本心裡究竟爱著谁、念著谁,不再管那京城监牢裡究竟关著谁……他可以让三个孩子和她重新相处,他可以不在乎他们是不是他的孩子,可以全心全意地照料她和颇黎,以及伯禽平阳……   多盼望,多盼望。   他一直那麽盼望,能够和她长相厮守。   可他不能够这样自私,他有多明白,她要的幸福,只有李白能够给她──   「大哥、大哥!」   王缙慌忙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他回神,方望过去,便见他气喘吁吁地奔到他面前,约莫是一路赶著追来,「大哥,皇上谕令……要你携著新婚妻子,返回京城!」   王维眉头紧紧拧起。「圣旨已经下来了?」拉著王缙到一边去,他微微侧望了眼她困惑神色,心头微微凛然。   「是。」王缙有些慌乱,眉间充满忧虑之色,「说若你不回去……便是抗旨。」轻抿起唇,他讷讷地道。   王维眉目一凛。   抗旨……即是死罪。   当初皇上能寻到李白一行人的行踪,想必便是让人跟踪了他,才知晓他与他们之间来往密切。如今,皇上恐怕也已认定,坠下山崖的孙可君……便是他宣称的新婚妻子。   「明白了。」轻吁口气,他手指微微收紧,神色凝重,「替我延个三日,说她病体方痊癒,还尚须调养,三日后必定启程回京。」   眉间虑色凝重,他淡静望了她一眼,心头微微地发颤。   他已经封锁消息,可她病好的事竟然还是传回京城……   该来得来啊。   这道圣旨下得他措手不及,三日之中,他没日没夜地四处奔寻易容之方。   王维自然有想过,可以随意寻个女子假扮和他回去。但既然苏州有探,他又不可能放心她一人独留,只得咬紧牙关地寻,却又不能张扬。   直至第三日,他由道士口中问得一高明医者,才总算得了一个能暂时令容貌易改之方,只是竟然需要人皮。万般莫可奈何之下,他请那高人暂时以麵饼薄皮替代,只是便无法长久使用。   「君儿,记住,回到京城之后,你的名字便是王君。」双手搭在她肩头上,王维神色凝重,与她在房裡私语,「无论见了谁,都别开口说话。知道麽?」   孙可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以特殊药草製成的水沾过皮,化在她脸上,成了一张平凡普通的女子容颜。   不得有半点差错,王维心裡忧心忡忡。   皇上定然认得她的声音,她现方如此,也不可能让她自个儿同以前那般演戏……那麽不如便别说话,也较不易露出破绽。   「若有人逼你说话,你就咳嗽,装得严重一些,我会替你说话。」停顿了会,他想想又道。   孙可君看他难得这般神色沉重非常,便不敢随便,于是正正经经地用力再颔首:「知道了!」朗声答应罢,她便紧紧抿起唇,小心地抬眼望他,似乎是在确认。   见她神情逗趣,王维面色舒缓几分,这才方对她微笑,「嗯,正是如此。」伸手轻拍了拍她的头,他笑。   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快要查到李白的位置。兴许见到他,她便会恢复了吧?   届时,他可以令他们远离中土,安然平淡地度过馀生……   即便她的馀生,再没有他。   苏州至长安并不算近,如此赶程下来,花了几日才总算回到他朝屏居所。然才下马车安顿行囊不久,皇上圣轿便随后来到,匆忙得他只得赶忙出门迎接。   「臣王维参见圣人。」低首参拜,他紧绷心绪,方听得前头一身龙袍刺目的男子轻笑:   「王爱卿,朕真是许久未来访你说话了。」   气宇轩昂,李隆基目光深深地笑望他。眼前的库部郎中,一直为他所器重,一向远是几乎不问世事,如今却为一个女人,和他暗地斗心……   也罢。于私他确是顶撞他,于公……他还需要他才能,不捨治罪哪──   「是臣怠忽,竟令陛下亲身来访。」低垂者头,王维拱手深深一拜,「臣罪该万死。」   「朕不过来访朕的臣子喝茶,何来怠忽之说?」微微扬唇笑,李隆基面色慈蔼,彷彿不过一个爱才君主,「倒是爱卿,若再使你我二人呆站于此,就真是几分怠忽了。」一手负于身后,他笑笑提醒。   王维闻言,这才方如恍然醒悟一般抬手起来,面上扬开浅淡笑意,「是臣怠慢,陛下快请进。」   ☆、章回十八《还劫愿》(4)   王维的房舍十分简朴雅素,只简单以清竹搭建而成,一室禅风静好。李隆基见到他牆上落款的大大一个「静」字,负手笑道:「爱卿真是一手好字。」欣赏一般地观望四周一会,他讚赏笑道。   「臣不敢当。」将泡好的茶端过来,王维谦逊低目,「寒舍陋窄,还请陛下屈就。」张罗好坐榻,他细细斟茶温杯,举止秀雅。   「爱卿俭朴淡泊,当是朝臣典范,何来屈就?」笑呵呵地答覆,李隆基掀开衣袍,闲散地盘坐下来,模样挺是惬意。   王维还未遁世之时,皇帝时常访他说些家国天下,因此并不拘谨。只是皇帝宠信奸臣之后,便逐渐远了这些忠臣,何况王维居于山林之中,路远难行,更显得他若是被疏远一般寥落。   对面王维端正跪坐著,认真地几番温杯过,才斟上一杯热茶,徐徐递至皇帝面前。「陛下谬讚,臣不过一山中闲人罢。」低眉,他淡静轻应,「陛下此番来访,可是有要事须议?」   听他直接地一言发话过来,李隆基也不惊讶,只是缓缓抬袖啜了口茶,「朕听闻最近爱卿留眷苏州,娶了个夫人回来。」状似漫不经心地,他喝过一杯热茶,又迳自端起茶壶来斟上,「爱卿孤身许久,难得遇上心上人,朕由衷祝贺。」一字一句道得悠缓,他神态闲散悠哉,彷彿只是閒话家常。   「谢陛下恭贺。」面上微微透出柔和笑容来,王维举杯轻揖,「内人病体虚弱,臣怠忽职守许久,还请陛下恕罪。」神色舒缓几分,他笑笑,一提及夫人,他眸光便是盈满温柔。   李隆基自然注意到他神情变化,心中疑虑消去了些,只是暗自思忖起来。「爱卿如此疼宠夫人,不知朕可有此机会……见见爱卿夫人?」直接将话挑明了说,他如长辈一般和蔼笑问。   王维亦然温和地笑,「内人方进房梳理仪容,这便出来见陛下。」   话方落,后边寝房传来开门声响,一个姿色平凡的女子徐徐步出,一身素锦衣裳,容颜有些苍白憔悴,身形略显清瘦,看上去确实为久病缠身之貌。   女子缓缓躬身对皇帝行礼长揖,几分战战兢兢的模样。王维见状,连忙起身过去搀扶她身子,歉然地道:「内人几日前染上风寒,嗓子咳哑了,因此无法出声。」伸手搀住她微微颤抖的身躯,他心裡却几分疑惑。怎麽她见到皇上,反应竟然这样大?   莫非,在她印象之中,犹然是深深惧怕著皇上的?   「原来如此。」见到来人非他念想之人,李隆基眸光深邃几分,又方听见眼前女子重重地咳了几声。「朕还好奇,能使爱卿倾心之人,到底是何等奇女子?夫人气宇不凡,今日倒是长了见识。」举杯一饮,他笑了一声,似是讚许。   孙可君闻言,微微抬眸望了皇帝一眼,随后被领著至王维身旁落坐。王维斟了一杯茶与她,她便记著他叮嘱低眉举杯敬茶,抬袖咳了两声,身子却禁不住地微微颤抖。   说不清是恨或怕,她见著他便觉得浑身不对劲,彷彿连看他的脸都不愿意……她这是怎麽了?   「君儿,怎麽了?」担忧地握住她发冷的手,王维思量半刻,伸手探过她额际,随后是歉疚望回皇帝,「陛下,内人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回房?」虑色凝重,他心裡十分担心。她怎麽会发抖得这样厉害?便连手也泛起了丝丝冷意来……   「不打紧,朕打搅了爱卿歇息,也是该回宫了。」眼前女子脸上血色尽失,彷彿下一刻就要倒下的模样,李隆基不疑有他,饮尽杯中茶水,便准备要动身离开。   「臣招待不周,改日定当入宫赔罪。」见他总算有了去意,王维紧绷的心絃总算舒缓几分,亦是起身相迎,「君儿,你先回房吧。」轻拍了拍她的手,他柔和地笑。   闻言,孙可君轻颔首应答,侧身向皇帝拜过,便扶著摇摇欲坠的身子转身回房,却是十分匆促慌乱。   听著那两声叫唤,李隆基眸色隐隐沉下,状似不经意地启唇:「夫人名讳为何?」   早已预料他会如此询问,王维微微拱手,「回陛下,内人名王君,为臣远房表妹。」   王君是麽?李隆基似笑非笑。「真是好名字。」神色暗晦不明,他说罢便负手踏出门,缓缓步出竹屋。   「臣代内人谢陛下谬讚。」闻言,王维躬身拜谢。   他随后便跟著恭送皇帝出门,短短路程,二人一路静默,各怀鬼胎。   「朕最后一事相问。」踱至屋外时,李隆基止步轿前,微微侧首望过去,「爱卿认为,家国江山,孰重孰轻?」眸光暗藏凌厉,他嗓调清冷地朝他侧目而视。   王维抬眼望了望皇帝,只是低眸躬身,「回陛下,臣以为,天下为重,私情为轻。」   一句话暗讽他亲小人,又讽他竟为一个武媜的影子,不惜强抢他人髮妻。李隆基听罢他隐喻,倒是哈哈大笑出声,好一个私情为轻!   「那爱卿心中……何为天下?」笑了数声,他再复开口,眉目微挑。   「回陛下,臣心中,自是家国为天下。」嗓音温吞沉静,王维淡然开口,眉目温顺,却淡淡透出疏离清冷。   瞬时之间,君臣二人彷若划出一道冰冷界线。   家国为天下……他的意思,是这大唐社稷及家人为重,倒是不将他一个君王放在眼底了?   冷冷哼笑一声,李隆基并未再答,直接拂袖而去,神色隐隐染上几分阴霾。   「于王维屋裡的,可确实是他口中髮妻?」坐上华轿,他嗓音冰冷地向外头候著的太监轻声启唇问道。   「回陛下,王郎中于苏州一直隐密养著此女,臣下人……确实亲眼所见他带著此女由那房中出阁,举止亲暱。」恭恭谨谨地躬著身子,太监哆哆嗦嗦地出声应答。   闻言,李隆基冷冷笑了一声,方朗声启唇喝令:「回京!」   当日孙可君落水之后,他命人连日搜寻,却一直寻不得她尸身……王维当日便在河畔,却不见踪影,又如此恰巧入了苏州,再又是以娶妻为说,道妻子病体孱弱……   他能将她藏多久?李白于狱中死活不肯透露她下落……那孙可君真会放著夫君被关著不救他?   他倒不信,王维真可以藏她一辈子!   一年春节到来,天宝九年,长安又是满城盎然□□。   几月之间,皇帝一直派人密切盯著他们行踪。王维无他法,只得令三个孩子暂时留于苏州,并命人悉心照料……皇帝终究不安心他,但约莫以为他是将她藏于别处,而非他身旁妻子。   期间,他曾应家裡期盼带著孙可君回家中探访,虽仍是易容,但她活泼的性子倒十分讨人欢喜,不过一面,他爹娘却已十分属意她,经常问著他何时令她再回去?   其实他何尝不想经常让她回去给爹娘看?可她终究并非他的妻……带她回去,只是不愿皇帝再起疑心。   看著爹娘喜欢她,他却是心头五味杂陈,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如此,待到她复元之时,他该要如何是好?   嚐过她伴著的温暖,让他如何再习惯孤身?   「大哥!」王缙的声音将他神智拉回,王维侧目过去,才看他徐徐走来,手裡捧著一篮饰物。「这裡是沫澄姑娘落在苏州的东西,已奉大哥之命带过来了。」说罢,他将便篮子递到了他手中。   为避人耳目,他此番趁著春节琐事繁多,才秘密将她的东西由苏州带了过来……兴许,这些于她恢复,亦会有所帮助也不一定。   而那边孙可君正好亦步了过来,见他手裡拿著一篮装著各色衣物饰品的竹篮,不禁有些好奇,「少卿,这是什麽?」探出脑袋,她踮脚凑过去看,满是期盼的模样。   王维笑笑侧身过去,将篮子放得低了些,「这是你原来带著的东西,看看有没有什麽熟悉的?」欲将东西递与她,他却见她一看见篮中物,目光一刹恍然,神色异样地伸手进去,动作缓慢,眸光却有些失神。   裡头那块碎了一半的白玉似有魔力一般牢牢吸住她目光,孙可君怔怔看著,缓缓将它拣入手中。在触上的顷刻,白玉冰凉触感盈满温热掌心,蓦然似有什麽蜂拥窜入她脑海……   那玉牌上沫澄二字只见得一半,她微微颤著手轻抚上,眼框有泪滴落。   刹然之间,三生记忆,复归原位。   ☆、章回十八《还劫愿》(5)   泪光盈盈洒落白玉。   孙可君眼中的泪愈来愈多,一滴滴落至白玉上头,三世记忆彷彿利刃贯心,狠狠地刺穿她。   「君儿?」惊疑地望著她泣不成声地望著碎玉,王维惊惶地扶住她肩头,「君儿,怎麽了?」眼裡满是忧心,他忡忡地问。那块玉,他初见时还奇怪她怎麽带著块已然碎去的玉在身上,却看著上头刻字,料想应与李白有关,便就一同带了过来……   可怎麽她却看著玉,哭成了泪人儿?   他未曾见过她哭泣模样,一时慌了手脚,失措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可君闻言,微微抬头看他,泪水模糊视线,泪凝著眼睫,却哭得更厉害。   怎麽会是这样?   她一直期盼著史书上他的妻子来转移他对她满腔深情。可是怎麽……怎麽她竟会是那个,他只娶了一年便病逝的孱弱髮妻?   「摩诘……」颤著肩头哑然出声,她呜咽颤抖启唇,却已经不晓得该如何面对他。   一载以来,他于她悉心照料,没有半分踰矩,甚至还于私下努力想救出李白,替她照料三个无辜的孩子。   一载以来,他待她无微不至,任由她闹腾任性……她陪著他玩闹的时候,他眼底的心绪,是那麽欢喜又揪疼。   他怎麽可以为她牺牲这麽多?   她亏欠他那麽多,因为一己之私,她甚至害历史轨迹引她变成他的髮妻,害他此生都要为她孤老终生……她欠他这一世的安好宁静,该要如何偿还?   王维听著她口中唤出的名,心下立时明白过来,同时酸楚盈满心头。   她终究,还是记起来了。   「莫哭。」抬手轻擦去她的泪,他似乎隐隐瞭然,却只是微微地弯唇笑,「李白托我好好照料你,我是心甘情愿。」   王缙在一边却听得不是十分高兴。凭什麽他大哥就要照顾他的妻子?大哥一生为她劳心赴命,难道还不够麽?   孙可君闻言摇首,「我欠你太多。」痛心地看著他一身消瘦寂寥的月牙白,她颤颤地阖上眼。   坠下山崖,昏迷的三月间,她终于记起来三世的爱恨纠葛,甚于看见更多……   这一切因她而起,那麽便必须由她亲手结束。   她的任性,已经害了李白,害了王维,甚至是许氏、伯禽、平阳、黎儿,以及原来该成为王维妻室的姑娘──   她只是无心路过救了他,只是一时热血昏头去护他,却害得……害得他要为她受尽苦楚……   「君儿,你没有欠我。」心底微微泛疼,王维笑颜温和,那句话却注定只能永远放在心底。   她没有欠他,他是一厢情愿地爱她,才甘愿守护她。   这一生,他只为她而喜、为她而怒、为她而悲、为她而恸……至少,那些痛,证明他确实活著。   那样清晰,痛与乐并存的欢喜。   孙可君望著他眼底複杂的酸楚和温柔。他曾经是那麽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却为她憔悴至此。   她曾经给他快乐,却只能再与他更多痛。   她欠他的……此生,是还不了了。   「我要去救太白。」深吸口气,她咬唇,狠心地微微别过眼,不再去看他眼睛。   一旁王缙闻言,立时不高兴地拧起了眉来,「沫澄姑娘,我大哥为你劳心奔波,为你四寻名医、冒险探著李白所在、甚至与皇上为敌……感情之事不能勉强,你无以回报便罢。可你一恢复却只念著李白,实在太过薄情!」瞪著眼前的姑娘,他不满地替他打抱不平。这样多年以来,大哥为她做了多少,他一直看在眼底……她究竟知不知道,大哥这样动用人脉去搅和宫廷是非,是多麽危险的事!   莫说是这一年,从以前大哥便刻意与太医交好,去替她打探贵妃病况……那回河畔,大哥是用了多少心思妄想瞒过皇上,若不是他大哥如今于皇上还有用处,今日早已是人头落地了!   「夏卿。」制止地唤了弟弟一声,王维眸光微微一黯,却仍坚定地握住她臂膀,「你若想以自身入宫为交换,我不会答应。」嗓音毅然,他低眸看著她,「李白以一生为换,将你托与我,我不可能让你入宫。」   孙可君微微咬唇。   王缙的话扎得她心生生泛疼,她如何会不明白这些?即便再如何冷情,这十多年来,他于她的一片痴心,她一直都清清楚楚……   可是她不能再任性了。   她不能再害更多人,为她的任性万劫不复……   「我没打算入宫呀。」展颜露出笑容,她灿烂而狡诘地笑开,「我扮成杨玉环骗过他们救出李白后,再打晕他们逃出来便好。你见过我功夫,他们皆以为我是弱女子,定然措手不及的。」扬扬眉,她做出得瑟模样,弯唇笑意盈盈。   ……她只能骗他。   头一次,亦是最后……她只能以欺骗,去做她最后该做的事……   「宫裡侍卫武功都十分高强,皇上定然让他们严加看守……你逃得出来?」并不知晓她落崖那回已曾于皇帝面前现过武功,王维心裡隐隐动摇,却仍有些不放心。   孙可君偏头灿烂一笑,「你清楚我的性子。我会给自己吃亏?」   闻言,王维定定望著她,那双温润眸子深深凝著痛,彷彿想将她深深刻入心头。   半晌,他垂下眸子,忍住心头所有私念,微微侧首过去,「夏卿,去替我寻具近日病死的女尸,说我妻室王氏已死。」嗓音淡静,他启唇吩咐,眼睫下敛,掩住眸中所有思绪。   王缙大惊。「大哥!」他几乎不敢置信。她一句话,就真的令大哥甘愿对朝思暮想的她乾脆放手?   「最后一件了。」浅浅弯唇,王维望向他,却笑得有些惨澹,「缙儿,当作帮大哥最后一个忙,好麽?」   听见这话,王缙再不忍拒绝他,恨恨地侧首瞪了她一眼,便踏步拂袖离去,忿忿地不再回头。   抬眸看了眼王缙忿然离去的背影,孙可君敛眸,齿龈紧咬唇瓣,「……能不能,最后再请你帮我个忙?」目光望向他,她违心地露出笑来,「替我寻件华服,最好是紫色……还有,我想单独和禽儿说说话。」轻侧过眼,她避开他面上所有神色,心底微微地痛。   最后,他只能将那两个孩子,交与李白和早熟的哥哥了。   她的黎儿,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黎儿……此后,她却再也不能是他的娘亲……   「你带著李白出宫,我会安排人在后边等你们。至于孩子,我今日便命人将他们快些带来,最快约莫明日能到。」话句顿了一顿,王维启唇,随后扬唇与她一个安心的笑,「华服之事,我今日便捎信让人寻来,你不必担心。」   「……多谢。」轻吁了口气,她垂眸,不想让他看见她眼中痛楚。   「不谢。」他仍旧温温地笑,「你若安好,便是与我最大报答。」明白她是愧疚于他,他再复开口,眸光温润。   她心头又是一抽。   他若知晓她日后再不能安好,却将会是如何的痛苦?   看著他一笔一划地捎信出去为她完成最终心愿,她浅浅地望著他背影,突然开口:「摩诘,今日最后……陪我说说话吧?」拉紧身上御寒的袍子,她对他微微偏头笑,唇角弧度温暖美好。   王维怔怔看著,随后亦笑笑颔首答应:「好。」搁下手头毛笔,他道。   他们在房裡对面而坐,他坐在她对头席上,而她坐在榻上笑望他。   望著他始终浅淡温和的笑意,她轻轻敛目下来,一晌,抬眸展颜笑开:「摩诘,其实我非此时代之人,我来自一千三百年后的未来。」一开口便语出惊人,她笑得轻鬆,彷彿不过閒话家常。   闻言,王维扬眉轻笑,亦不讶然,只是有些好奇地瞠大眼:「真的?那一千三百年后……我于世人眼中,是什麽模样?」颜上神色并无什麽变化,他只温温地笑望她,彷彿纵容一个爱玩的孩子。   她笑意更盛,夸张地扬眉挑眼起来,「你?你可厉害了!咱后世上课都得唸你的诗,还称你作大唐诗佛呢!」笑得肆意飞扬,她称颊细细回忆关于他留于史书之上的种种事蹟,和他唯一那首情诗,却觉得唇边愈发沉重起来,「还有个顶厉害的诗人,说你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王维举杯轻饮,莞尔失笑。「这麽厉害?」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採撷,此物最相思。   烛光晦暗之际,他们对坐畅谈整夜,彷彿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推心置腹地閒话家常。   当日头打西出来之时,她要的华服也送到。就著稀薄的日光和铜镜,她一点一点替自己梳理髮髻,簪上华美的金簪花细……   「其实……我还是习惯听你唤我少卿。」看著特意为她准备的马车来到,王维浅浅望著她的背影,唇边弧度发酸,眼裡深埋苦楚。   孙可君静静听著,心头扎得一抽,随后弯唇回首笑望他:「少卿。」   六宫粉黛无颜色,回眸一笑百媚生。   她笑靥仍旧绝美如花,却再没有那时灿烂无忧,只是牵上千斤之重的枷锁。   这一唤过后,从此,她再也不能叫他少卿。   她欠他的一世绝情,她只能来世奉还……   清朗出尘的男子一直伫于门外,静静望著她离去的背影,遗世孤立,那一身月牙白色却不再那麽出世淡泊,满身伤痛苦楚。   那身影深深刻印进她心中,烙成她永生永世的遗憾,一眼都成痛。   少卿,少卿。   如果当初没有招惹,他是不是就能一世安好?   此后一别,只能再见椎心。   ☆、章回十九《相思词》(1)   马车缓缓驶近皇宫。   王维的车是特意从外头买来,车夫用的是王府新进家丁,全是她所坚持,为的就是与他彻底断绝,不再使他受牵连。   一路顺畅得异常,竟无半个武候盘查拦下。孙可君不禁冷笑,一切定如他所预料吧?   王维替她备的华服虽无宫中的华丽,倒也衬出一身尊贵来,马车停至宫门前,她踏步缓缓下车,仿著杨玉环所梳的髮髻,果真令人难辨真假。   而才方落地,她便瞧见眼前皇帝正伫于宫门口,似笑非笑地低眸望她。   她听见他启唇道:「爱妃回来了。」   昂首挺胸,孙可君闻言,只冷冷撇唇一笑,徐徐踏步踱至他面前。一旁立著高力士和几名宫婢侍卫,她也不讳言,开口便道:「把人放了,我就随你回宫。」一把匕首迅速由袖口落下,握至手中,刀刃横在颊侧,她扬眉,嗓音忽而甜腻,「相信陛下……不会希望这张脸受伤。」   见状,李隆基睇凝著她,蓦地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高力士,带爱妃去把人放出来!」笑罢未久,他神色几分阴冷下来,扬手欲夺去她手中匕首,她却率先一步收了起来。   「谢陛下。」意思地福过身,她清冷地应,提起裙裾便急切地随高力士而去。   李隆基也不怒,只在后头哼笑一声,微微撇手过去,「看紧她,别让朕的爱妃跑了。」斜睨了侍卫一眼,他冷声下令。   一旁侍卫立刻躬身领命,「是。」   那方高力士领著她至地牢入口,孙可君的心急得全揪在一块,却仍在牢前顿步,扬声开了口:「慢著。」她望向顿住步伐的高力士,「我自己下去,钥匙给我,让所有人先散了。」   闻言,高力士面有难色地拧起了眉。「这……」   孙可君只淡淡地斜睨他,「高内监,你不会想听见贵妃与学士有染的谣言吧?」缓缓踏步离他近了些,她以只他能听见的音量道:「这裡如此隐密,又只这儿能出入,你还怕我跑掉?」浅浅抬起下颔,她往裡头望了一望。   王维探了一年也救不出来的人……可见这裡确实隐密,恐怕根本不出几人知晓,被关于此地的,竟会是当初盛名一时的学士李白吧?   都是她,是她让他受尽一年苦楚……他原来应该要是云游四海,自在豪放的诗仙,是她的任性,拖累了他们……   高力士讷讷地看了她一会,半晌,方妥协歎了口气。「所有人上来待命,没我命令,通通不许下去。」踏步上前对守门侍卫下令,他话落,下头狱卒立刻快速聚了上来。   而他随后将钥匙和灯递与了她,「还请娘娘,莫给臣为难。」低眸,他垂头细声开口。   孙可君微微颔首,伸手接过那串钥匙和灯笼,深吸口气,拉著裙摆,缓缓走下了幽暗不见天日的地牢。   这儿是监牢最深之处,一年四季都照不进日光,这一区,甚至只关著他。   她愈走,便愈觉得心绞著生生地疼。如此年月中,他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   绸缎衣摆曳在地面沙沙作响,她走到地牢最深处,徐徐停在监牢前。   葬乱空间裡头,隔著铁栅栏,她望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低埋著头坐在角落,浑身狼狈不堪,甚隐隐可见血渍。   她紧紧咬住唇瓣,忍去就要出声的呜咽,颤抖著手开了铁门。   男子没有反应,她缓步上前,蹲下身子,一个一个替他解去铐在四肢的锁……   而见到手铐被解开,他这方总算抬头起来,望著面前的女子,却是猛然一怔。   「沫澄……」哑声开口,他嗓不成调地喃喃,几乎不敢置信。   她怎麽,怎麽会出现在这裡……?   泪珠滑下脸庞,她颤颤地抽出帕子,细细替他擦去颊上遮去面容的污垢,「太白,你腰上的伤,他们有没有让太医来替你医治?」心疼地替他一点一点将白皙的颜面拭淨,她一面落泪,一面替他梳整仪容,然在看见他伤痕纍纍的手臂之时,不住痛得哭出声,「……怎麽会有这麽多伤?」颤著轻触他佈满伤痕的手,泪珠滴落,她却觉得自己几乎要撑不住身子。   「……你怎麽还是来了?」苦涩地牵动唇角,他抬眼看她,伸手细细擦去她泪痕,「我不是让王公好好照料你麽?怎麽你却还是来此……」   「我是那种放著夫君不管,自个儿快活去的绝情女子?」浅浅牵唇笑开,她几乎撑不住唇角弧度,微微垂眼,就著他发颤的手轻睐,「对不起,是我让你陷至如此境地──」   话音未落,他便蓦地将她用力拥入怀中。怀裡发颤的人儿同时失声痛哭,他阖上眼,痛苦地紧紧揽住她。   这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他夜夜梦迴都盼著念著。   可是他是那麽希望,那麽希望她幸福无忧,那麽喜欢她当初灿烂快乐的笑靥……   若相见是如此,他宁可自己此生都不要再见她。   明明答应过不再使她再为他哭泣,可是今日,他却仍食言了……   「是我保护不了你,是为夫之过。」似要嵌入生命之中的力道紧拥,他阖眼喃喃,觉得天崩地塌不过如此,「沫澄,我带你出去,带你离开,好不好?」垂首出声,他几乎乞求的嗓调扎得她心头生生地疼痛。   「太白,我不能再逃。」垂首埋进他肩头,她摇首抽噎一声,整颗心冰冷得像是坠进冰咎之中,「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来自一千三百年之后?……这是我的宿命,不能逃,也逃不掉……」嗓音透出无限悲凉沧桑,她颤颤巍巍地出声,却已不知该如何悲喜。   若没有此次劫难,她不可能会再有和他厮守的机缘,不可能还能够和他相爱。   可她却注定,注定要和他生死别离,注定要和他踏上不同的路,就此两隔千年……   她牵扯太多原来不该与她有所牵连的人,为不再掀起更多波澜,她只能选择负了他,选择背上他和他的债,只为不再负更多人。   这一切,合该由她承担结束。   她只能用妥协,让馀下的伤害减至最小……   「我不可能放你一人于此。」嗓音毅然,李白将她拥紧,不愿放开。   然而孙可君只是摇摇头,「你回东鲁后不久,宗楚客会向你提亲……我最后心愿,便是要你应许。」低敛下眸,她只能言不由衷地嘱咐,只望他还能幸福。   李白闻言眉头一拧。「沫澄──」   她微微侧首过去,食指点住他的唇,拒绝听他反对,「太白,你不需要妻子……孩子却需要娘亲的。」难看地扬著笑,她鬆手,抬头望他,泪却止不住地落。   她却突然那麽庆幸,当她离去后,他们都将注定将她忘记。   忘了便好,忘了最好。这些记忆由她承受便已足够,她不要他们为她椎心泣血……   李白默然垂首,手握成拳,恨恨地掐进掌心。自己那麽无力、那麽无用……他连髮妻也不能守护,他活在这世间,究竟何用?   「我不会娶你之外的妻。」启唇,他轻声地应,「沫澄,此生此世,我只认定你为髮妻。」定睛凝视她,他浅浅出声。   听他这话,她只能无力摇头,泪落更凶。捧著他的脸,她额头轻抵上他的,阖眼喃喃颤抖出声: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犹记当初吟诗之时,他们初见不久,伫在司马相如琴台之下,笑谈古往今非。   可是如今再吟,却是诀别。   蜻蜓点水地轻触过唇瓣,她记起来,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吻过他。   「沫澄……」眼底染著痛,他细细用手指描绘她容颜,深深酸楚地凝望,却多盼著能携手与她逃出这座太过华丽的宫阙。   她深深地侧首吻他封住馀下的话,一晌,她稍离开了些,就著他唇畔轻语:「从今往后,沫澄已死。妾身无德,不能与君白头……请夫君,好好照料孩子。」   话落,她闭起眼,不再待他回应,便伸手狠狠往他脖颈敲下。   他未料她如此打算,猝不及防地晕了过去,无力地沉沉昏在她肩头。   她抽著嗓子,深深吸了口气,朗声便喝:「高力士!」   那高力士一直于门边等候差遣,一听见她声音,忙急急碎步奔了进去:「奴才在。」低首,他躬身应承答道。   「将他带至后门,送上马车,此后,不许再令他踏入京城。」狠绝下心,她扶著他起身,冷声下令。   此后一别,相见无日。   而今之后……孙可君,就再不存于这世上。   那名唤沫澄的女子,早已于那日坠落山崖,亡命于滚滚长江之中,再无踪迹可循……   从今以后──她只是杨玉环。   ☆、章回十九《相思词》(2)   挪步隐在黑暗之中,她望著李白被人抬进王维备好的马车裡,裡头坐著年纪尚幼的平阳和颇黎。   伯禽听说娘要单独见他,不敢向弟妹张扬,望著爹亲被送进马车,只是急切茫然地伫在宫门等待。   孙可君深吸口气,让高力士将他带过来,好让车裡平阳颇黎看不见她。   若是看见,就再无法离别了。   「禽儿。」微笑出声,她招招手,微微弯身下来。   闻声,伯禽一愣,扭头看见她,忙迈步就望她奔过去:「娘!」张手紧紧抱住她,他小小的心总算安心踏实下来。再如何早熟懂事,他终究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哪裡堪得住承受这些?   孙可君拥住他,安抚地轻拍过他背脊,「对不住,娘给禽儿操心了。」知晓她失忆之中他曾探望过她,她微微敛眸,温柔而悲伤地笑。   可是她对不起他。她只能将这些託付与他去承受……   伯禽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眶隐隐有泪。他其实一直高兴自己的懂事能受爹娘青睐的,好不容易,有了安身疼他的家人,他乐意比弟妹多承担一些,乐意替爹娘多分担一些……「娘今日穿得这样漂亮,黎儿和平儿一定会十分高兴的。他们已然念著娘许久了,定然希望能早些见到娘──」   伯禽拉著她的手便要走向马车,孙可君眸光一黯,只是轻轻伸手拉住他。   伯禽回首,不解地偏头,「娘?」   她伸手轻摸了摸他额心、颜面……随后苦涩地弯唇一笑,「禽儿……我不能够再做你们的娘亲了。」蹲著身子,她轻睐著他尚稚嫩的颊,心头狠狠地痛。   伯禽怔然。「……禽儿不明白。」愣愣地睁著眼,他傻傻地瞧著眼前华美漂亮的娘亲,突然觉得冷,好像与她千里之远。   连娘亲……连她也不要他了?   孙可君心酸地望著他,眼眶又不住地再落下了泪来,「娘要救爹,所以不能再回去,做你和平儿还有黎儿的娘亲……」微微抿唇,她仰首望著他,逞强地撑颜笑,「禽儿,娘亲知道你最懂事……回去以后,就告诉平儿和黎儿,娘已经病死,然后替娘好好照料他们,好麽?」   眼前的孩子还那麽小,她怎麽能这样狠心地对他说这些?可她能怎麽办,她能有什麽办法……   闻言,伯禽恐惧地用力摇头,「禽儿不明白,娘已经救出爹,为何不能和我们回去?」睁著大眼睛惶恐地看她,他害怕再被遗弃,双手紧揪著她袖子不放。   孙可君只能再摇头,泪水糊了视线,她一颤一颤地禁不住又哭起来,彷若连唇齿也发著颤,「娘不能回去了……禽儿,就当作答应娘最后一个心愿,好不好?」乞求地望著他,她再撑不住沉重的唇,再也没办法笑。   她对不起太多人。   便因为她,她却必须要让眼前的孩子承受这些……   娘亲在伯禽记忆中,一直都是展颜欢笑著,偶尔十分凶狠,却从来未曾落泪。   他怔怔地望著她椎心泣血的泪颜,心裡忽然似乎隐隐明白了她的身不由己。那麽痛苦的託付,她只交与他,沉重而刻骨的信任。   垂下眸子,他上前张手轻拥住她,喃喃地启唇安慰道:「禽儿知道了。娘亲不哭,禽儿答应娘,一定好好照顾平儿和黎儿……」   她隐在黑暗之中,抽空一般地望著马车远远离去。   隐约能瞧见她调皮的孩子掀开车帘四顾张望,她用力捂住嘴,眷恋地痴痴望著那张她思念已久的脸庞,却再也不能触碰。   黎儿,她的黎儿。   她的孩子,她却再不能做他的娘,不能时时在他身边,伴著他长大,看他娶妻生子……   阖眼无声落泪在沉沉夜裡,她的心中只馀一片不见天日的黑,同那监牢一般,再见不得日光。   三寸之遥,隔于千里。   再没有明天。   三日之后,皇上大肆欢庆设宴,恭迎贵妃养病归来。   席上广邀群臣同庆,其中甚包括库部郎中王维。   而许久未曾露面的杨贵妃归来,在京城裡头,又是一番满城风雨。   她端坐在皇上身旁,一身瑰丽华美的紫红绸缎,腾著一身牡丹刺绣,衬著她如雪肤色,姿容绝色倾国。   神色清冷,为维持贵妃盛宠之说,她却仍只得忍著屈辱被他轻揽著,努力忍去心中的噁心难堪。   罢了。反正,她不过是同意送死。   「库部郎中到──」   当报名的太监唸至他,孙可君心头一震,抬眸,目光浅浅地望向眼前深蓝缎袍的温雅男子。   为应宴席喜气,他难得不再是一身出尘的月牙白,可温润眉眼在看清她面容后,却是瞬时褪尽血色,苍白得像是要倒下。   「臣参见皇上。」   嗓音几不可闻地颤,王维躬身行礼,却觉得自己似要被撕裂。   「爱卿平身。」面容淡然带笑,皇帝挑目望著他,隐隐有得意之色。   王维轻轻抬眼看她,眸光充盈痛楚,却仍恭谨下拜,「臣恭贺贵妃娘娘病体初癒,寿比南山,万寿无疆。」   「平身吧。」启唇出声,她仅再望了他一眼,便痛苦地阖上眸子,不再愿意去看那个满身伤处的身影。   他是故意的。   宴席之间,皇帝指令要众臣嫔妃各献一技作馀兴。她瞥见王维面色苍白地与群臣敬酒,握著杯杓的指节微微泛白。   ……她终究又伤了他。   「陛下。」   一个轻柔婉转的女嗓出声,孙可君侧首望过去──是杨玉真。   她聘聘地福著身子,阿娜百态,姿姿媚媚地。得了皇帝默允后,她才方在一片安静之中启唇:「陛下,妹妹听闻,姊姊与陛下尚作了一舞《婆罗门》,其曲舞姿丽色无双,却无人能比得上姊姊。妹妹想……不知今日可有此机会,见姊姊一舞此曲?」   她此话一出,朝堂登时一阵譁然──嫔妃至多只是带著舞姬出来献舞,如此犯言,简直大不敬!她可是贵妃之身,亲身于群臣面前献舞,岂不自贬身价作舞女?   李隆基一眼冷睨过去,「虢国夫人这是将朕的爱妃当作舞姬了?」这一话将宴席气氛冷凝下来,他厉色斜睇,嗓调冰冷。   杨玉真一听,立时惶惶地跪拜于地,满面惶恐之色,「臣妾不敢!臣妾只是、只是一番心意,真想见见姊姊的舞姿……」   后边梅妃倒是上前来缓颊,「陛下莫动气,虢国夫人只是大意了。不如……陛下,姊姊献舞罢,咱众姊妹也为姊姊共献一舞祝贺,可好?」笑意盈盈,她抬首望向她,清丽面庞秀婉可人,眼底却隐隐带著挑衅。   梅妃江采苹怎麽莫名就跟虢国夫人连成了一气?孙可君还未反应过来,其馀嫔妃竟也跟著帮腔,教皇帝也开口不得。   原来于后宫之中,早有杨玉环已殁之说,更有传言她不过是李代桃僵的相似女子。杨玉环一向温婉盈盈,仪态大方,她却始终扳著清冷面孔,于是自然猜测之意更盛。   杨贵妃之外,最为受宠的便是梅妃,时与杨贵妃于后宫争宠更是为众人皆知。   孙可君嘲讽地暗暗冷笑一声。婆罗门便是霓裳羽衣曲,杨玉环最擅此舞,她们这是试探她呢?   当初她教了自己这支舞,却不料今日,竟是于这种情况之下再舞……否则一世之遥,她早已生疏了舞步。   所有一切,彷彿都为冥冥所注定好。   「不必劳烦了妹妹们,一舞而已,本宫没这样小气。何况这是本宫宴席,诸位该要玩得开心。」学著杨玉环温温婉婉地盈盈笑开,她轻轻垂首,笑得十分大气,「待本宫舞毕,再罚妹妹们饮酒三杯罢。」眸光扫向梅妃,她笑意未及眼底,更显得眸色清冷了几分。   杨玉环性子纯良,却并不代表她待六宫便无威仪。   倒是梅妃和她亲生妹妹真是生得极为相似……如此一见,她是真想起,自己来此已有十多年了。   再熬过这些年,她便可以解脱离开……   徐徐起身,乐师奏乐声起,皇帝淡淡瞥著她,而她缓缓踏出座位,就著记忆翩翩起舞。   虽无身著霓裳,她绝丽舞姿倒确实与一众嫔妃闭上了嘴,更惊艳了席上众臣。   可她淡静哀凉的神色,却并无错漏王维凝视目光。   见状,杨玉真收紧手,目光怨毒得似要渗出血来,手指狠狠掐进掌心。   为什麽……为什麽她又要回到这裡!   ☆、章回十九《相思词》(3)   宴席过后,孙可君託病率先离席,挪步至园子裡寻人。   有些结,必须由她亲手解开。   背对著她,一个粉色华衣的女子背影便在眼前。身形娇弱,她只静静伫望著遥遥月光,却不清神色。   她顿步在她两步之遥,凝思一晌,缓缓启唇道:「小玉。」   闻声,杨玉真回首过来,黑玉般的眸子带上嘲讽笑意。   小玉亦自请下凡后,趁入凡之时窃走了还魂玉,于下凡之前嚥下,才保住了前生记忆。她降生于贫穷人家,被送至市场贩卖作婢,却阴错阳差为杨家救起,做杨玉真贴身侍女,恰与杨玉真同岁。   二人情同姊妹,连样貌也极为神似……岂料两岁之时,她便趁其不意,将她推入湖底,李代桃僵成了杨玉真。   只为更接近她心上的天狼星君。   「玉姊姊。」抬眼望她,杨玉真浅浅地扬唇笑,眸中冷意苍凉,「真是许久不见了。」讽刺而甜腻地开口,她道。   孙可君低眸望她,「你不是杨玉真,为何非要成为杨家人?」神色淡漠,她微微颦眉,眼中一点痛心。   她曾亲手救下她,然后亲手为她所出卖,再为她所一心憎恨……她其实不恨她,只是觉得她可怜。一个在爱裡失去自我的女子,甚至不惜一切、不择手段……这和死了什麽两样?   小玉闻言,好笑地耸肩嗤笑出声。「玉姊姊,我可不是你,便连下凡也是万般矜贵的贵妃哪。」嫉恨怨毒地望著她,她冷冷咬牙。凭什麽!她们明明是同样出身,凭什麽她就合该比她幸福娇贵!   「天狼星君不爱你,他也同样不爱我,甚至算计我。」浅浅地轻歎,孙可君悲悯地看著她,「小玉,你又何苦用恨将自己逼至如此境地?」   无论是杨玉环或是玉华,对于小玉都尚有一丝悲悯同情。可她不一样,她知道杨玉环此次是为她下毒所害死,虽是莫晨星改的命,可若非是她,杨玉环能够活得更久。   她的心这样狠毒,莫说是她,为达成目的,便连无辜的人她也敢杀!   这女子,已经丧心病狂了。   「恨?这岂是一个恨字足够!」袖袍下的手怨得扎进手心,她望著她,一字一句宛若刨心一般,鲜血淋漓:「当我在杨家卑贱地做牛做马之时,你在哪儿?你在杨家夫人的肚子裡,在众人期望下准备诞生;当我将被贱嫁裴氏之时,你在哪儿?你在寿王府裡,做你无忧无虑的寿王妃……当我被杨国忠拖进房裡强暴之时,你在哪儿?杨玉环,你在皇宫裡头,做万般盛宠一身的杨贵妃!」   那双泣血一般的眸子几乎能拧出漫漫恨意,她痛苦而狂癫地叫,在濒死的崩溃之下,将所有的恨和苦全转嫁至眼前的她身上,以此作为她活著的动力。   她不明白,她是那麽奋力地向上爬,将自己扮成他会喜欢的模样,努力仿著武媜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一步步计划如何得他一眼青睐……可是那个夜晚,那个夜晚生生抹去了她所有念想和希望!   她一直守著自己纯淨如玉的身子,等著要献给她爱了几百年的男子……那个夜晚,她的贞洁……她的贞洁却为一个老贼夺去!   可杨玉环她毋须任何的努力,她生来就注定为寿王所爱,注定进宫眷宠承欢,矜贵为后宫之主……而她,她注定什麽也得不到!   为什麽,为什麽她不能是杨玉环,不能是武媜……为何他的眼裡,永远也没有她……   「你若不杀害杨玉真,顶替她的命,今日不会是这般命运。」看透历史洪流的无情,孙可君只是淡淡地瞥著她。这些事儿,她一直都知情,也因如此,她是杨玉环时才对她万般忍让,让她一家入宫安身,甚至她爬上龙床和皇帝苟且,也都作不知情……「小玉,这一切,全是你咎由自取。」嗓音漠然,她浅浅睇凝著她,只是同情。   事实上,小玉确实成功勾引了皇帝,甚有几次的承欢,而外人皆以她荒淫为耻。   可李隆基不过一时的兴趣……于她,他根本连纳妃也没有意愿。   是她极端的爱恨,将她逼至绝路。   「咎由自取……」小玉闻言,喃喃地複诵了一声,随后似是听见什麽天大笑话一般,昂首大笑起来,「咎由自取?那麽你呢?你明明能离开,却偏又往这儿钻,摆那副怨妇的脸,是想让库部郎中为你痴心?」句句带刺,她可笑地看著她,偏要扎得她一起满身伤,「你爱太白星君,便和他欢好去罢──为何却还要回来!」   「你以为我想麽!」被这话激得动了怒气,孙可君狠狠地上前伸手捉住她衣领,她心裡的伤还痛著,又被她掀开疮疤,像是洒盐一般,却已然近乎麻木,「若能离开,若离得开……你以为我想回来?你以为我愿意回来再做一次杨玉环麽!」直直瞪著她眼睛吼,她愈心头怒,却愈觉得发冷。   她多想念那年徂徕山上,他摸著她微微隆起的肚皮,侧躺在她身上,听她腹中孩子的心跳声。   她多渴盼回到那时,他不顾礼俗地站在床沿,紧握她发颤的手,为正奋力生子的她心疼地加油。   她多想……多想再回到那间小小的学堂,满堂稚嫩的朗诵童声,和他们安然幸福的眉眼……   那些记忆,彷彿还于昨日,却已恍如隔世。   而她,她再也回不去那个平淡安好的家,作为守护他们的娘亲,他的妻子……   「哈哈哈哈哈……」看著她痛彻心扉,小玉怔忡一瞬,忽地痴狂扬声笑了,「看啊,你和我一样痛苦……不,还不够,你要比我痛苦,要比我更加痛苦……这一切,也是你咎由自取──!」歇斯底里地大笑,她却满脸的泪痕,狼狈痛苦地爬满双颊。   孙可君望著她,却不再更怒,思绪为她失心的面庞逐渐冷静下来。   半晌,她鬆了捉著她衣领的手,似笑非笑地轻声启唇:「到头来,你只是为你的自私而苦。」垂首喃喃,她自嘲地笑,却连自己也不知,她是在对谁说话?「小玉,这便是咎由自取。」说罢,她再不留恋地转身,不再看她癫狂崩溃的身影──   「哈哈哈哈……咎由自取……玉华真君,我合该比你卑贱,合该咎由自取……是这样麽?」   那幽怨同女鬼一般的声音在后头冷冷清清地响,她没有回头,只又听见她说:   「这老天,怎麽这样不公平,这样不公平啊……」   脚步略略一顿,她听著她近乎失去理智的埋怨离她渐远,又复往前走,微敛眼眸,再听不见她声音。   不公平麽?这世间原来就没有公平。   只是因果报应,自己亲手埋下的种,终究都要发芽成长。   而他们,终究都不过为一念执著,生生世世地轮迴还债。   该还得还,没有人逃得过。   这便是咎由自取。   回到华清殿的路上,她独自行走著,身边无半个太监侍女。   太液池畔立著一座木桥,映著宫中烛光忽明忽暗,她伫在池边,依稀望见月色下,男子静静站在桥上,身后一片烟火通明的宴席,而他横著玉笛,清冷奏起《梅花三弄》。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初春最后的梅已经全然谢去,她怔怔凝望他的身影,听著幽然哀伤的曲调,隔著一座湖,却已是千里之迢。   只是月色再美,终究冰凉。   踱回宫中,她梳洗过后,准备睡下,却听得外头蓦然传来朗朗一声报:「圣人到──」   一身单薄素衣,她落坐铜镜之前,长髮垂落胸侧,梳著髮的手微微一顿。   凝起眉目,她听得身边侍女欢喜地道:「娘娘!皇上来了,肯定是要召您侍寝呢!」   指头微微一紧,呼吸一窒,她面无悲喜,只淡然侧首过去吩咐:「替我备一件大红春绸来。」目光凝起一点冷,她望著桌前素雅白玉簪,心头一凛。   该来得来。   因皇帝已至,不便使他久候,她被服侍著穿上外衣,梳了个简单髮髻,便于殿前垂首福身:「妾参见陛下。」嗓音不温不热,她恭谨启唇行礼。   「平身。」李隆基望著她一身大红豔丽,满意地扬唇一笑。「都退下。」扬手,他一发话,所有太监宫婢便立时通通退了下去,惟剩内监高力士还守在门口。   徐徐踱进殿内,殿门被阖上,她转身望向皇帝,漠然地弯唇笑,「陛下夜深来此,可是有要事?」明知故问,她眸中无一丝笑意,只是冷眼相望。   李隆基闻言笑开,「爱妃说笑,朕夜深来清华殿寻爱妃……自然是为,与爱妃风花雪月。」   ☆、章回十九《相思词》(4)   孙可君闻言,不愠不恼,只是略退了两步,神色冷清,「看来,陛下似乎对人妻特有兴趣哪。」直接而锋利地出言嘲讽,她盘手冷笑。   李隆基面上笑意敛去了几分。「朕寻朕的爱妃侍寝,本就是天经地义。」眉目染上几分阴霾,他睇凝她讥笑神色,眸光坠进冰点。   「爱妃?」似闻见什麽趣事,她好笑地扬唇,轻笑盈盈,眼底却是一片冰寒,「陛下,我姓孙,不姓杨,更不姓武!」馀下的最后一点笑意也隐去,她隔著几步之遥凝视他,嗓音坚决。   她可以为了李白,为了王维,为了孩子而再次做杨玉环,却不可能真正再做他的妃子。   她最后的一点尊严,就是死,她也会维护到底!   「哼,朕还当你总算想通了?」并不介怀她的冷嘲热讽,他亦冷笑一声,踏步就要往她走近,「朕说你是环儿,你便是环儿。朕要你侍寝,你──」   「陛下若是再前进一步,妾便只得以死殉身了!」白玉簪子蓦然由头上拔下,她一头乌黑长髮散落,尖锐髮簪抵著白皙纤弱的脖颈,彷彿轻轻一触,便能刺穿她脆弱的皮肉,,「今日一身红衣,又是自缢宫中……兴许还能成个吓人的厉鬼呢。」扬高下颔,她冷冷轻笑,话音却是甜腻婉转。   见状,李隆基止步,目光阴冷地睨著她。   两人无声对峙,如同隔著一座孤高冰山,划开一道清冷冰河。   气氛凝结冰点,僵持半晌后,李隆基却竟是蓦然笑出声:「你不敢。」笑得肆意,他饶她还有李白王维两个罩门,料定她肯定不敢真正下手。   孙可君没有回话,只是笑意盈盈地望著他一步步走近,簪子一吋吋没入颈侧。面色始终无一丝变动,她眼睛眨也不眨,直至鲜血沿著她颈项蜿蜒流下,没入衣中,他才惊骇地顿下脚步。   「你……!」瞠圆眼睛,他怒瞪著眼直指她。   随著他顿下步伐而止住手,她眉梢轻挑,「有何不敢之说?」挑衅地笑望他,她嗓音坚决,没有半丝退让。   李隆基愠怒瞪斥,「你就不怕我给王维李白赐死?」手指微微收紧,他怒视著她,威仪为她如此挑衅,几乎气得发抖。   「我既已死于此,还会怕这些?」稍微施力令簪子更嵌进了颈子一些,她眉头皱也不皱,抱著必死决心与之抗衡。   被她如此一扎,鲜血登时更流了更多了些,妖冶地衬著她一身喜气的红,没入胸口,诡异而研丽的艳。   「好,很好!」忿忿地望著她,李隆基盛怒用力踹了下一旁矮桌,精緻漂亮的三色陶立时碎落一地,「好一个刚烈如火的性子!」嗔怒咬牙,他转身拂袖离去,馀下一地的狼狈残局。   殿门空空地敞开著,初春冷风拂进殿裡,吹得她生生地冷。   玉簪无力落下,几滴鲜血落地,她失力跪坐于地,身子微微发颤,满室孤冷颤寒。   这样冷,这样冷。   接下来的日子,还有那麽长。   她不能怨。这是她咎由自取的路,是她三世因果的结,她必要承担的后果……   青丝垂落一地,她覆面冷静片刻,徐徐站起身子,方拾起白玉髮簪,细细地擦去上头的血渍,宝贝地用布巾裹起。   她吐气,回身欲上榻入眠,却是一阵怪风袭来──   霎时间,一室灯火瞬暗。   所有烛光于同时间隐去,她警戒地抬头四顾,内心一阵不安。方才便想,怎麽侍女这麽段时间还未回来,皇上前脚才方走,现在这又是……   一个黑影迅速从身旁略过,她眉目一凛,「是谁!」动身追赶过去,她伸手抓住人影衣领,横手制服过来。   却未料眼前的人竟轻鬆挣脱,反捉著她双臂制服过来。她心头一惊,却听得眼前男子徐徐开口:「君儿,随我走吧。」   黑暗之中,他的眸光衬著月色濛濛发亮,却映著清晰刻骨的苦楚。   孙可君茫然一愣。   「……少卿?」下意识便唤出他的名,她傻怔怔地洩了气。他这是在做什麽?擅闯后宫,弄昏侍卫……这能开死罪的,他究竟知不知道?   「外头的侍卫被我点了昏穴,我会替你安排好,令你到西域去和李白会合。」感受她鬆了戒心,王维手上力道放轻,只是凝眉望她,「君儿,快走吧。」眸色悲怆痛楚,他近乎乞求地开口,温吞嗓音染满伤痛。   孙可君再愣。「那你呢?」   为她隻身犯险,为她受尽折磨,为她与帝为敌……他呢?他究竟为自己做过什麽?为自己想过什麽?   王维敛眸,「我无事。」隐去眼中所有思绪,他启唇出声。   见状,孙可君立时睁开他的手,返身向卧榻走了几步,「少卿,我不会跟你走。」背对著他,她低眸,嗓音漠然。   闻言,王维微微怔然,随后立时坚决地拧起了眉:「君儿,我不会让你待于此地受辱──」   「少卿!」拒绝他再劝说,她出声喝住,背影被月色曳出长长的影,「记不记得我说过,我自于一千三百年之后的未来而来?」微微侧首,她神色半掩青丝之中,哀凄悲凉。   「少卿,这是我的宿命。」   王维闻言怔然。   他亲手送她进了皇宫。   他竟然这样傻,竟然真的信她会与李白逃出……   他一直望她幸福,即便她的幸福要自己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可如今……如今他亲手将她送进这个不可能再幸福的牢笼,他该如何原谅自己?   「我若早知道你不打算走,定然不可能放你进宫救李白。」低首,他沉默半晌,苦涩地扬起一个笑,彷彿五脏六腑都揪著酸疼。   「我还以为,你那日只是同我开玩笑,却原来竟是真的。」嘲讽地轻撇唇,他记起她神色飞扬她说道一千三百年后的世界,还以为是她又同他闹腾……   孙可君沉沉敛眸。所以,她才宁愿以欺骗来瞒过他……   终究,她还是伤他最重。   为何要执著她的快乐?她的快乐早已不重要了……可他这样,教她该如何偿还他的快乐?   「君儿……」见她不说话亦不愿回头,王维只望著她孤绝清冷的背影,苦涩地轻声启唇:「若最初之时,收留你的不是李白,而是我……今日,令你魂牵梦萦的,可会是我?」卑微哀凄地望著她,他掀了掀唇,却觉得连笑也苦。   她为李白牺牲一切,牺牲自由,牺牲幸福,牺牲尊严。   而他为她,同样甘愿抛下所有,连一眼也不求,只是盼她无忧快乐……   他觉得这样悲哀。他的心愿如此渺小,却再不可能实现。   如果今日是他,她会同样为自己倾心如此麽?   王维的话令她被扎得心头一疼,如同一根细针,无声无响地刺入心口。   眼角凝结泪光。   她不能再给他希望,只能更深更狠地伤他──   「不会。」狠心绝情地勾起一个笑,她露出清冷疏淡的侧颜,嗓音在月色之下,清透如道利刃,「即便是你,我也不可能爱你,永远也不可能爱你。」阖上眼,她咬牙出声,绝著心要断他所有念想盼望。   对不起,原谅她,她只能够如此伤害他。   她只要他别再为自己一心著想,满身伤痕纍纍的疮疤……   那句话扎得王维颜上褪尽血色,身子微微一趔,他孤身伫立,几乎险些要撑不住脚。   「是麽……」懵然出声,他怔怔凝望,心口疼得麻木。   这样的答案,他早该料想到的。可是怎麽听她亲口说来,他却还是这样痛……?   「是。」闭眼,她更加深地抽进他心房,「从今往后,请作孙可君已死。我再不是君儿,而是杨玉环。」嗓调冰寒疏离,她出声划开界线,彷彿不愿再与他任何瓜葛。   王维眼裡一痛。「君儿……」伸手似要触及她背影,他凝眉垂目,心口似要窒息。   怎麽可能当作她已死?君儿,他心尖上的女子,他心目中最美好快乐的姑娘,他愿意耗尽一生去守护她的幸福,愿意用死去记住她所有……   而他怎麽会不清楚……她的决绝,只是为了不再让他陷进险境?可她的背影那麽冷,冷得他一颗心都不住生生地疼……   「王郎中。」冷冷清清地,她再复出声打断他,「后宫六院,非你一个库部郎中该闯之地,请速离本宫寝殿。」   她再不敢回首去看他苍白椎心离去的背影,再不敢去看他温润柔和的笑。   绸缎曳地,浅浅地发出声响,一点一点地离她远去。   她阖眸,凝在眼角的泪光落下,在黑暗之中,一遍又一遍麻木地痛。   窗外月色透进窗櫺,洒落一地心碎孤寂,冰凉彻骨,却再带不回温雅男子的出尘清朗。   少卿,来世,莫要再记得她。   ☆、章回十九《相思词》(5)   其后,库部郎中王维大病一场。   王维母亲崔氏患病,是年入秋,他离开朝屏,居入辋川照料。   不知不觉间,竟也数月过去。   「娘娘,安禄山之子安庆恩求见。」   伫于牆前望著枯枝,她凝眉发怔间,便听得后头侍卫前来禀报。   安庆恩一直于边境,不似其父兄一直往京城跑,因而入宫以来,她还未曾见过他。   孙可君闻言顿了顿,思量一晌,回首淡道:「让他进来。」   「是。」侍卫领命出去。   深秋了,这华清殿的枫也一点一点地转红,然后枯萎。   四季于她而言是无差别的,她被锁在皇宫裡头,要出去还尚得经过皇帝同意。   皇帝依旧经常来华清殿,她的最大让步是相背而眠。若杨贵妃宠冠后宫的传言被破,她只会惹来更多麻烦……后宫争斗,她一点儿也不想管。   她应该是要恨他的,应该深之入骨,至死方休地仇恨。   然当她听见李隆基夜裡梦迴武媜的名字喃喃,痛楚拧眉思念,她却忽然觉得,这是何等悲哀的一个男人?   于是她决定不恨,只是悲凉。   恨太痛苦,到头来,只是折磨自己,最后不成人样……   那麽,就放下罢。   「臣安庆恩参见娘娘。」   熟悉声嗓响在后边,她转过身子,瞧见挺拔俊秀的男子单膝跪地于前,双手拱于额前,恭谨严整。   「平身吧。」心裡几分沉,她笑了笑,随后对周围扬声道:「都先下去。」   「是。」闻言,一众宫婢侍卫听命退下,惟留他们二人。   孙可君徐徐踏步至一边凉亭,没有回首发话,只是淡静地望著外头秋色。「这裡只你我二人,毋须再拘谨了。」转过身子,她弯了弯唇,露出同以往的笑来,只是不再灿烂。   安双成愣了愣,方低了低眸道:「……玉姊姊。」一贯平淡清澈的嗓音带著几许哀愁,他轻垂首,眼裡有些愧疚。   事情终究,还是走入如此境地了。   「双成,我不怪你,只想问你一件事。」望见他眼底的歉疚,孙可君微微一歎。他果真同小玉一样,心裡什麽都是晓得的吧?「小玉自请下凡,你呢?为何你亦会在此?」抬眼望他,她见著眼前俊秀的男子,声音极轻。   安双成闻言一怔。她已经全部记起来了?   眼裡一瞬诧异,他顿了顿,眸色一敛,方徐徐开了口:「小玉为心魔所困,我忧心她下凡又伤玉姊姊,便亦请求陛下,令我下凡修炼。」嗓音微沉,他启唇说著,眼底歉疚更深,「直至十五岁那年,陛下托梦与我恢复记忆,令我至西川看顾穿越而来的玉姊姊……」   恢复记忆的同时,他亦清楚了这前因后果关系。玉帝要她帮助孙可君导上历史之路,希望他使她与太白星君莫要再陷情劫。   然他于玉华一直都是愧疚的,他明明知晓小玉喜欢天狼星君,明明知晓其中可能有异,明明有机会阻止小玉……玉华于他有救命之恩,他答应过要报答,却只能眼睁睁看著她痛苦……   此次虽受玉帝所托,但他想救她,想救她离开历史洪流。   在他心裡,玉华只有和太白在一起,才会幸福。   「原来你是受玉帝所托。」听过他解释,孙可君心中终于瞭然,只不禁感歎。莫怪他独身到西川来寻她,眼睛又总是如此明澈……许多事,他早已是清清楚楚的吧。「那麽莫晨星呢?你知道莫晨星?」忆起他对于紫微星君似乎亦然淡静,她不解再问。她原先以为双成可能和莫晨星一伙……但既然如此,他如何却似乎不知道他的存在?   「莫晨星?」闻言,安双成呆愣了一阵。莫晨星是何人?他没听过这名字……唔,难道──「玉姊姊是说,紫微星君?」思量半晌,他想想似乎只此人可能性最大,于是开口回问。   孙可君颔首。「嗯,紫微星君。」   原来他不晓得紫微星君给自己起的名……她心头更困惑了些。   「我仅晓得玉姊姊是因紫微星君而来,及紫微星君是因一女受重罚而叛离,并四处干扰时空秩序……便仅此这些了。」垂首摇头,他几分无奈地回应。   「是麽……」孙可君闻言垂眸,懵然静默。   其实对于这些,似乎也早已不是那麽重要。   过去已然过去,她的未来不剩多长时日……当再次成为杨玉环,她的日子便已然开始倒数,直至安史之乱。   可要在此深宫之中折磨,她宁愿那日早些到来。   这日子,太苦,太痛。   「玉姊姊,我和恩公说好,一定会救你出宫。」沉默一晌,安双成启唇出声,墨玉的眼明澈坚决。   闻言,孙可君怔了怔,随后敛眸,摇首苦笑,「双成,你晓得这其中因果。我既已走上此路,怎麽可能还能逃?」认命如笼中鸟,她再不冀盼自由,只望能以死逃脱。   「安史之乱,只要我与恩公早日赶到马巍坡,兴许能有机会。」手指微微收紧,他咬牙,目光凛然,「玉姊姊,自那日见你落水……我便决心要修炼自身,以保护玉姊姊,报答玉姊姊于我之大恩!」坚定地抬眸望她,他握紧拳头,眼底满是决绝。   上回他没能帮到她,这回,他一定不再睁睁望著她去送死……   听见这话,孙可君怔怔然,心裡一阵激盪。她早已晓得自己的结局,可在听他如此承诺时,心裡还是不禁感动,甚至觉得希望重燃……「双成,你真是长大了。」感歎地伸手轻拍他的头,她抬头望著眼前已然高出她将近一颗头的男人,欣慰地微微一笑。   当初从湖畔救下他,他的外貌只有十岁之大。西川再遇,虽然外貌不同,然他却已是个十五岁的瘦弱少年……如今,他也已然而立,长成挺拔稳重的男人了。   独身出蜀游历,是这个死心眼的孩子一直伴著自己。他便像她一个弟弟一般,自始至终地陪著她,从来不曾离弃。   救过他,也是值得了。   安双成闻她这话,微微垂眸下来,眸光却有些複杂。   李白被送回徂徕山后,他亲自去找过他。他未有一日放弃过要救出她,甚至几次擅闯城门,最后是他说服他莫要妄动。   玉姊姊的心愿,并不是自由,而是要太白及卿墨一世平安,他很明白。   可……玉姊姊对他呢?   明明知晓自己不该,他却仍禁不住地如此想。   「玉姊姊,这是恩公托我给你的。」四顾周围确认无人,他从袖口抽出一纸宣纸,将之伸手递与她,「恩公他……一直想念著玉姊姊。」怔顿片刻,他说。   听见关于他的近况,孙可君心头微微揪紧,忙伸手接过纸,「他可安好?」几分急切地望著他,她终究心裡仍然无法放下。他可安好?寝食可还安稳正常?是否有如她叮嘱过地好好控制饮酒?   她想见他,很想很想见他。可是此后,却再没有机会见他……   「恩公一切安好,让我告诉玉姊姊,莫要担心他。」似乎早知晓她会如此问,他淡然应道。   「那便好。」知晓他过得好,她安心地微微舒缓下来,闭了闭眼,「有时间去探望你少卿大哥吧……他病了一场,据说身子大不如前了。」记起他痛楚的温润眼眸,和他伤神孤绝的单隻影,她便不禁心酸。   她无法关照他,只能让双成去替她关怀了。   安双成闻言颔首,恭谨垂眸,「双成知道了。」   深吸口气,孙可君低头,伸手将白纸摊开于前。宣纸上印著属于他一代诗仙豪气万千的行书字,那许久不见的熟悉墨渍令她不禁眼眶一热,手指细细触上墨黑字迹: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下头注记著词牌《长相思》,大意说著深切入骨的思念,她望著望著,只能咬住下唇,竭力不使泪珠落下,晕了字迹。   太白,太白……她的太白……   将宣纸紧紧地揪在胸前,她紧闭上眼,痛与乐并存著深深折磨。   长安,她应许他的一世长安,已然不可能实现。   相隔不远千里,可却是一生一世的别离,再无相会之日……   ──长相思,摧心肝。   ☆、章回二十《妃子笑》(1)   天宝十四年,十月,河东节度使安禄山范阳挟兵叛变。   以「清君侧」为名,安禄山大张旗鼓,说是讨伐逆贼杨国忠,声势浩大,直逼东都。   而此时,李隆基正与贵妃于骊山华清池玩乐,听了此事,竟是大大不信。   「荒唐!」   瞧著眼前跪在地面直哆嗦的驿站信使,皇帝怒颜衝冠,「安禄山向是衷心耿耿,如何可能叛变!」   信使听得都傻了。太原驿站一收了情报,便是连夜快马加鞭地赶至骊山传报,却没料竟被一句「荒唐」就驳回。   「陛下……陛下三思啊……」信使不敢违抗皇命,却更不想灭国,整个身子颤颤巍巍地伏在地面,「那安禄山声势赫赫,扬言要取洛阳……定然是要叛变,妄想要灭了大唐──」   「住嘴!」伸手将牌令打了回去,李隆基怒气衝衝地,喝得信使又是一抖。「朕知道你们平时就看不惯安禄山是胡人,可拿叛变来谗言,实在太过!」说罢,他便拂袖回首,望宫殿裡头而去,竟是不予理会。   「陛下、陛下──!」   听著外头信使还不断地磕头请命,孙可君端坐榻前,淡然饮了口热茶,只是不禁嘲讽一笑。   呵,安禄山衷心耿耿?这真是天下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陛下息怒呀。」一旁杨国忠立刻堆起谄媚笑颜,踱上去替他斟茶,「陛下,你瞧那安禄山平时就与臣不合,定然是有人看中此事……要来谗害安禄山的。」一听说是要讨伐自己,他深怕皇帝将此事怪罪到自个儿身上来,连忙上前要撇清帮腔,就怕被怪罪。   哼,反正他量他一个鼠辈胡族安禄山尔尔,饶他也不敢叛变!   「哼!」被这事儿气得不轻,李隆基饮了口茶,「铿」地将瓷杯使力放回桌面,显然并不愿听。   杨国忠见状,连忙侧首对妹子使了眼色过去。   孙可君暗暗嗤笑。她对此人基本是一点儿好感也无,先前他羞辱李白,又是对小玉……各方面而言,这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奸臣小人,杨贵妃会死,一大部分还得感激他呢。   「是呀。」假惺惺地堆起温婉笑颜,她伸手过去拉皇帝的手臂,半讽半俞地出声:「这安禄山待陛下一向是赤诚衷心,还拜了陛下与妾为父母呢,怎麽可能叛变?」佯作纯真婉约,她笑靥如花,心裡却是万般嘲讽。   看哪,败坏一代盛世的皇帝,沉溺于酒色春香的昏君……反正人之将死,她就顺水扮个妖妃也不坏?   李隆基见了她的笑,心裡又想起武媜,气焰登时大半消去。「朕知道。」轻歎口气,他伸手欲揽过她身子,却为她给避了过去。   「陛下,妾身子不适,先行退下了。」嫋嫋婷婷地起身一拜,孙可君回身离去,只是暗暗地歎。   她的死期,不远了。   一旁几个臣子听得气愤难平,可碍于眼跟前一个是当朝丞相,一个又是恩宠盛时的贵妃,若是说错了话,怕是要人头落地的。   羽林军卫将军在外头狠狠地抡起拳。   奸臣!妖妃!竟妄言误他大唐!   安禄山攻陷都城兵报不断传来,李隆基亦逐渐从半信半疑,转成了不得不疑。   十一月,河朔各地逐渐不支安禄山攻势,一一降于敌军之下,唯平原坚守不降,坚守十七郡不屈。尚知恐怕无法久撑,郡太守颜真卿派人至京城传报,力争皇帝派兵相助。   「陛下,平原郡太守派人急报,说是十万火急。」   躬身揖在大殿之前,侍卫垂首禀报。   早朝之上,群臣躬身禀公之际,侍卫快步入厅,跪于大殿之前禀报。   「让他进来。」随手一挥,李隆基漫不经心地道,心头几分心烦意乱。   近日不断有安禄山叛变之事传来,他听得心都烦,可又不愿猜疑这个他认知中一片忠心的胡将。   而时颜真卿在朝堂之上颇受当初贺知章、张旭等人推崇,只是出任太守之后,便闻得他时常与客饮酒,十分荒糜。但其父颜惟真殁前尚曾为太子太师,颇有威望之存。   「陛下,东平郡王安禄山叛变谋反,攻陷河朔多处,逼近潼关……请陛下,马上派人加兵抗敌!」字句铿锵有力地,信使跪拜于地,语速稍急,信报双手奉于前。   「什麽!」闻言为之大惊,李隆基这总算大梦初醒。颜真卿于朝堂上向不是滋事之人,他的话,绝对非为谗言!「快将捷报呈上来!」心裡又气又急,一旁朝官立刻将信使手中章奏呈上,裡头文字瞧得他愈看愈气。   「岂有此理!」震怒于安禄山的叛变,皇帝大手一挥,「派安西节度使封长清任范阳、平卢节度使防守,六皇子李琬率兵十万迎敌,与金吾将军出战。」龙颜威怒,他凤目一挟,启唇又道:「毕思琛,速至东都募兵抗敌!」   「是!」   将帅长揖领命,满朝文武闻言欣喜,这死气沉沉的朝堂总算有了丝生气。陛下终于醒悟,要派兵抗敌了!   可这欢喜之气并无存之多久,封长清与金吾将军高仙芝採守势不出,竟被杨国忠及监军等谗言畏敌,天子一怒之下,以「失律丧师」之罪下令赐死斩首。   封长清与高仙芝为大唐名将,如此一斩,震惊了整个大唐朝廷。   于是,是年十二月,东都洛阳失守。   次年正月初一,安禄山于东都称帝,国号大燕,改元圣武,自号雄武皇帝。   「没用的东西!」急于收复河东的李隆基知晓情势告急,气得怒砸战报,却乱得失了用兵方针,「马上派人下令,派哥舒翰领兵二十万出战潼关!」   潼关是为京城长安最后一道防线,若潼关失守,则京城陷敌亦是不久之事了。   可这大唐早已只馀剩外貌的繁盛,内部早是腐败不堪。哥舒翰原想以地势之优守城抗敌,然皇帝急于取胜,命他马上出兵迎敌,于是哥舒翰大败于安禄山,潼关失守,都城长安竟已迫在眉睫。   听闻这些,孙可君只是幽幽坐在华清殿内,悠然自得地轻奏胡琴。   「娘娘,潼关失守,各宫小主都已急著收拾家当,要出宫避难了!」   婢女匆惶地上前禀报,可眼前女子却彷若事不关己地,没有一点儿慌乱之色。   潼关被破,大军将要陷城,六宫早已乱成了一团,就怕自己小命不保。   「让她们逃吧。」手中弓絃一顿,她双目微阖,嗓音淡静,「长安将破,她们留于宫中,也只是等死,不如儘早出去。」抱琴出声,她面无表情地凝望窗櫺,一袭上好的青蓝丝缎,显于清冷华清殿内,寂寥空落。   侍女有些著急,「可,可娘娘……」   「圣人到──」   外头传来一声禀报,小侍女再不敢说话,吓得急忙跪下:「奴婢拜、拜见圣人……」   李隆基看也未看她,怒气腾腾地快步走进华清殿。孙可君眼皮略抬了一抬,也无半点要福礼的意思,「陛下何事来访环儿?」轻勾了勾唇,她微微地笑,颜上几分嘲讽。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见她如此,原就火气旺盛的李隆基怒火更大,「你早就知道,这安氏盘算要灭我大唐,才出言安抚朕的,是不是!」气急败坏地上前一把揪起她领子,他气得颔下鬍鬚一颤一颤,差点想掐死她。   他还想她当日怎麽难得软言相慰,原来早知安氏谋反之心?可恶……这一个一个,都是没用的逆贼!   「环儿不明白陛下说什麽呀。」即便被他扯著,她依然没有半丝惊惧,只是无辜地微微偏头,做困惑模样地出声。   一边所有侍女太监全吓得跪在地上,一点儿也不明白陛下这是怎麽了?难道杨贵妃竟然要失宠?   「哼!不明白?」冷哼一声,李隆基用力甩开她,孙可君跌坐地面,神色安然地整了整衣领。「别以为朕会让他们来救你!来人,带贵妃娘娘,和朕一同前往蜀中!」   此令一下,外边侍卫立时全跪在地面请命,「陛下不可啊!若带贵妃娘娘一同避难,岂不因女色误国……」   「住嘴!反了,女色误国?朕是皇上还你是皇上!」一脚踢开那侍卫,李隆基管也不管,拂袖转身,「朕说要带走她,胆敢抗旨的,即是死罪!」厉声说罢,他望门口而去,留得一地下人颤颤巍巍地发慌。   「娘娘……」见状,侍女颤抖地上前来扶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   「走吧。」淡然起身,孙可君顺手带走胡琴,轻拍了拍有些皱了的青蓝水色丝缎。   踏出殿门前,她脚步微微一顿,伸手摸了摸髮上稳稳簪著的白玉钗。   外头蝉鸣鸟叫,一派薰风宜人。   走吧,她微微地轻笑。   该去迎接她的死期了。   ☆、章回二十《妃子笑》(2)   长安,辋川。   潼关被破,京城人人自危,跑的跑、逃的逃,留守的将帅孱弱不堪一击,昔日繁华的长安,现今竟如同死城一般。   「大哥,快走吧!」   望著执意要到皇宫去救人的大哥,王缙于王府之前,急切地拉住他的手,「京城撑不久了,皇宫迟早要攻破……你现下回去,定然会被叛贼所捉的!」   他心裡十分著急。况且他与大哥皆为朝廷重官,叛军哪可能饶过他们一命?他与大哥自幼手足情深,他如何放他去送死!   王维不从,身上挂了只简单包袱,他乘于马上,神色坚决,「自古都城陷落,宫中妃嫔皆是无一倖免的……咳咳……君儿在宫中,我不可能眼睁睁看著她死!」伸手拉过马鞭,他眉一蹙,决绝地挥开弟弟的手,快马加鞭望皇城而去。   后头王缙急切大叫:「大哥!」   自几年前一病,王维的身子便是每况愈下,身形也愈显瘦弱。他们甚请了宫中上好太医来看,可都是无方。   太医尚言,他大哥是心疾,为心鬱所困,是无解之病。   大哥的心疾是谁,他怎可能不知!可那沫澄姑娘……沫澄姑娘自入宫救李白之后,就全然没了一点儿声息,就是完全不知她到哪儿去了……大哥这样,教他究竟该如何是好?   眸光複杂,他望了他离去背影一眼,牙一咬,终究上了马车,相背而去。   他还有家中妻小要顾……这一回,他是不能再随大哥犯险了!   那方,王维飞马奔驰于返皇城的路上,一路奔去,不少人都提著家当望反方向而走,而他亦一面著急四顾著,她这样聪明,兴许她已然逃出来了?   「哎呀!这位郎君,长安要灭了,您怎麽还往裡边儿走呢!」一位身负著包袱的妇人拉住他的马,以为他不知大军将陷长安,急得想顺手拉他一同逃难。   王维闻言,心裡尚急切著,也未回答她问题,回首便问:「咳咳……对不住,你可有见过,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逃跑?」   妇人才知他是为寻人,回首望了眼避难而去的人群,歎然道:「哎呀!国之将灭,谁晓得什麽姑娘呢!」说罢,她便急急离去了。   王维见状,又是伏著身子咳了几声,方继续望皇宫而去。   昔日繁华的大明宫因帝已奔离,一派寥落空荡的惨象,根本已无人驻守。他下马便往裡头奔,撑著瘦弱身子,轻功望禁宫而去。   「君儿、君儿!」回首著急大喊,六宫嫔妃已然逃了大半,根本无人应他。   华清殿一派冷清,不见人烟。   当皇帝奔离之时,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俨然便成了第一位牺牲品。   「给事中是在寻贵妃娘娘呢?」   后头传来一声清令嗓音,他回过头,望见妆容精緻妖豔的女子一身华服,面上却是惨澹神色。   他认得此女,这是虢国夫人。   「夫人可有看见她?」一下也早顾不得礼仪,他急急过去拱手,只盼能得她一点消息。   小玉闻言,却是嘲讽地嫣然一笑。「贵妃娘娘呀,他被陛下带著奔走蜀中了呢。」笑得甜美可人,她望著指尖瑰丽的饰物,身子伏于华清殿阶上,眼裡一片空落。   他走了。留下六宫嫔妃,只带走杨玉环。   曾经盛宠的梅妃亦不过是弃子,如同她孤身一人,凄凄惨惨地在这儿等死。   小玉哼声嗤笑,自嘲地耸动双肩。   为什麽所有人都围著她转?太白星君、仙鹤卿墨、天狼星君……还有她的竹马双成……   想著,她痴狂大笑起来。原来她就注定要如此卑贱,注定要如此等死……   王维愣了愣。奔走蜀中……?「多谢夫人。」没有留恋,他立刻转身离去,上马就望城门奔。   安禄山以讨伐杨国忠父子为名叛变,再加上杨贵妃专宠,世人早已对杨氏积怨已久,此番带著她奔走,禁军怎麽可能放过他们……   心头微微一紧,他策马狂奔,再顾不得其他。   奔过空落凌乱的市坊,他一路至城门,不少官员同他意欲奔离。然才欲出城追上皇帝脚步,不料他尚至城门口,正好敌军迎面而来!   叛军见到他们一众人头上官帽,为首的将领哼笑一声。「把人全部抓起来,押进牢裡!」   见状,几个官员立刻吓得全伏地跪拜,「饶……饶命啊!我家中尚有一家老小,但求将军恕我一罪……」   王维乘于马上,垂眼望著前方势头,知晓此次在劫难逃,于是伸手从腰际锦囊中摸出一个药丸,偷偷服下。   「你是何人,报上名来!」一众官人被押下盘点姓名,叛军点至被缚的他,厉声喝问。   王维服下借病药丸,因本又有病根在身,才开口便咳了好几声,吐出一点鲜血来,竟是哑声不能言。   叛军见状,立时嫌恶地拧起眉。「我瞧这是痢疾……你们有谁认识他?」   那些来不及逃亡的不过仅是些小官罢了,哪裡认得他一个五品下的大官?各个哆哆嗦嗦地,摇首道不知。   「哼,全部押下去!待我雄武皇帝来处置你们!」   如此被关押进到大牢之中,王维只是静静地从格缝仰望天空,眸色哀愁凄然。   大官若是遇上叛军,照理是皆会被处死。他为保命,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的国要亡了,他心繫心尖的女子尚生死不明。   这个金玉其外的大唐王朝,莫非终迎来了覆灭的一日?他劳心了大半生,终究不敌这些奸臣小人。   阖眸浅浅哀歎,他心裡声声复唸著,君儿、君儿……   定要无事,定要无事。   定然要安然无恙地归来……   时李白于江州庐山隐居。   兵祸未至,他所处之地仍旧一派宁和,只是不免人心惶惶。   「哎呀,听说没有?那东平郡王安禄山反啦,已经破了潼关,攻进长安呢……」   「此话当真?我就说那胡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哎,可不是麽。」   听著街上人人议论纷纷,李白心裡一紧。安禄山反了?双成说会来此与他会合,可怎麽却还没个消息……   如她所说的,前相宗楚客十分欣赏他,听说他丧妻,多次来与他提亲。可于他心裡,他的沫澄尚在,他怎麽可能改娶他人?   伯禽受过孙可君嘱咐,果然将弟妹照料得极好,而他亦只能一肩担负起责任,要学著下厨等事。伯禽说娘亲已死,编了一套病死的谎言骗过了弟妹,可每当平阳颇黎问及于他,他总只是沉默,始终不愿明言。   弟妹尚幼,要令他们不多过问,也只能先如此了。   而他知晓,他的沫澄没有死,她还在等著他去救她……   当初被送回徂徕山,他曾妄策马硬闯京城,是双成将他拦下。京城是什麽样的地方?他若擅闯只会被治罪,最后给皇帝一个理由挟他作胁,那不是辜负了她捨身救他?   「恩公,我爹亲他……不过几年,盘算要谋反了。」敛眸,安双成淡然启唇,「双成知晓恩公一心繫于大唐……可如此,定然是救玉姊姊最佳时机。」   李白闻之默然。   他如何可能放任他的国家如此遭亡?但他也清楚晓得,这岂是他一人便能扭转之势?   「……你会助你爹谋反?」沉默半晌,他心绪複杂地问。   安双成垂眸,「我谁亦不助,只以救玉姊姊为命。」神色几分揪杂,他启唇道。   再如何,他今世是生在安家,两难之间,他只能如此决定。   李白知晓他有苦衷,只歎息颔首,「我明白了。」   家家有本经,他有他难言之隐,他不会多加责怪,他明白这个孩子已然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去秉持自身之念。   而安双成答应他,叛军入长安之前,他会先至庐山与他会合。可怎麽,至今却仍尚无音讯……   「对不住,安禄山攻陷京城……可有听说杨氏下落?」终究按捺不住,他决定亲自上前询问,就怕错漏了一点消息。   正八卦閒话著的两名男子闻言对视一眼,顿了片刻,随后才方开口:「杨氏?哦,那杨国忠与贵妃同皇上和太子一同奔走蜀中而去了,仅仅留守几名将帅于京师呢……」   奔走蜀中!李白闻言大骇。她怎麽会和皇帝一同离开?杨氏作威作福,在民间及百官都已是积怨许久,尤其禁军更怒……此次她一同离开,会不会──   「多谢二位!」躬身拜过,他急急道了声谢,便忙返家取剑,直望京城而去。   沫澄,沫澄。   此次,他定然不再留她一人,定要将她带走──   沫澄,再等他一会,就再一会……   ☆、章回二十《妃子笑》(3)   夜幕低垂。   十日行军,大军连夜赶路,心中怨念遂逐渐加深。   「听闻此次安禄山叛变,便是为讨伐杨丞相啊……」   「哼,这杨丞相于朝堂之上作威作福了多年,还多次谗言误国!安禄山与他,根本没什麽两样!」   羽林将军满腔怨愤无处发洩。他一向爱国,尽忠职守地守著皇城,却多次看著杨氏为一个贵妃如此嚣张……真真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哎,将军小声些呢,这话若是为丞相听见……」   「笑话!我堂堂羽林将军,如今还须护送他与陛下,难不成还怕了他了!」   一些军卫旁围营火旁,狼狈地饮酒谈天,特别羽林将军早已是满腹怨怼──这大堂江山,便是如此失的!   孙可君在裡头营帐阖眼少歇,只著一身素白衣裳,神色淡漠清冷。   「春儿,这裡是何处?」听著外头一片怨声连连,她心下有了个底,侧首,轻问一旁随来的贴身侍女。   春儿闻言,立刻踱步出去问,半晌方回头答道:「回娘娘,是马巍坡呢。」   心中蓦然一震,她了然颔首,敛眸,「知道了。」   杨氏一家,杨玉环一生拼命守护,却终究还是落到了这个地步……她垂眸轻歎。   胡琴她一直随身携著,权作死前最后一点娱乐。此时夜色凄凉,一众看似千金之躯的护送队伍充盈怨声,不知这李隆基和太子李亨心中是做何感想?   随手饮了口酒,她伸手拈来琴弓,阖眸奏起琴弦,一曲哀凄悲凉小调婉转清冷,哀哀响彻无声静夜。   二十年如同一生,原来垂死挣扎不过如此……忆起双成于她的承诺,她却不禁苦笑。这会心裡,竟还存有那麽丝期待呢……   「环儿。」待她弦音方落,李隆基缓缓出声,嗓音沉沉地启唇,「此曲何名?」   她捂住琴弦,止下落款颤音,方淡然回应道:「回陛下,此曲名作《江山此夜》。」   江山此夜,此夜江山。   何等凄凉嘲讽的晚景。   一众军卫再无出声,只气氛更加沉鬱,同著皇帝一同静默不语。   此夜江山,对比昔往繁华,如此凄凉。   夜裡众人无眠,只杨国忠仍不看时机地喝了大醉,甚于隔日是险些要误了拔营时辰。   「杨丞相,叛军将至,你如此是欲将我等生死至于何地!」怒目横眉,羽林将军按剑蠢蠢欲动。这等的无知奸臣……都是他、都是他误了他的家国!   「啧,急什麽呢……没见本相这便要上轿了麽?」昂首不耐地啧了声,杨国忠随意地撇撇手,满副傲然无礼的神态,「我说赵将军,你可给本相注意注意你这态度哪……」   「你……!」被如此羞辱,羽林将军再看不过他目中无人的傲慢,胸口一阵怒气上腾!「误国小人……本将军今日就是死,也不让你再继续乱我大唐朝廷!」   怒声斥喝,他再顾不得所有,缰绳一拉,便就这麽待在原处,决定不走了!   「哎哎哎,你这是做什麽?咱赶著要到蜀中避祸呢!」   不耐烦地开口催赶,前方杨国忠才开口,便收得了羽林将军一个怨愤锋利目光扫来。   「住嘴!逆贼杨国忠,都是你误了我大唐,才令今日状况陷至如此地步!」再也受不住地怒声喝斥,羽林将军按剑欲发。可恶!他今日于此……定要斩了这个老贼!   那杨国忠闻言一愣,立时气得伸手指他鼻子大骂,「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妄言──」   「没错!那安禄山不是扬言讨伐杨国忠?都是杨国忠误了我大唐!」   「杨氏作威作福多年……如若没有奸臣,如何会得今日这般模样!」   「杀了杨国忠!以绝我大唐后患!」   外头禁军开始鼓譟起来,大军凝滞不动,皇轿上头的李隆基眉头一蹙,不满道:「高内监,外头在吵著什麽?怎麽还不快走?」嗓音沉沉,他原就因内乱之故而十分心烦,外边躁动更令他烦躁。   这又是在吵著什麽?还嫌他不够烦不成?   高力士垂首,颤颤地为难开口:「这……」   他现方心裡真是怕极了。他与杨国忠向来是一线上的人,也不知禁军的怒气会不会转到他身上来……   「陛下!杨国忠被斩于马前了!」外头守在轿子边的侍卫慌张来报,那禁军已然将杨国忠斩在马前,一片血淋淋的,教人看了都不禁颤寒。   「什麽!」李隆基闻之大惊,「赵将军,你这是在做什麽!」他震怒地掀开车帘出去怒斥,只见羽林将军于轿前拱手福身,颜上却无一点惶恐惊惧。   「陛下!杨国忠奸臣误国,使天下百姓生灵涂炭,更为促成安禄山造反之一大祸首!」沉重嗓音在偌大荒原之中格外清晰,羽林将军抬眸,双眸在呼啸南风之中露出怨怼愤怒神色,「杨氏一家乃误国主因,罪大恶极,臣恳请陛下治罪杨贵妃!」   此话一出,李隆基登时大大一惊。这是什麽情况?禁军竟然就如此停驻此地……「反了!朕还未拿你们擅杀丞相开罪,你们竟然要我治罪贵妃?」凤目一凛,他出声喝斥,却只见更多军士上前来请命!   「陛下!杨贵妃红颜祸水,乃是妲己妹喜之辈呀!」   「杨氏因贵妃盛宠专横许久,贵妃应视等同罪!」   听著愈来愈多的声音上来,李隆基半愣半震地望著一地跪下的禁军,一时竟有些茫然。   现下这般情况,竟已是不容他做主了。   沉默半晌,他听著外头此起彼落的声响,方又复开口道:「杨国忠有罪,已为众卿赐死,贵妃乃是无心,应该恕她一死……」   「陛下!杨氏不死,臣等心怨难平!」   「……杀了杨玉环!」   「祸国妖妃应当立即剷除!」   「妖妃助兄杨国忠祸乱我等大唐,应视同罪、处死妖妃!」   「若皇上不愿于此地立即处置贵妃,请恕臣等替皇上治罪!」   ……   声势之赫,竟是愈加轰轰烈烈,整个羽林军卫皆下跪于地请命,如若他不允,禁军便只能耗于此地等著为叛贼所捉!   见此等荒唐情况,李隆基颓然跌坐回轿上,几乎不敢置信地瞠大了眼。「反了,真是反了……」   江山和美人,竟然终究只能择一。   他一生难道便要败于此地?他牺牲这麽多,却惟独不可能牺牲性命──   可,他的媜儿,她那麽像他的媜儿……   「陛下,现下这是……保命重要呀。」大势已去,高力士想活命,亦只得于一旁开口谏言。   外头杀声已然四起,孙可君顿了一晌,自主地淡漠踏出华轿,细瘦身躯在风中渺小苍白。她神情安然冷漠,面上没有表情,彷彿还有一点将要解脱的疲态。   「环儿!」惊惶地望向她,李隆基神情匆乱,伸手想拉住她,却终究欲言又止。   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蛾眉马前死。   孙可君闻声,回眸淡淡地望他,唇边笑靥绝美倾国,那墨黑眸子裡思绪混杂不清,不知是恨是泪。   被那眼神震慑,李隆基忆起昨夜凄凉婉转琴音,指节一紧,终是蓦然静下,颓唐垂下肩头,眼裡挣扎一番,而不再言语。   静默垂首,他望著鼓譟的禁军,默许了她动作,眸光黯淡颓败。   「下令,赐死杨贵妃。」黯然垂眸,他启唇道。   兴许,这最后一死,于她……也是种解脱了罢。   *江山此夜:为网路歌手河图的二胡曲。   ☆、章回二十《妃子笑》(4)   手边握著素白长绫,孙可君脚步从缓上前,落在佛堂旁的梨树。将之在树枝上繫成一个圈,她抬脚踏上树干,将下颚靠上了绫布。   在世间,她爱过恨过,而最后终究走到了这裡。   她已经不存任何眷恋,这样的结局,是她最终一心所期盼……她欠给王维和李白的,今世已经再还不清,那便让她用馀生的刻骨镂心,来偿他们还一世吧。   今日一死,她终于可以离开皇宫,终于可以不再怨恨,不用和他相望刻骨地思念……   他们终于可以将她忘记。情太苦,不如一忘红尘,再无椎心。   缓缓闭上眼,她猛地放开双脚,绫布霎时狠狠掐进她纤细脖颈。唇边分明是扬著绝美笑靥,在窒息的顷刻,她却终是落下了一行清泪。   ──却唯有那一人,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忘……   「──沫澄!」   远远地传来一声喊叫,白衣男子驾著马,扬著尘土拼命地向著她匆促赶去,明淨目光中满是惊痛。   所有人一愣,惊疑地向声音来头望去,只见他策马狂奔不断,嗓音裡带著撕心裂肺的痛。   泪光朦胧双眼,她模糊地望著那方,嘴角笑意更甚。   太白……他终是来了。   此生最后一眼,她尚能再见他一面,兴许老天待她,终究是不薄的……   ──此生,她已足矣。   「沫澄──!」   惊痛地望著树上上缢的白色身影,李白扬鞭飞奔,心中狠狠一痛,翻身跃下马来,纵身望树头迅速奔去──   「你是何人!」   见到有人擅闯过来,禁军立刻包围过去,各个备生警戒。   「滚!通通滚开!全部给我滚开!」上头的人儿已不可能再等,他气急地拔剑出鞘,猛力挥剑过去,登时扫开了一圈羽林军卫。   「住手。」见状,李隆基只沉沉出声喝住,「让他过去吧。」   禁军困惑不解地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树上已然绝了气的人儿,终是收了剑,回身退回原位。   「大军立刻前进,疾速往蜀中──」   后头禁军车马逐渐远去,他急忙上前挥剑斩断白绫,一把将她牢牢接抱住,怀裡的人儿轻得他整颗心都疼,却已然没了一点声息。   「沫澄,沫澄?」颤抖伸手触上她苍白容颜,他将她横抱在怀中,呼吸放得极轻。   双眸轻阖,她面色苍白,颊上残馀泪痕,唇角却浅浅地带著笑。她容貌安详,静谧得彷彿下一刻,她便会醒来,扬开灿烂笑靥唤他「太白」……   「沫澄,别怕,我带你去看大夫……你会没事的。」一步步抱著她望马走去,他走得极缓,彷彿怕弄疼了她。   「沫澄,我们回去青莲,带著黎儿、平儿和禽儿……那儿的人那麽喜欢你,定然也十分想念你……」   她不言。   「沫澄,我还未带你去过西域,是不是?大漠风光极美,我带你去瞧壮阔天山,去看遍天下美景……」   她不语。   他终于停下脚步,泪光从眼中盈落。   「沫澄,你气我没来救你,所以不愿看我,是不是?」嗓音颤抖,他硬咽触著她轻柔的眼,彷彿要窒息,「沫澄,你睁开眼看看我,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泪珠滴落她面颊上,怀裡的人儿开始逐渐透明。他一惊,想将她拥住,她却一点一点地消失,彷彿来时那样,匆匆不馀一点痕迹。   她曾经说,她来自千百年后的世界。   今日会如此,她都是知道的,是不是?她进宫诀别,就是为了今日送死……是不是?   手中抱著她临去前穿著的那一身白衣,他手裡还握著那只白玉簪子,失力跪在茫茫荒原之中。   「啊────────」   马巍坡上,横著那条断裂的白绫布。   男子跪在荒原裡失声嘶吼,抱著那一身衣物,痛得仰天大笑起来。   天宝十五年,杨氏贵妃赐死马巍坡。   其后,太上皇回程寻找,却不见其尸身,而于马巍坡立一衣冠塚,悼念贵妃杨氏。   此后世间,再没有孙可君。   残破宫阁,烽火连天。   眸色湛蓝的俊秀男子匆惶奔进宫中,一身戎装战袍,目光匆乱惶然。   「玉姊姊!玉姊姊!」   奔在残破禁宫之中,他咬牙。来时路上,哥哥安庆绪和父亲安禄山起了争执,他最得父亲器重,成了挡箭牌,如何也走不开,拖了时间……   「小玉!」   在华清殿外发现衣著凌乱不堪的女子,他急切奔上去,「你怎麽会在这儿?」见她浑身狼狈的模样,他心知她恐怕已逢不测,眼底有些不捨。   小玉看见他,空茫的眼神微微聚焦过去,「你也来找杨玉环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她痴狂地笑了起来,「双成啊,玉姊姊她被带走了……你现在去,也来不及了呢……呵呵呵、哈哈哈哈!」   望著她癫狂失心的笑,双成微微垂眸下来。   终究,他还是来不及救她……   「双成,他到最后,还是不爱我啊……」痛苦而崩溃地,她又哭又笑,幽怨狼狈得如同女鬼一般,面色一片死白,「我爱了他,那麽久,那麽久啊……可为何到最后,我却注定如此卑贱,这样卑贱……」空洞眸光向著天,她没有看他,只是迳自喃喃。   双成望著她,最终浅浅一歎。「小玉,那是你太过执著。当初裴洛不介怀你非清白之身,将你风光娶回裴家,全心全意地疼宠你……可你的心裡,却仍旧无他啊。」终究于这个他一同长大的青梅无法放心下,他歎然,终是不忍。   闻言,小玉怔了怔。「裴洛……裴洛……」   她终于记起来那个始终温柔的目光,终于记起来那个在那夜拥著她让她别哭的男子,终于记起来洞房花烛,他小心翼翼而轻柔的触碰……   在他眼裡,她从来都不是卑贱的。   可那男子已然病逝,再不会疼她宠她。   「裴大哥……」她茫然出声,望著天际的眼泛出泪来,忽地昂首大笑。   「哈哈哈哈……原来,原来是我……是我执迷不悟……」   转身走出宫殿,安双成听著后头凄凉悲哀的幽怨声音,一步一步踏出皇宫,再没有回首。   天宝十五年,虢国夫人携其子女及杨国忠妻子裴柔逃奔陈仓。县令闻讯追赶,杨氏杀子裴徽及裴柔后自刎未死,最后押入大牢,病死牢中。   安禄山之子安庆恩于长安陷城后,下落未明,从此,消失于唐史之中。   ☆、章回二十《妃子笑》(5)   杨贵妃的死讯传至王维耳裡,已是几日后的洛阳菩提寺。   安禄山在关押大牢中认出王维,因爱其才,于是将其软禁至菩提寺中,逼迫他为己续任给事中。   王维只得託病不出,将自己关在菩提寺裡,整日礼佛。而其闻凝碧池安禄山迫大唐官员乐师为他卖命之事,更痛心写下《凝碧诗》一首: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裡,凝碧池头奏管絃。   之后,他竟也因此诗被保命赦免复职。   「你说什麽?」激动地上前捉住正议论纷纷著的看管侍卫,王维面色一瞬刷白,呼吸紊乱不稳,「你说贵妃杨氏……缢死马巍坡?」嗓音颤颤巍巍,他瞠著眼,虚弱得像是要倒下。   侍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平时都不说话,怎麽突然就那麽激动……「是啊。」颔首,他们肯定地道。   王维颜上血色尽失。「尸首呢?」喘了口气,他启唇又问。   「尸首?听说不见尸首呢,哈哈,据闻那女人有倾城绝色,说不准被人抢下来姦尸了……」   再听不下他们污秽言论,他跌跌撞撞地回身,颤著步伐回了菩提寺裡头,失力地跪坐大佛之前。   君儿,君儿,君儿……   怎麽能……怎麽能连尸身也无……他那麽爱的一个女子,应该被捧在心上疼宠,怎麽能……怎麽能是这般的下场……   佛啊,她那麽善良的一个女子,为何要令她至此?   公元七五六年,天宝十五年七月,太子李亨于灵武继位,改元至德。   至德二年,九月,唐军收复长安,十月复洛阳。王维被押往京城,定罪六等处死,王缙时任重臣,自削官职为兄求情。   「陛下!臣与大哥自幼感情甚笃,不忍见大哥处死……臣愿削己官职,只愿保大哥性命!」   神色淡然听著一旁弟弟横泪朗声求情,王维狼狈地垂首跪于大殿,听得皇帝启唇道:「朕念你们二人手足情深,削王缙官职一阶,王维贬为庶人。」   颜上没有过多情绪,他与弟弟伏身拜谢,方开口道:「谢陛下恩赐。」   次年,他以《凝碧诗》一首被免罪,复职升任太子中允。   看透官场浮沉,他不再愿意汲汲于家国大业,始与当初和他同被软禁的杜甫交好,经常到各处礼佛游山。   他的心裡,始终惦念著那个有如花笑靥的女子。   他去过马巍坡,只见到她的衣冠塚……不,那是贵妃的衣冠塚,并非是她的。   而那日后,李白陷牢狱之灾,他亦未再见过他。   他时常将那幅替她画的画像来看,可是一日,他却突然发现……那张画,竟然一夜成了一张白纸!   他慌乱无度地拾起墨笔想再画,可却发现,他脑海中那女子的面容,竟然也开始愈来愈模糊……   「咳咳……夏卿、夏卿。」慌乱匆忙地乘车奔至王府,他拿著那纸缺了一半的画,急急去找弟弟,「夏卿,你还记不记得,君儿是长得什麽模样?」   闻言,王缙满脸奇怪地望著苍白失态的大哥,「君儿?那是何人?」说著,他接过画纸,不解地眯眼看了会。「还有,大哥,你有病在身,怎麽跑得这样急……」   王维面色一白。「于甘州之时遇见的姑娘,你忘了?」几乎不敢置信,他也不管他的关心,急急开口又问。   「甘州?咱哪有在甘州见过什麽姑娘?」失笑地看著他,王缙几分打趣地道:「看大哥这样著急,莫非是心仪的姑娘?还是大哥……想画已殁的嫂子?」顿了顿,他似记起什麽,开口又言。   王维颜上立时燃起了希望来,「是,便是你嫂子。夏卿,你可还记得她长得什麽模样?」眸光倏地一亮,他抬眼望著他,眼底满是冀盼。   王缙皱眉思索了半晌,苦恼地撑颔起来。「嫂子?唔……嫂子长什麽模样去了?怪哉,怎麽我连她什麽名也不记得了……」   王维闻言怔然,面色一片灰败。   他不死心地四处问过,甚至连杜甫等也不记得了李白妻子孙氏。所有关于她的记忆、物品,甚至是名……都正无声无息地逐渐被抹去──   他开始害怕自己忘了她,每日每日地写她的名字、画她的画像。可每当他好不容易记起她的模样,墨色却会瞬即隐去,不剩一点踪迹。   君儿、君儿……   她后来去了哪裡?她颜上是否经常有灿烂笑靥?她嫁给了李白之后如何了?那些信,他全安好地放在盒子裡,可怎麽就不见了……   「佛啊。」虔诚跪于大佛之前,他走遍寺庙,一遍又一遍地礼拜请求,「弟子王维,此生不求什麽,只为再见她一面……」   再见一面,他只再求一面,即使梦裡也好。   他不能忘记她,不能够忘记她。   即使最终,他只记得她叫君儿,他也不能忘,一刻也不能忘。   她那麽傲气的一个人,如果所有人都忘了她,她定然会难过寂寞的……   「少卿。」已然不知是第几回瞧见苍白瘦弱的男子前来礼佛请愿,静能不忍地望他,「少卿,你这又是何苦?」   短短不过几年,曾经清朗出尘的男子已然折磨得不成人样,始终如一的月牙白色却更显他苍白孱弱。   「静能师父。」见到故友来,王维礼貌虔敬地合掌作礼,「师父,你可还记得……似乎,曾经一个女子,曾和我及夏卿一同至此参拜?」浅浅地勾起唇笑,他礼貌相问。   静能歎然,他每次来,总是要问上一回。「记得如何,不记得又若如何呢?少卿……□□,空即是色。」   「我不能忘了她。」微微垂眸苦笑,王维轻阖上眼,「咳咳咳……师父,若是忘了她,我便真的,什麽也不剩了……」   他依稀似乎记得,静能曾经为他言,切勿执念、切勿执念……   可他这一生,惟有她的记忆那样鲜明灿烂,惟有她的笑颜那麽明豔温暖……   公元七六一年,尚书右丞王维上《责躬荐弟表》,请为削官放还田野,使王缙得以返京。   他于家中供佛,每日每夜地跪拜请愿。佛啊,请让他再见君儿一面,就再一面……   他求了许久,从昔往一头青丝如瀑,直至苍苍白髮如雪。   求到他连她的容颜都已不再清晰,等到她在他心头,只馀纠缠执著的一个名。   求到七月蝉鸣,他卧病榻上,苍白得将要失去声息……   但他不能忘记她,一刻也不能。   于是,他在佛前日夜恳求,只盼来生,还能再见得她一面……   那样,他便不会再把她忘记了吧。   ☆、章回二十《妃子笑》(6)   马巍坡一乱后,李白将妻子的衣物饰品带回青莲,葬在祖昔后院。   他知道,她这一生,虽然甘愿随他奔波流离……可在她心裡,最嚮往的,还是青莲小村落裡安然静好的日子。   如若早知会如此,他一定……一定早早带她回来,不再予她这样的生活……   可答应她的,他再不能够实现了。   他再不能带她去看大漠无际风光,不能带她去看西域各式奇异风情……   葬好她之后,他日日饮酒难眠,最后受邀进永王李璘幕府之中,妄以忙碌麻痺他夜夜痛苦折磨的心。   却未料,李璘谋反,牵累了他一同获罪入狱。   安史乱未平,至德二年,他入狱寻阳。期间皆是宗氏替他奔波寻人营救,替他照料三个孩子……   「你回东鲁后不久,宗楚客会向你提亲……我最后心愿,便是要你应许。」   妻子的话响在耳畔,他闭上眼,长长哀然一歎。   她没有说错。他可以为她终身不再娶,孩子却不能够没有娘亲……   「我娶你后,不可能与你行夫妻之实,但能以礼相待……如此,你亦能够接受?」出狱之时,他望著眼前于他一片痴心的女子,终究还是妥协。   他生性放荡,一人确实无法好好照料孩子。且她的最终心愿,便是要他再娶……   宗氏只是微微一笑。「我原就无法生育,但却冀盼能有孩子,如此,亦是不差。」   孩子们纷纷不能理解他为何再娶,他却不知如何言明。他的沫澄,她与他最后一次说话,便是要他娶她,她要他点头应许……   「你骗人!」颇黎含泪地伸手怒指他,「娘那麽爱爹,娘怎麽可能要爹再娶别人!」   颇黎是他和沫澄的亲生儿子,于他和沫澄都比伯禽平阳更亲一些。面对他的指控,他却不晓自己还能够说什麽……可他们都还那麽小,他如何能让他们没有娘亲?   「是真的。」沉沉出声,出乎意料地,是伯禽开了口,「确实是娘亲,要爹再娶别人的。」微微敛眸,他掩去眸中哀痛,淡静地替他发言。   平阳怔怔。「哥……」   李白望著伯禽,默然垂下眼。沫澄曾经和他说过什麽的吧?这孩子,身上肩负太多……   在一众好友求情之下,他被赦免,流放至夜郎。因原就是西域人,他并不介怀到哪裡,只是携著她的所有遗物,准备一同带至夜郎。   结果才至白帝城,他便为皇帝李亨赦免,于是又下江陵至江夏。   是伯禽已满十八,便未再同他一起走,独自出去闯荡。颇黎和平阳初始对他十分不能谅解,但见他与宗氏分房,而宗氏于他们又是细心照料,终于逐渐敞开心房。   而他每日抱著妻子留下的那把古琴,一遍又一边地複习她教过他的《青花瓷》……那只玉簪,他将其安放在盒子裡,每日总要拿起来细细擦拭。   沫澄,他的沫澄……她是不是已然回到她的时空,所以才这样消失得没有一点踪迹?   却未料,一日他清晨醒来,一直放置于床畔的古琴竟然莫名失踪。   「平儿、平儿!」知晓家中亦有学琴的便只有平阳,李白慌张地奔至女儿的房裡,「平儿,你可有看见爹一直放在房裡的琴?」   平阳才方起,落坐镜前梳理仪容,已然是玉立亭亭的姑娘。而闻言,困惑偏过头,她启唇道:「琴?什麽琴?原来爹亦弹琴的麽?」眼睛亮了一亮,她站起身子,十分兴奋的样子。   李白愣愣。「你娘亲赠与我的那把琴……平儿,你忘了?」嗓音微微颤抖,他睁大眼,心裡突然一阵冷。   不,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   「娘亲……?」闻言,平阳傻愣愣地望著他,突然噗赤笑出声来,「爹,您糊涂了,娘亲现方不是在豫章麽?平儿可不记得娘亲有送过爹古琴呀。」笑得灿烂,她以为他是睡得懵了,一早起来说胡话。   李白怔怔然。平阳不记得了?怎麽会不记得的,他们那时,都是那样喜爱她……   「颇黎,你可还记得你亲生的娘?」夜晚,他召来小儿子颇黎,目光几分痛。不可能的,她是那样辛苦才诞下黎儿,不可能连颇黎也将她忘记──   「娘……」闻言,颇黎茫茫然望著他,神色几分空落疑惑,「娘亲……娘亲不是生我时,便已然去世了麽?」   听闻这回答,李白如受重击,几乎险些跌落。   他心酸地望著儿子和她几分相像的眉眼,嘴角的笑涡,明澈漂亮的眼睛……   可他竟然发现,自己已然有些记不得,她秀丽绝美的容颜。她是他心中最美丽女子,可的样子在记忆中像覆上了一层雾,教他如何也再看不清。   怎麽会是这般的结局……斯人已殁,难道便连记忆,也不允他细细回味惦念麽?   那年,他重重病了一场。   他开始害怕自己将她忘记,那只白玉簪子,他将它放在榻旁,就怕它有一日,也如那把古琴瞬即消失不见……   他又再买了一把古琴,每日每夜练习她教与他的《青花瓷》,弹得手指都出了一层厚茧,弹得有时还会破皮,甚至流血……   可那支曲子,他还是一日日地将它忘记,直到坐于琴前,再也记不起来一点旋律。   「子美……子美……你可记得,你可记得我的妻,我的妻……沫澄?」   之后,他开始日日夜夜地醉在酒乡裡。   她的容貌愈来愈模糊,可却只有醉时,他还能依稀望见她灿烂如花的笑颜……   「你的妻?」闻言,杜甫不解地侧头,几分无奈望著眼前醉意薰然的挚友。「太白兄,你是喝得糊涂了?杜某只记得你现方有个妻子宗氏呀……还有已殁的许氏不是?」   许氏?那怎麽会是他的妻子?李白茫茫然望著好友,心裡满片悲凉痛楚。   他依稀记得,她总喜欢喊他这好友作……「豆腐」,然后得瑟肆意地笑。   可是沫澄,沫澄,他怎麽亦然不记得了,怎麽便连子美也不记得了……   伯禽和颇黎相继离家,平阳亦然出嫁,而他日日沉在酒乡裡头,逐渐分不清日夜。   梦裡,有她灿烂欢畅的笑靥,有他们一同走过的山河市坊……   可每当醒来,他总会发觉,自己似乎又忘了她一些什麽。   他再记不得,新婚之日,她一袭碧翠嫁衣,头带金簪花细,颜上似乎微含羞怯,笑意盈盈,唤他「夫君」的模样。   他再记不得,元宵灯节,她一身明豔红衣,手提橙黄灯笼,笑颜温暖美好,和他许诺一世长安的期盼神情。   他再记不得,落难当夜,她狼狈溼了一身,窝在他怀中,围著营火瑟瑟发抖,靠著他胸怀静静阖眼的睡颜。   他再记不得,初见之时,她身著奇装异服,问他今夕何年,面上又是困惑惊诧,怪异又逗趣的神色。   他再记不得,一年重逢,她一身精緻华衣,颤抖替他解开锁链,对他轻吟白头,悲恸欲绝地相别泪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沫澄……沫澄。   所有关乎于她的物品终究都已然消逝,连名字也不剩。   青莲祖昔的衣冠塚,石碑上头只馀下一片空白,便连他亲手刻上的「李白之妻」也已然一点不留……   最终,他只剩那只和她成对的碎玉牌依然健在,他只能在每日醒来时,摸著上头的「澄」字,轻阖著眼,一点一滴地回忆所有她的记忆,她的一颦一笑。   公元七六一年,上元二年。时安史仍未平,他参军李光弼军队,尚欲报国。   中途,他旧疾复发,回当涂与叔叔李阳冰相会养病。   「花间一壶酒,独酌舞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横卧木舟之上,他手举酒壶,喃喃地望月轻吟。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沫澄……沫澄……在哪儿?她在哪儿?   垂眸低望湖上月色倒映,他彷彿依稀看见,她笑靥灿烂地正对著他笑……   伸手触上月光,冰冷湖水灌顶,他坠入湖中,却捉不住她的笑。   此后,他染上风寒,就此一病不起。   上元二年,夏,七月,尚书右丞王维辞官后,病逝辋川。   上元三年,李亨改元宝应。是年春,四月,太上皇李隆基驾崩,庙号玄宗,諡号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五月,皇帝李亨驾崩,庙号肃宗。   同年冬,十一月,一代诗仙李白病重,终逝于当涂。   至此,再无人记得,大唐盛世之中,曾经踏过千年而来,名唤作孙可君的女子……   -------------------------------------------------------   下章,完结篇!   ☆、终章《不眷今世,盼相思》   再复睁眼,光线一下透进眼底,孙可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似曾相似的床铺上。   「哎哎,孙可君醒了!」   耳畔传来似乎熟悉的女声,她茫茫然望著天花板。   这裡是哪裡?   是……学生宿舍?   「可君?孙可君?」同寝的学姐伸手在她眼前挥了一挥,「可君,你还好吗?」   闻声,孙可君愣了很久,好半晌才侧头过去望,怔怔开口:「……学姐?」嗓音有些哑,她轻声启唇,茫茫不知所措,「这裡是……宿舍?」顿了顿,她又问。   「对呀。」学姐倒了杯茶过来,「九点半也不见你回来,结果竟然看到你晕倒在宿舍门口,吓死我们了。」   闻言,孙可君更加空茫。晕在宿舍前麽……   前一刻,她在千年前的世界生离死别,怎麽一转眼,她就这样回来了……   这其中,竟然才半小时?   「……现在是几点?」沉默了许久,她睁著无神的眼,启唇又问。   学姐抬手看了看表,「十点半,你睡了一小时。是说你怎麽会晕倒?贫血吗?我记得你身体不是一向很好……」   她话说到一半,便看见眼前一向笑容满面的学妹眼裡突然流出了泪,从一点一点,变成坏掉水龙头般失控崩溃的泪水哗然──   「可君?可君?」   见到这情况,整个寝室的人全吓坏了。她刚刚到底遇到什麽?怎麽突然哭成这样!   「孙可君,你刚才到底发生什麽事了?你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帮你出头……」   听著室友们关切紧张的问候,孙可君没有说话,摇摇头,只是紧紧揪著棉被,失声痛哭。   一小时啊,一小时吗……   她过了二十年跌宕起伏的人生,走过二十年刻骨铭心的爱恨嗔痴,可是怎麽,怎麽只有一小时半,怎麽却只有这麽短的时间……   手往下一摸,口袋裡还放著那块玉牌,她怔怔拿出,细细摸著上头「沫」字,抽噎哭得更用力。   太白,太白……   从此相隔一千三百年,相忘红尘,再不能相见……   自那日莫名晕倒,孙可君就像是变了个人。   她不再烫染头髮,一头乌黑秀丽长直髮披侧胸前,气质非常,让她经常被亏外貌与内容物不符。   她不再参加活跃于各式联谊社交,不再交男朋友,虽然依旧扬著招牌的灿烂笑容,但她变得更为沉默,经常望著窗外发呆。   她时常在午夜梦迴重返大唐,旁观那些人最后的生死,可是他们却再也看不见她。   她看著王维一次一次椎心泣血地在佛堂跪拜请愿,心像是被拧成一片,痛得她似要被撕碎。   「为什麽要记著,为什麽要这麽痛苦地记著我……」跪在他面前,她扶著他的肩,明明想将他扶起,手指却只能一次次穿过他孱弱身躯,「少卿,忘了我,忘了我……」   王维听不见她,只是虔敬地跪在佛前,一遍又一遍地求:「佛啊,弟子王维此生再没有其他心愿,只盼来世,还能再见她一面。」   她望著他宁静温和的笑,眼底却透著那样深刻痛楚。那个清朗男子满身伤,再也不是一身出尘淡泊,而她凄然落下泪来。   为什麽要记著,她是那麽盼望,那麽盼望他把她忘记啊……   另一场梦,她又来到另外一处,望见那个她深深刻在心尖的男子。   她看著他日日沉在酒乡,半梦半醒之际,一次又一次,哀然地弯唇轻笑唤:「沫澄……」   她以为她的离去,终于能让他们安然度过馀生。   可是为什麽,为什麽要把她记著,为什麽要为了她,把自己折磨成这副苍白瘦弱的模样?   「沫澄……待我来生,可好?」伸手出去,李白彷彿望见谁,小心翼翼而轻柔地轻触空气,微笑呢喃轻语。   她上前蹲坐下,让他碰上她透明的颜,泪水无声滴落,「若有来生……」开口,她伸手抚上他苍白容颜,嘴角笑意越发越痛楚起来。   「若有来生……别再遇见我。」   她是他一生的劫,所以别再记她,别再遇见她……   就让她一人,承受往后千年思念之殇。   那日,她在唐史课中望著课本落泪,从此她学期课满之后,再也不修她最爱的唐史。   而后不久,清史课的秃驴黄年老退休,来接替的,是一个年少跃级,才不过接近而立便当上教授的天才。   他的名字,叫做墨卿。   「孙可君,你不上去要电话吗?」困惑地看著这个向来是帅哥衝第一的女人,一旁的同学指了指讲桌那边被团团围住的俊雅男子,表示不解。   闻言,孙可君起身整理书籍,只微微弯唇一笑,「不用了,我对那种教授级的可没兴趣!」   说罢,她转身步离教室,没有任何留恋。   第一世,是她亲手救下他而种下因果。   第二世,是她的鸡婆扰乱了他一生安宁。   那麽这次,就让她亲手斩断和他所有联繫吧。   因她唯一能够回报的,就是他此生一世安好幸福……   日落时分,她上完当日最后一堂课,整理过报告,正要出去打工,正面却迎来那个熟悉又是陌生的男子。   「教授好。」顿了顿,她努力让自己神色自若正常,不使眼裡的悲伤显露。   她垂眸谆谆提醒自己。孙可君,他现在不是王维了,孙可君,不能够再打扰他的生命了……   见是自己班上学生,墨卿亦礼貌地跟著弯唇一笑,开口问候道:「这麽晚了还在学校?」   孙可君耸耸肩,「在整理报告,就忙到现在。教授也是,怎麽这时候回来?」望了望天际将要日落的天色,她微笑回答,礼貌回问。   「哦,我有东西忘了拿。」墨卿笑笑答。   不愿再与他多言,孙可君听罢再点了次头,「那麽教授,我先走萝!」努力梗住凝重的酸楚,她笑容灿烂地道别过,便准备迈步离开。   这样很好。今世,他终于不再记得她,不用再为她心痛……   「──等等。」   温吞嗓音从身后传来,她一顿,怔怔回首,便听他几分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这样问实在有点冒昧。但……」话句顿了一顿,墨卿笑颜温和,亲切而疑惑地问:   「在来这裡之前,我曾经在哪裡见过你吗?」   她僵住。   「对不住,借问郎君可介意与敝人和舍弟同桌?这儿附近酒家就这麽间,又实在饿得紧……」   依稀记得,甘州初见,他一袭白衣胜雪,气质出众,宛若天上仙人一般不染尘世。   「若是君儿不介意,不如我画你吧?」   孟冬清晨,她坐在树梢,笑容灿烂地看他细细为自己垂首作画。   「君儿的手艺这样好……不晓得,少卿可有这福气,日后亦能嚐得这一手好菜?」   大雨滂沱,他们夜寻农家寄住,而他眼裡带著小心翼翼的温柔,唇边暖色盈盈。   「若最初之时,收留你的不是李白,而是我……今日,令你魂牵梦萦的,可会是我?」   月色冰凉,他不顾一切地擅闯后宫,打晕她一众侍卫,只为带她出宫。他问的那句话,她却只能藉以伤他,让他对自己彻底死心……   「佛啊,弟子王维此生再没有其他心愿,只盼来世,还能再见她一面。」   佛堂之前,她已然殁去。而他撑著孱弱身子,一遍又一遍地跪在佛前,只求和她再见一面,只求要把她记住──   「教授想太多了,像你这麽帅的教授,如果我见过你,怎麽可能忘记呢?」   笑容灿烂,孙可君脑中瞬即浮现他清朗出尘的身影,狡诘地扬唇笑开:「教授,校内搭讪女学生会被当成变态的哦!」   话落,她踏著轻快步伐远离校门,心口阵阵窒息的痛楚,她不敢回头,在暮色之中愈走愈快。   这样就好,这样很好。   她会退掉清史课,然后从此和他再没有交集……   然后她终于,终于可以还他一世安宁──   「啊!不好意思!」   她走得太急太快,在步进捷运站口时没见到来人,「砰!」地就迎面撞上了一个高瘦男人。   「没关系。」   男人致意过便快步离去,留下原地呆滞的她,踏入茫茫人海之中。   孙可君怔怔然。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   是他,是他,不会有错!   顿了一瞬,她猛然吸了口气,转身跟著追上,急切地四顾张望。   「太白……太白!」声音微微颤抖著,她不顾旁人目光,声声痛楚呐喊,那身影却已没入人海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曾经一世相错,二世痴守,三生许诺……   却原来,不过只换得了人海苍茫,擦肩一声错过。   她站在人群中,茫茫然望向天际,阖上眼,彷彿又听得那日满片的童声朗朗响在耳畔:   「妾髮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遶床弄青梅……」   全文终   ☆、后记   仙气萦绕,满片虚华似幻。   李白回神过来,便见自己站在这裡,既是陌生又熟悉。   面前一座偌大华贵宫殿,身周一片云雾撩绕,如在仙境一般。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袭白衣潇洒,似乎样貌也已然非死前的憔悴苍老……   这裡是哪儿?   他方才不是卧在病榻,最后断了气……怎麽一转眼,他便站在此处了?   「星君,请随我过来。」一个侍童从宫殿裡走出,恭谨地对他福身拱手。   他迟疑地顿了顿。星君……是指他?   还尚怔忡著,只见那侍童手裡一个玉衡,扬袖一挥,他怔愣一瞬,前生记忆复归原位。   曾经数十年伤心伤神,镂心刻骨地爱恨交织,如今一世过去,他又再度复返天庭……   记忆与法力归至元神,太白明瞭此处是为天宫,于是颔首应承,跟随侍童缓步踏入凌霄殿。   踏进富丽堂皇的大殿之内,望著上头许久不见的挚友,他方下身一拜道:「太白拜见陛下。」垂首,他出声长揖。   「起来吧。」闻声,玉帝笑开,扬手一挥,颇微怀惦地望著他,「太白星君,本座真是许久未见到你了。」歎然见他元神总算历劫归来,他几分感慨开口。   闻言,太白敛眸浅笑,微微拱手弯身,「天上一天,人间一年。陛下尚于天宫,太白不过离去天庭几十日罢了。」   时空颠覆倒转,他重新历劫归来,心裡又是一番不同感想……此次,真是要感激紫陵牵线了。   若非是紫陵,他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和她再次相爱。   曾经两世的爱恨纠葛,如今一世伤痛,总算换得解了这难解之结……只是她如今该有多痛苦?三生的记忆,却要她一人独自承担……   「太白此言甚是。」玉帝闻之慨然。只是紫陵此番一闹,他又是二次见他了……「太白星君,你下凡一世洗尘历劫,如今重返天庭。本座予你重回仙座,位列仙班──」   「陛下且慢!」听他便要与他宣告谕令,太白连忙扬声跪下,「太白不求回仙座,只望陛下淮许太白再次下凡,重回凡间……寻找玉华真君。」话音顿了顿,他一提及于她,眸色瞬时柔软下来,眼底满是温柔神色。   玉帝听他这话,神色登时凝重起来。「重返凡间,便又要历劫一番……太白,你当真愿意如此?」心裡其实早已预料他会如此请愿,祂浅浅轻歎。此番,看来他又是无法拦住他了。   太白闻言轻笑,「我答应过她,一世长安,要许她来生奉还。」清晰记得那一世痛楚,他们相爱相错。这回,他定然不再和她分离,要伴她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玉华真君已然遁入轮迴,你下凡必要洗去记忆,若是此生都无法找到她,该当如何?」知晓他心意已决,玉帝未出言阻挠,只是无奈地开口再问。   闻言,太白轻轻弯唇笑开。彷彿又是那日女娲庙前,他们誓言白首之时,他坚定清澈的嗓音:   「无妨。」眸光明淨敞亮,他毅然坚决地道,「我会穷极此生,找到她。」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有